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混浊的目光像河水一样流淌出来,在这个春天,老人佝偻的身子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微微颤抖。老人已经直不起身子了,他的身体像极了一把镰刀。这个时候还是黄昏,田野的气息伴随着略带寒意的春风吹在老人脸上,不远处的竹丛在老人的眼里招摇着蓬勃的生命力。粘稠的夕阳躲在西边的云层背后,从云缝中透出来的血红的光线滑过了青翠的竹叶,缓缓地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移动。
每天黄昏,当暮色刚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的时候老人便会走到屋外,现在老人记不清自己站了多久,弥漫的暮色逐渐地将他笼罩起来,直到牵着耕牛的庄稼汉从他身边走过他才缓缓地收回被拉长的目光。
有许多日子,这个一言不发的老人站在夕阳里重复着眺望的动作,远远看去就像一尊雕像。尽管他的目光比别人矮一截,可这丝毫不妨碍他兴趣盎然的眺望。老人的目光顺着蜿蜒的小路越过了黄昏的田野,跨过日夜流淌的河流,最终像只疲倦的鸟儿一样落在了村庄的某根烟囱上。老人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回过村里了,村庄对他来说就像梦一样遥远。他独自住在野外这间看起来和他一样年老的竹棚屋里,然后在黄昏开始他日复一日的眺望。
老人是在十三年前搬到这里住的,他那喝醉酒的儿子在一个黄昏动手打了他,老人的腰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佝偻起来的。然后在另一个黄昏,这位穿着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推着一板车的家什杂物,佝偻着他那时还不算太弯的身体来到了这间竹棚住了下来。
那时我还是一个四岁的小孩,我像只小狗一样站在自家门口的电线杆前撒尿,那时老人推着板车经过我家门口。板车的剧烈晃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个当时看上去还算硬朗的老人行走在我稚嫩的目光里,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一个被儿子赶出家门的老人心里的悲凉,相反,他推动板车的姿势在我幼年的时光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老人那时花白的头发像被风吹动的树叶一样抖动着,他的步伐沉重得就像行走在沙地上,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使土地陷下去的力量。
四岁的我就这么惊愕地看着这位老人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提上裤子匆匆地跑回家,然后仰起脖子向母亲讲述我所看到的一切。
后来从大人们的口中才得知老人是被儿子给赶出来了,至于他为什么被赶出来却无人知晓。我幼小的心在那时开始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害怕调皮的我哪一天我也被家人赶出来,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在我重新想起这位老人时对自己的庆幸远远胜过了对老人的怜悯。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在我的印象中他只回过村里两次,第一次是在他孙子出生的时候,最后一次则是在他的孙子七岁那年的春节,那时这个有着一双乌黑眼睛的孩子已经能够扛着一小袋米摇摇晃晃地去野外找他的爷爷了,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时他牵着孙子的手步履蹒跚地走在村道上,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和一个朝气蓬勃的小孩牵着手路过我的视线,路上扬起的灰尘使老人的脸看起来那样沧桑,仿佛时光在他脸上撒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至于他的孙子是如何在老人离家近十年后和老人重新建立起这种亲密的祖孙关系于我一直是个谜,我只知道那个戴着一条脏兮兮的红领巾的小孩总在放学后背着书包路过我家,有时候我会故意站在门口看他,那时他乌黑的眼睛就十分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嬉笑一声跑开了。
老人在他长时间的站立之中逐渐养成了一个特殊的灵敏,这种灵敏和他垂暮之年的老眼昏花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以致于每个经过竹棚的人对于老人的古怪行为表现出了极大的惊讶。
当老人的孙子那张开满笑容的脸出现在黄昏氤氲的光线里,老人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兴奋而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睁大眼睛,然后在自己的想象中预先享受了和孙子相拥的快乐,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起来,于是路人看到了一幅异常美好的场景:一个七岁的孩子奔跑着迎向自己的爷爷,他张开双臂像只小鸟一样扑进了爷爷的怀抱,老人虽然无法抱起自己的孙子——从他出生到现在老人就一直没有抱起过他,可是这个鲜活的生命却与一个衰老的生命在黄昏的野外拥抱起来。老人硬硬的胡茬在孩子的白嫩的脸蛋上磨蹭着,逗得孩子咯咯大笑。
当孩子用自己的小手从书包里抓出几颗糖果并塞到老人手中的时候,老人再一次因为激动咧起嘴笑开来,孩子站着和老人佝偻的身子差不多高,这个平时总要仰望别人的孩子在自己的爷爷面前获得了一种得天独厚的殊荣——他可以与一个比自己年长的老人平起平坐,这对一个充满幼稚的虚荣的孩子来说是怎样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呵!
孩子一天天地重复着与爷爷的见面,就像老人一天天重复着对孙子的盼望。
春节到来的时候,孩子突然在一个早晨来到老人身边,平时暮色四合的时候老人就会让回村的那位牵牛的庄稼汉陪孩子回家,可是这次孩子却要老人陪他一块回去,孩子说村里的庙会很热闹。老人犹豫了很久,最终因为无法拒绝孩子乌黑眼珠里散发出来的渴求而点了点头。
老人像一个孩子似的被自己的孙子牵着走向了回村的路,那个有着乌黑眼珠的孩子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感冒了,现在他的鼻涕顺着鼻孔流出来,像一道悬而未绝的细泉一样在白昼明晃晃的阳光里晃动着,他努力地吸了吸可是没有吸回去,于是老人用手帮他撵了出来。他的孙子因为爷爷的这个陌生的动作咯咯地笑起来了,因为在孩子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这样帮他撵过鼻涕。老人粗糙的手和家里的纸巾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孩子说不出那个更好,可是爷爷这个温馨的动作还是让他感到了慢慢膨胀的幸福。
孩子带着老人来到了村里的庙会上,赶庙会的人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谈话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这让一向处在寂静中的老人很不适应,他看着脚下那些各式各样的鞋子,然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记得三十几年前自己也曾带着自己的儿女来到这座庙里拜神,那时他的妻子——那个过早就去世的女人提着一篮子的祭品在人流中挤着,他牵着那个后来把他赶出家门的孩子在庙会的小摊上徘徊。儿子眼里流露出的对棉花糖的渴望让经济拮据的他不由得大方起来,看着孩子满意地舔着棉花糖,乐得合不拢嘴。
小贩的吆喝声从人声鼎沸的角落里传来,恍惚间他看到自己正在慢慢地缩小,然后变成了自己的儿子,而眼前那位稚气未脱的孩子却一下子高大起来变成了彼时的自己,弥漫在空气里的棉花糖的甜味以及浓烈的香火味扑面而来,让他沉浸其中。
过年的气氛还笼罩着整个小村庄,阳光很好,一缕缕铺在那对怒目圆睁的门神身上,庙门口的石狮子经过了世世代代的抚摸显得光滑,孩子挣脱了老人的手然后一骨碌地爬到了狮子身上,老人努力抬起头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孩子,可是门柱上插着的香掉落的灰撒在了他的眼里,一时间老人睁不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他的孙子,这个当时正沉浸在征服石狮的喜悦之中的孩子被爷爷的泪水吓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掉眼泪,于是他跳了下来,像个大人一样牵着自己的爷爷离开了人群,走向了自家门口。
老人一路不停地咳嗽,颤颤巍巍的身子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那样脆弱,仿佛只要一阵大风吹来他就会倒下似的。
孩子的母亲那时正穿着睡意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事实上她只是走出店门,七年前她占据了大路口这个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开起了发廊,然后她以自己分外妖娆的脸蛋招徕顾客,她的生意很快就红火了起来。以至于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在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面前显得盛气凌人。她总叉着腰教训自己的丈夫,他的丈夫耷拉着脑袋在她面前唯命是从。于是我们经常可以听到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尖刻的声音像线穿针一样穿过我们的耳朵,刺得人耳朵发疼。
当她在朦胧的视线里发现自己的孩子牵着一个像乞丐一样的老人从明晃晃的阳光中走向自己时,她的惊讶大过于愤怒,可是当孩子走近而她看到的竟然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公公时,她的惊讶却一瞬间转化为愤怒,这种愤怒伴随着她尖刻的声音传遍了整条街道——
谁叫你带他来的!
孩子被母亲的愤怒吓了一跳,这个正处于对爷爷无限怜悯之中的孩子一瞬间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发如此大的脾气,他眨巴着自己乌黑的眼睛委屈地哭了。
哭什么!大过年的你哭个屁啊!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过往的行人被眼前这荒谬的场景吸引住了,这些原本要赶庙会的人停了下来,像看戏似的打量着站在路边一脸凶相的女人和一个号啕大哭的孩子,以及佝偻着腰像个乞丐一样的老头。
行人的好奇心激起了这个女人更大的愤怒,她似乎要竭尽全力剥夺行人们的好奇心,她像泼妇骂街一样对着过往的行人骂将起来,刺耳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一声声砸在老人和孩子的心上。孩子的哭声不断,老人沉默着站在一旁。
等到行人逐渐散去,女人的注意力才又转入到孩子和老人身上,她一把拖过自己的孩子以使他和眼前这个肮脏的老人保持距离,自己则指着老人开始了轮番轰炸的驱赶,就像驱赶家里一只恼人的苍蝇。
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引发了媳妇的不满,她一遍遍地使用难听的词语轰他走,另一方面又极力让别人认为她只是在驱赶一个死缠烂打的乞丐。
老人终于在女人的骂声中蹒跚地离开了,转身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孙子站在苍白的阳光下,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老人的眼泪又禁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老人走了,在女人厌恶和自豪的眼神中迈向了他的竹棚,迈向了时光的另一头。
十几天后,老人死在了自己的竹棚里,老人的尸体是被那位牵牛的庄稼汉发现的。老人死时的神态很安静,他的手里紧紧地攒着一把糖果,融化了的汁液沾了老人一手,苍蝇和蚂蚁密密地覆盖在他的手上……
后记:我的记忆驱使我写下了这个故事,春天和一个老人的死,真切地发生在我的记忆里,那个佝偻着腰的老人的形象在我的头脑里慢慢得膨胀,最终成为真实的复制品。老人以短暂的生命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十几年后我用自己的笔写下了他,我想我一定很残忍,因为我让一个死去的人重又活了一遍,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死亡又往往变得微不足道,“死亡”在人们司空见惯的谈论中变成了廉价的词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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