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说爱的时候，不免会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当他很世俗的时候，又有些难为情地脸红，甚至觉得爱是个外来词汇，冒着噴香的洋气，还是少说为妙，免得丢人，惹别人背后讪笑。现实的男女交流里，说爱的时候绝没有书面上那样的花样翻新，说得一文不值，生冷，热闹，处处脱口而掷，也瞧不出是真情呢，还是假意，是心中真有那样一种愿望，还是确为刻骨铭心的激情，不吐不快，不爱不爽，行诸笔下，赏心悦目，引人共鸣，忍不住要将一股充沛的激情洋溢的心中狂流分支于别的陌生的心灵里去。爱，在无数的文章中已经被说得成了一种疲倦，说的象是一种冷静的嵌字眼，使眼里的视神经没有了敏感性。说爱似乎已经变得普通和平常，围绕着它的泪水，欢笑，忧伤，痛苦，惊讶和迷恋似乎已经丧失了最初的新鲜体会和感动，只散发着在表面上涂抹的纯装饰性的油彩的气味。

爱有着博爱的广义，在限定之后，它往往频繁光顾男女之间的感情旋涡，甚至常居于彼，视为中心，而后才及于一切。男女之爱可以分解为无数细微不同的小颗粒，在爱情这复杂的情愫之下，有着无穷的表现，无穷的意味，难解的暗示，神秘的联想。世间没有一个人面对的感情对象能象它那样具有一种使人心依归的向往力量，却没有确切的通用的性质可以使人把握，没有一条孤独的途径可以抵达，也没有任何一种可能的定义可以使人完全信服。它就象诗词里的意境，可以感受，可以发现，可以营造，可不能分享，不能准确无误地解析，不能给出个科学的定义。我们随处可触着它的颗粒，它的影像，它的呼吸和叹息，可转眼就了无踪迹，它幻了个心仪的对象给人，完美无憾，超于你的欲望，你的满足，却附着现实所有的零残碎片，折磨和痛苦，烦恼和忧郁，那些个幽美的惆怅，心窝里的感伤，而始终无望获得它确实而完美的真身。

爱属于意志一类的高贵情感，在庸俗的谈论中，它的意义薄得就象汉字本身，只是几笔勾划而成的墨迹。当谈论爱被当成一种昏昏欲睡时提神的渺小趣味，一块时髦的绞边花饰头巾，一枚镀金的别针，一件虚荣而时髦的裙装的时候，爱就是琐屑的，冷漠的，装饰性的，成了大量仿制的多款试图让人觉得新奇的产品，与灵魂无关，与心灵深处的喜怒哀乐也扯不上，实际上，人们那绚丽多彩的涉爱的梦想，甚至比电影胶片的投影来得还快，去得更快，一晃而过，只图能过一点瘾，满足人们短暂而激动的欲念。人们因此而远离爱的真实而具体的私人境界，陷于泛爱的呓语之混乱中，虚伪的假象从尘世间无数浅薄的感受中蜂拥而来，弥漫我们本为清晰的体验，扰乱我们最真切的美好记忆。我们没有限制的收集关于爱的某一侧的投影，它映现的阔大的森林和起伏的海波，它黄昏时的孤寂和幽僻的花园，只仿佛待开席的灵魂盛宴，我则是毫无区别的受邀者。

爱情是一种隐秘的情感，它是属于私人性质的，它只属于私人。它是沉沉夜幕上紧张的闪电，礁岩秘穴里喷出的滚烫的岩浆，它不是狂风暴雨，却是台风中心的运动，它不是阳光所照射的景物，而是太阳能量活跃本身，不要忘了，这才是自为源泉的东西。如果我们不能忠实于我们内在的真实，就什么也别说，最好是一直保持沉默。能激动着我们从日常生活的凌乱感受中超越出来的真实的情感，应该是毫无掩饰和带着天然气息的，它突破了语言的织体，而将那内在的信息直接裸露给我们，闻不到任何的装饰味，一切模仿的手段都将不可企及，抵就它的纯粹。这就是我们在伟大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朱丽叶和罗蜜欧的爱情，卡夫卡与密伦娜的爱情，深切的剧烈的感情被升华了，净化了，成了永恒的了。

爱情需要理想化，需要神秘感，需要具体的心灵细节和深切的强烈的触动。它在变化中更新变化，在迷茫中坚定信念，在真实中均匀地呼吸，而在虚伪中会荡然无存。实际上，我们必须越过无数的虚伪的山川，才能趋近爱情的真实花园，这一过程，也许会耗尽人的一生，而自我牺牲被认为是唯一的美德。

没有什么讨论比讨论爱情的性质更让人觉得困惑，觉得茫然无力和捉摸不定的了。说真的，爱情其实喜欢的是实践哲学而不是理论哲学，它更喜欢人们怎么去做而不是空洞的议论，它推崇具体的活动而不是编造头脑中的新奇观念，它是行动狂，而不是梦想家，总之，它喜欢一切真实的活动，并从这真实的活动中获得美好的，确实的，能激动着任何一个易感心灵的观念，永远在真实中存活，并流传下来。

在文学艺术中，对爱情的真实的描绘，总能强烈振荡我们的心灵，而假装的艺术效果只会使我们觉得难受，觉得是受骗，所见到的是真实的投影，而不是真实本身。无数的败笔使人心灰意冷，使人觉得读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尽管作者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没有真实的体会，细节是编造的，人物性格单薄，描写夸张，空洞无物，矫揉造作，与我们的生活现实隔着千山万水，或逼窄到只有个孤独的思想个体在浮泛的细节中扑腾，读过之后，逊于从未读过。这种阅读经历简直是太普遍了，感觉重叠已至麻木不仁。

也许个人的感受不同，深浅各异，或时境不同，或者人们对文学这一艺术门类的从事态度也有个严肃和游戏的分别，人们从文学作品中感受的爱情，跟人们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爱情之间没有那种密切的联系，而是完全分割开的，隔离的，所以，某些描述和谈论我们只看见技巧的高低，装饰的意味，某种形式上的成功和完美，却不能长久地激动我们的灵魂，将我们带入那我们能真实体会而不能说出的美妙的艺术境地，它是现实的，却与现实隔着薄薄的一层梦幻，它是梦幻的，却有无数现实的情形与之相符。但它能感动我们，反映我们的存在，爱情的真实，而不是那短暂的激动，激动过后我们一下就发现了它的所有漏洞，缺陷，伪装，它的无法掩饰的弱点。

人们不相信爱情的谎言，可人们得不生活于谎言之中，人们眼见着自己的爱情变得枯萎，凋零而无动于衷，尘积已然深厚，真实已然掩埋，所谓的爱情，已不知所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