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郑重地宣布道：“没有啥，只是眼睛花了”的时候，我那一颗悬起的心，才略有放下。“四十八，眼睛花”，也就是进入这个年龄短短几个星期，就觉得视力模糊，眼前一片混沌。往远处看，必须戴上眼镜，往近处看，必须摘掉眼镜。眼白上经常布满血丝，看上去像落日晚霞，眼球也已是黑里泛黄，显现着深秋荒草的迷蒙。不经意间，岁月就把人拉入到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胡适先生说：“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而我眼神越是不济，越想知道曾经的眼神。

翻开了记录几十年生命轨迹的影集，对父母和妻子的感激之情越然涌上心头。不论生活多么艰难，父母都用镜头留下了我襁褓和童年影像，不管生存多么繁忙，妻子都保留了这些珍贵的资料，这些都是和文物一样难以再现和再造，使我才能在知天命的时期，再现我一步步的写真，看到我眼神逐渐变化的过程。

那个在襁褓之中胖乎乎的婴儿难道是我吗？瞳仁和眼白，似煤球和瑞雪，眼神更像一泓湖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物。就因了这一泓清水，圆月似的脸庞，挂着朦胧的微笑，越发显得灵动可爱。这是生命初始的眼神，是冰轮初升的眼神，这眼神虽没有主观意识，但却显得那么冰清玉洁。

渐渐地，这个眼神透出了天真烂漫，透出了好奇无邪，这是从童年到少年转型时的眼神。从无忧无虑的童年到好奇心建立的少年，眼神在被关爱、被呵护、被引导中发生着变化。眼睛所见的是到处莺歌燕舞，处处春花灿烂，眼神所凸现的却是对一件又一件事情的不解和好奇。虽然有不解和好奇，但眼神中的世界仍然是皎月明朗，春光明媚。

这是我青年时期的照片吗？眼神中虽然表现着意气风发，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在这意气风发中有几丝紊乱！这几丝紊乱，是企图在粗拙的青春时期，用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去适应成熟社会而造成的。忆起来了，这是知青身份刚刚转化成工人身份时的那种迷茫！忆起来了，这是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时不懂生活不会生活时的那种繁难！面对新的工作、新的环境变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知识是那样的稀缺，显得力不从心和底气不足。面对新的生活、新的责任突然来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肩膀是那样的稚嫩，乃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挑起生活和责任的重担。而眼神中的那些意气风发，却是对理想、知识、抱负的追求。

这张照片，肯定是拍照在活动较剧烈的成年时期，那眼神中含着争斗、张扬、扼取、贪婪的成份。由于这个时期，人的血气、年龄、经验、技艺都在上升，处在儒家所倡导的积极入世、成家立业的阶段，处在要很好地体现自己所谓“人生价值”阶段。所以，表现的就是雄心勃勃，激流奔腾。然而，正是在这种争斗、张扬、扼取、贪婪的成份中，却更饱含着拜金弄权以后，思想僵化和目光如豆的眼神，“人生丑陋的一面，在所谓成熟的世界里，冉冉上升……”。

不敢再看照片中我的那些眼神了！因为我的本意是想从眼神中体会秋波，因为我的理解中，秋波是秋风中的湖波涟漪，是秋水漾动的美丽。虽然我知道在古人的诗歌中，秋波演变成了女人的眼神，所谓“眉如青山黛，眼似秋波横”。我所期盼的是双瞳剪水，眼神清澈，看到的却是浑浊和浅薄。

然而，我却坚信，中年时期乃至老年时期我照片的眼神，肯定是慈祥、平和、善良的。因为经过人生风霜磨砺之后，我们审视世界的目光，就不会像年轻时期那样的尖利，对于人生也会抱着一种较宽容、较温和的态度。有人说过：“一个人最可怕的黑暗，是内心的黑暗；一个人最可怕的封闭，是灵魂的封闭；一个人最绝望的状态是失去对别人的信任”，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存在着明朗和信任，我们的眼神怎么能不是平和、稳定、闲逸和满足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