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老堡子
——往事漫笔(5)
在炕上渭水涛声伴你进入梦乡,便是老堡子了。秋天的雨水旺,几天连阴雨下来,西门外的树林就长满婴儿胳膊般白肥的蘑菇,河水就及不可待的爬到河岸,仿佛流浪日久急着回家的游子,恨不得早一点钻进母亲的热被窝,闻嗅白麦杆烧焦的味道和橘色煤油灯的馨香,歇歇疲乏的脚板和思想。
“下河发洋财去奥——,”二伯拿起门背后墙上挂着的铁叉,光头在毒毒的太阳里炫耀着两寺渡人特有的红苕脾气的色泽,跛子二娘挡不住,在后面日娘老子的骂,身子与地面交叉成70度三角形底角,二伯已经丢下黄尘跑上堡子南面渡口方向的大路。他的后面,一帮精赤上身的男人,手里或竹篙,或扒扒,或锄头,或铁锨,仿佛谒见耶酥的信徒奋不顾身。后面紧跟着婆娘女子,有的拉架子车,有的背着背笼,有的挎着担笼,而我辈爱看热闹的鼻涕娃则唧唧咂咂三五成群跟在最后,不远处声势如牛拉鼓一样浊浪滔天的河水,似乎发出象过年臊子面一样的香味,扰得一堡子人发了疯。
平时只知道,堡子人爱打拳,土匪、刀客多,如今满河的男人,却个个成了《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在汹涌的河水里左右逢源,宛若鱼儿游逛在海的故乡。有人捞到了泡的发胀的死猪,有人抱住粗可怀搂可做檩条的柏树,有人收获着上游冲散的船板、门板、架子车轮胎什么的,偶尔也有人碰到坐在筛子或木函里哭救的周至女人或孩子。
白天,在河岸逛了一天,没有感觉。晚上睡觉时,我脖子跟儿、胳肢窝儿、膝盖弯儿、大腿跟儿、肚皮儿钻进虫子似的火辣辣的发痒,噌噌噌,十个指头并用,片片雪片一样的鱼鳞屑落在兰色的床单和褐红色的被面,痛苦不堪。“别扣,爸给你扑”,一个被窝里的父亲大概不忍心我噌噌噌的声音,心疼的搂紧我,伸出他粗大的手,帮我抵御这种现在才明白的藓症病菌的侵略,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太阳红了还是不得灵醒。
翌日晨,父亲早早下炕,一声不吭提着木桶,去河岸跑了一个来回,把一桶的浊黄河水倒进我家灶房里的尺八锅,吧嗒吧嗒地拉动风箱,炉膛里红色的火舌舔红他粗燥的脸。
我病怏怏的缠着他,要吃烤柿子。住在老堡子时,院子里有一颗柿子树,据说是母亲从河南的钓鱼台嫁到这里后栽的,她同时栽的还有一棵桑树。到了秋天,柿子树满树小孩手掌般的绿叶子密密麻麻,热心的捧着同样密密麻麻心脏形状的绿柿子,也许是果实太重的缘故,单薄的枝桠被压的低垂着,我小小的个子,站在地上,惦起脚,就可够着。
听完我的话,父亲宽厚的笑笑,替我烧,绿色的柿子变成黑色,取出来,看着我咬了一口,里面还是绿色,我吐出嘴里的白水水。“我娃还吃烤柿子不”,父亲用他充满慈爱同时暗含哲理的教育方式引导我。我那时不可能认识到这些,因为直觉告诉我柿子不象红苕,烤熟更香。我赶紧摇摇头,又忍不住去扣奇痒的脖子。他腾出一只手,挡住我的爪子,伤口处黄脓痂红血丝已乱成一团,他冒着细菌感染的可能,照例给我扑着,减少儿子的痛苦。他的手心粗燥但绝对温暖。“咕冬冬”,大锅里,由黄色沉淀成无色的河水烧开了,泛涌着白蘑菇一样美丽的浪花。
父亲虽然没有进过学堂,小时侯白天扳辘轳浇地晚上跟读书算字的大伯学着认字,悟性好,自己读完祖父留下的发黄医学书籍,应该说略懂医术。在白雾般的水蒸气里,他让我站在木盆子里,脱掉衣服,用铁马勺盛水,用手给我伤口撩水,最后让我坐在满盆子的水里,细细的给我洗遍全身。
“孩子”,父亲的呵出气在我的头顶春风似的吹过,至今似乎还在发热,“这渭河水是从甘肃的深山老林里流出来的,半路经过宝鸡、周至、户县、兴平,吸纳了多少仙气灵气,山上的灵芝、车前等百草滋润,沿途的老子、杨贵妃等高人熏陶,她不是一般的河水,可以做闻名全国的咸阳彪彪面,也可以治好我娃的病,省钱,管用。”
狗年春节,我一个人在书房闷的慌,捧着苏童推荐外国文学的一本小说集子,坐在老渡口的石台上,眼前的渭河已几近枯竭,瘦瘦的水流在廖哨的寒风中可怜巴巴的逃逸,一幢幢住宅楼老虎似的吞咬着日益弱小的农村,思想不知不觉回到如诗如画的童年,便梦境般神游八荒,笔走龙蛇。当年少不更事,现在进入中年后,再回忆往事,老堡子、渭水、二伯、父亲……,我的皮肤病好了,但对故乡的感情,随着虚伪浮躁的城市生活的延长,一天天变浓,最后也变成滔天的渭水,冲击着我的思想,充盈而温馨,那里应该是我创作和生命的归宿,一切投机取巧的偏差只能是误入歧途。
我的永远的老堡子哟。
2006年农历初三傍晚读鲁尔弗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写于渭河三号桥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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