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莫名地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一天，我跟同伴大灰鼠去觅食。路上，一不留神，我掉进了一口大肚窄口的空米缸。我下意识地转了个身，用触须和尾巴把整个黑洞的四壁扫了一遍，期望能够找到伟大的人类文明创造中的一丝缺漏，可是一无所获。接着，我又张开四爪蹦蹬几下，试图能够跳出这个可怕的陷阱，然而四壁溜滑溜滑，连一个针眼也找不着，根本寸步难行。我的心灰到了极点：完了，这回一定死定了。这时外面传来了同伴“吱吱”的呼唤声，我赶紧回应。同伴几经周折，爬上了缸顶，向我询问有关情况。我绝望地呼唤着：“我的好伙计，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来救我呀。”伙伴在缸顶绕了几圈，悲叫几声离缸而去。听着同伴离去的脚步声，我几乎昏厥了。当夜，竭劲尽气仍求生无果的我，把缸主人遗漏的几粒米吃完后就只有坐待末日了。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咦，这不是我的好伙伴大灰鼠么？不一会，缸顶上落下来一把米，把我喂了个饱，我得以苟延残命。第二天，第三天，我的好伙伴都按时给我送来粮食。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里默默许下一个诺言：有朝一日得以生还，当结草衔环以报宏恩。谁知到了第四天晚上，正当我盼望着伙伴送粮来时，随着熟悉的一声凄厉的惨叫，我被惊醒了……

此事发生后，我心里一直很纳闷，我怎么会做一个如此荒诞的梦呢。我没有读过《周公解梦》，也没有请人解梦的习惯，不敢对梦境的含义妄加推定。不过，按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体验，我总觉得这跟我大脑里一只十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灰鼠有关。梦中那个惨遭灭顶的伙伴，他的形体、他的品格以及他的音容都是那么熟悉，跟我记忆中的母灰鼠毫无二致。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住在学校单身楼的二楼，从设计在楼右旁的楼梯数过去是第五间，一室一厨结构，前后分布，前楼向阳，后室临山，环境和条件都不错。在这里，我度过了几年安静而舒适的美妙日子。谁知这段美轮美奂的舒心日子被一只可恶的老鼠给搅乱了。

一次出差回来，发现厨房的铁纱窗被“梁上君子”破了个小小的洞，起初也不大在意，从哪里找了块旧纱网把洞给堵了，就算完事。

第二天中午，我正准备做饭，发现铁纱窗又破了一个洞，位置就在先天缝补的补子旁边。我咒了句“这该死的老鼠”，一边责怪自己昨天没把口子扎牢，一边把被咬坏的菜给拣掉。下午，我找了块木板把那个洞及以下部分全部给钉死，心想这下总没事了吧。

第三天一早起来，我就走进厨房察看。看到的情景不禁使我大吃一惊。可恶的老鼠在那块木板上咬了几口见纹丝不动，便狡猾地换了个窗格下口，在被咬坏的窗格上方的那个窗格上又咬了个狗窦大开。不过，检查室内的食物，由于我“坚壁清野”，把它们都放置到老鼠光顾不到的地方，它们都安然无恙，这使我心宽了许多。所以，对那个破洞也就不以为然了，心想：没吃的了，你总该死心吧。

可是，可恶的死老鼠似乎并不死心。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到晚上，当我熄灯入梦后，它都会“窸窸窣窣”地折腾个不止。一旦我翻身起床，准备清剿它，它又销声匿迹了，我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哪天要是逮住了它，非把它千刀万剐不可。恨归恨，不想办法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想来想去，最后只好把玻璃窗关上，这样它就是再有尖牙利爪也无用武之地了。

关了玻璃窗后，我总算找回了几天安宁。

更让我大快人心的是，有一天，我终于把我这十来天的所有的痛恨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一只擅自闯入我房内的老鼠。

那天晚上，我开着前门正在灯下看书，突然听见纱门口有响声，转身一看，一只老鼠“哧溜”一声钻进了房内。我一机灵，“呼”地起身，迅速把前门关死。老鼠一慌神，钻进了床底。趁机我又快步奔向厨房，伸手把厨房门拉紧。我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一声，找来撑衣杆，准备清剿这只替罪羊了。我俯身往床底瞧了瞧，该死的老鼠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呢。我冷笑一声，“你也有今天？！”一杆过去，老鼠乖乖地溜了出来。我瞅准了，一杆子下去，嘿，正中腰身，只听“叽”地一声悲叫，它便瘫软在地上了，血液四溅。这是一只成年鼠，个子很大，但偏瘦，鼠毛银灰，要是活着由人观赏，倒也是一道不错的美景。我大声向楼上楼下的同事们报告了这一大快人心的收获。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我们在死鼠身上浇上汽油，用火钳夹住，然后点着，一起看着把它烧成只剩一个黑不溜秋的焦团。

把那只擅自闯入我“私宅”的灰鼠烧死以后，我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可是，此后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我的情感发生了重大逆转。就在那只灰鼠被我灭杀之后第三天，我在厨房烧饭的时候，隐隐闻到了一股臭味。我检查了所有的食物，均未发现异味。当时以为是从室外飘进来的，就没再继续深入检查下去。一天之后，这种气味非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近了，感觉就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于是，我对厨房所有可以藏匿东西的角角落落一一作了检查，真相终于大白，不过我却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原来，在我灶台下的灰膛内，发现了一窝肉麻麻的死幼鼠！

那件事发生后，我一直心存内疚，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我的灭害“壮举”，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扼杀母爱的犯罪，我就是一个屠杀高尚的刽子手。母灰鼠为了完成自己对幼鼠的哺育义务，想方设法，历尽艰辛，这是多么的让人肃然起敬；更难能可贵的是，它能在厨房无处入室的情况下，冒险爬楼梯，过走廊，经过几天的艰苦寻找和睿智的判断，终于找到了自己子女的所在，并且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铤而走险，闯进我的禁地。这种履行母爱义务的坚毅，执行母爱的艰辛，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和肃然起敬吗？我每每想起这事，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悔罪感。我想忏悔，可是我不知道向何处忏悔，我想赎罪，可我不知道向何人赎罪。我多次想把这情感诉诸文字，可又有一堵无法逾越的受众心理障碍横亘在我的文学意识面前：这样一种丑陋的东西值得称道吗？正因为此，“剪不断，理还乱”，我才屡屡出现了老鼠的荒诞梦境。

我的母灰鼠啊，就让它来向你赎罪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