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天平:知识、性别与爱情
--电影《绿茶》与女性意识
由张元执导,姜文、赵薇主演的电影《绿茶》,采用较为单纯的对话体形式虚构出一段暧昧朦胧、似是而非的都市爱情童话。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又不乏身心暗许的古典,缺乏奔放倾泻的激情却始终跳动着压抑不住的青春气息。一个曾经沧海颇富耐力又有几分“赖气”的“成熟”男人,周旋于一个孤独寂寞,屡屡“相亲”却不被男人吸引的女硕士与一个轻柔灵媚的都市女郎以及她们扑朔迷离的身份游戏之间。故事最终“赐”给这段爱情(如果可以称得上爱情)以完美结局。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面向现实处境的一种合理的观念妥协。然而,跟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表现爱情可以是最终旨向,也可以是表层帷幔。(这或许是爱情的最大不幸)如果我们充分行使接受者的权利,超越(或跳出)爱情本身,用理性的眼光来审视,凸现在眼前的是一台倾斜的天平:知识遭遇世俗的尴尬以及知识与女性结合的茫然;性别的对抗与女性的妥协;以及基于二者之上的爱情的不平等。而这一切,恰恰又极不情愿地同女权主义、女性意识关联起来。
知识作为智慧的象征本应是人类共享共承的财富,然而不幸与令人不解的是人们不知不觉将它人为隔离起来。在许多艺术形式的表现中,对知识分子的刻划要么是戴着“啤酒瓶底”的所谓学者教授--他们只知道看书研究,丝毫不懂生活的情调;要么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所谓“怪种”--他们眼高手低,喜欢“骂人”,却又一文不值。他们被大众与世俗社会严重误读:其对真理的追求是迂腐;对朴素的守持是寒酸;与庸俗的分野是高傲,是虚伪;对靡腐的批判是轻狂是玩世不恭……长期以来,影视作品因表现的直观与形象而似乎从不放过对知识分子的“精妙”刻划(歪曲?误解?丑化?),有时一个不经意的特写镜头便定格了知识分子注定被嘲讽的形象。
就《绿茶》而言,女主角知识分子身份地选定并不具有信手拈来的随意性,这从“女硕士”这顶帽子在吴芳屡次相亲时的副作用以及陈明亮对“读书人”的一番“宏论”就足以见出。对知识分子的定位在影片中始终作为一条潜在的线索贯串女主角吴芳。她在莫名其妙的相亲中遭遇到三次(当然不止三次)不知所措的询问。当她说自己是学比较文学的时,对方不乏真诚的询问“比较什么文学?”令人哭笑不得。大众的无知或者说是知识分子的超前使得她们之间明显没有共同语言,也就在沟通上树起了第一道或许不可逾越障碍。以后的两次相亲更令人难堪,“你们一天到晚读书,不累吗?”“你们知识分子是不是都挺重精神不重物质?”这与其是关怀式的询问带有几丝神秘的好奇,倒不如说是变相的嗔怪与责问,充满不解甚至不屑。知识分子就在这样的误解与被隔膜中孤寂的生活,很难找到真正的伯乐之音,更难成就两厢情愿的真正爱情。作为知识分子的吴芳一次次相亲,一次次扫兴而归。她孤独,需要婚姻与爱情,但她没有放逐自我,没有自暴自弃。吴芳没有因为自己在情感上跋涉的疲惫而随便投向一个没有感觉的男人的怀抱。正是这种“保守”让她饱尝孤独,也正是这种“保守”或多或少维护了知识分子的尊严。
即便如此,对知识分子艺术表现上的关注并非理解《绿茶》的旨趣所在,因为从整部影片来看这并不具有独立的文本意义。吴芳固然是知识分子,更是一位女性知识分子。在影片看来,知识分子如果尚有一丝可敬,女性知识分子就只能敬而远之了。假如吴芳是个男人,或许其知识分子身份还能在她的相亲过程中起“催化剂”作用,(或许根本不需要相亲,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或者像“朋友的父亲”一样,因一部话剧出了名而在几百人中挑选漂亮温柔的“朋友的母亲”)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位硕士是个女人。知识与女性的结合似乎意味着某种不幸,这倒好像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在中国这个自古以来就宣扬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国度,这种不幸未免更加强烈。在陈明亮跟吴芳马拉松式的爱情较量中,对知识分子的成见始终缠绕着陈明亮,也无时无刻不促使吴芳去思考和反省自己的人生选择。陈明亮当面指出吴芳作为一个女人的“毛病”(这个“毛病”是吴芳相亲屡屡败北的症结?)即“缺一点点女人味儿”。在陈明亮看来,这“女人味儿”的缺乏最直接和最根本的便是“书读多了”--书读多了又没读透,所以不该敏感的地方瞎敏感,该敏感的时候不敏感。这种对知识分子的捉摸不透或者说是戒备心理使得陈明亮在与吴芳的交往中或多或少有些受约束,这同他与女人味儿十足的朗朗交往的随意与洒脱形成鲜明的对照。同是女人,作为知识分子的吴芳虽然并不算古板,但绝对不时髦。她对新潮的事物并非谈而色变(如对女人抽烟轻描淡写的肯定等),但终究保持着几分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性。或许正是如此,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知识女性很难让一个有征服欲的男人认为“有女人味儿”。与此相反,陪聊小姐朗朗固然也有几分艺术的灵气,然而将她对琴弦的拨弄看作艺术的展示,倒不如干脆视为她取悦男人的载体。挑逗的灯光加上煽情的音乐,一个女人用轻曼的琴曲拨动无数不约而至的空虚寂寞的男人的情感心弦。之后,其中任何一个男人一束廉价的玫瑰“就这么简单”的将女人带走,陪聊,陪笑,然后计时付酬……一种渗透着全新理念的生活方式?一种“心理医生”的角色?恕论者灵魂卑鄙,在本已浮躁轻佻、人欲横流的现代都市,着实不敢肯定这类故事背后再没有肮脏的故事发生。如此看来,“现代歌伎”似乎还不足以囊括朗朗从事的“职业”的全部内涵。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朗朗有众多追求者,吴芳却“送上门也没人要”!是知识让女性变得不可爱了?还是吴芳自身先天就没有魅力?都不是。很多女性停止思考(或从未思考过),放弃独立价值(或从未有过自身的独立价值),投其所好,以及具“现代性”的方式迎合男性,甚至变为男性的消遣对象--玩物,这似乎才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在陈明亮有与众不同之处:他毕竟看出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欣赏到了吴芳作为知识女性独有的内在气质。然而这种内在气质所散发出来的魅力并没有(或不足以)让他去彻头彻尾地臣服,只是像一块无形的磁石吸引他去接近、走进以至最终改变知识女性吴芳。这是一种艺术的推测,更是影片结尾暗示所激发的启示。
《绿茶》让我们看到,女性拥有知识不可爱,女性作为女性更无奈。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艺术虚构,女性作为“第二性”的他者地位,“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霸权统治都不仅仅是敏感的女权主义者才能感觉到的,它在整体上的成立是毋庸置疑的。女性一出生--从文化观念的传承上讲甚至还没有出生--就被强制性接受一套约定俗成的社会规约。而制定和操纵这套规约的恰恰是女性的对立面--男性。由此开始,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一步步被动丧失其它可能性而朝向男性把持的社会规约靠拢。这些经过塑造的女性用向规约妥协(实际上是向男性妥协)从而自我丧失的代价获得自己所谓的爱情走向婚姻。婚姻使女性彻底他者化,并且将自己用一生领略的规约不折不扣地传与下一代。这种女权主义式的评价固然随着时代的文明进步而有些例外,但就整体而言,不失为一种关于性别对抗的中肯描述。《绿茶》恰恰能够印证这一描述。陈明亮追求的“女人味儿”作为一种既定标准带有极大的主观意味和男性色彩。显然这种“标准”不可能像身高和体重可以量化(即使是可以量化的身高体重也还有个搭配均匀与否的主观感受问题),它是一种带有强烈好恶的主观评判,而判官理所当然是男性。女性在被选择的过程中不仅要适合男性作为整体的集体规约,更重要的是要去努力接近男性个体确立的标准。这个标准是各异的,又是多变的,正如朗朗意识到的,“成功的男人都很有标准”。然而对于男性来讲,这个标准又“不好确定”,因为制定和把持这些标准的人是思想和审美情趣时刻变化的人--男性。这就使大部分女性在改变自己以适合“标准”的过程中无所适从。当然也有深谙这些“标准”而游刃有余的,如朗朗,便得到众多男性的追求而赢得暂时的主动权;或者不屑于这些“标准”而张扬自我的,如吴芳,这将陷入爱情的尴尬局面而独自承受孤独与痛苦;还有自己竭尽全力去迎合去妥协,然而终究未能达到“标准”的,如“朋友的母亲”,这样的女性便已步入了坟墓。试想一个“完美”的符合“标准”的女人:美丽的外表,善良的心灵,轻松的工作,可观的收入,充裕的时间,善解风情的诱惑力等等。总之,男人无尽的需求都是衡量女人的“标准”。“朋友的母亲”作为当初“朋友的父亲”从几百人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漂亮温柔却不完美,因为她的工作是给死人化妆。而这样的工作显然不符合男性的“标准”。“朋友的父亲”在无奈与痛苦中天天打自己的妻子,要她无论干什么都戴上手套,最后戴上手套也不能让丈夫满意了。妻子提出离婚,丈夫却要先剁下她的双手……在这段极具传奇性和恐怖色彩的叙述中,女性自始至终是以男性的参照面而存在的,她的情感表达、生活方式乃至生存权利都受到男性的严格规定。在这里,女性特有的忍耐所体现的博大和无私成了她冲破男性束缚寻求自我解放的最大障碍。按叙述人的讲述来推断,“朋友的父亲”的死与“朋友的母亲”有直接的关系,但这明显纯属意外,与女性的反抗无关。
当两性关系中有一方欲征服另一方或有一方委身于另一方时,这种关系无疑是不平等的,无论是婚姻还是爱情。我们完全可以善意地认为女权主义的初衷和归宿是为了消解两性对抗,正如埃莱娜•西苏的“双性同体”理论。同样,我们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实现性别之间的真正平等互融。然而这似乎是将来的事。回到现时,男女之间广泛的相互需求使得他们不得不走向爱情婚姻的共同生活,自恋与同性恋在目前最合理的解释是正常追求遇挫之后的异化选择。然而男性的标准化选择与女性的个性化表现之间天然存在着矛盾。拿《绿茶》来说,吴芳属于有独立性的知识女性,其拘谨严肃理性自尊,她的独特个性与生活方式在男性看来“没有女人味儿”,因而一次次被男性拒绝(相亲屡屡失败)。而与之相反,朗朗放荡不羁,轻柔灵媚,极解风情,懂得怎样迎合男人,因而追随他的人络绎不绝。如果将吴芳和朗朗看作同一个人的两种分裂性人格(这似乎是影片故设的悬念,片尾又有较为明显的暗示),那么促使这种分裂的原因无外乎童年时母亲的遭遇给自己造成的心灵创伤,以及自己因保持个性而被男性拒绝所受的打击。无论是哪一种,都间接或直接来源于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排斥。男性是社会的主宰者,女性要想生存除了向男性妥协就只能采用某种极端的方式将自己封闭起来,上述“人格的分裂”便是一种自我封闭。表面上吴芳通过夜间的朗朗身份具有的魅力赢得了这场性别对抗的角逐,不仅消除了孤独寂寞,而且征服了男性世界。但从深一层来看,这种分裂具有不可调和的两极。朗朗愈是滑向男性世界愈远,吴芳便愈是拒绝男性世界愈彻底。
倘使影片抓住这种分裂的不可调和性而加以深刻地挖掘与表现,《绿茶》倒不失为一部颇有深意的电影,既能让人感觉到融融的爱的甜意,又水到渠成地引导观众去思考自身。然而令人颇感遗憾的是,影片结尾通过画面和画外音暗示了吴芳和朗朗的重合,而且这个吴芳与朗朗形神合一的“复合体”在投向极讲标准的男性陈明亮的怀抱时是那样的迫不及待,而陈明亮在象征性地“抱得美人归”时也是那般的心满意足!表面上看似乎是“大团圆”了:看上去充实内心寂寞的吴芳与看上去潇洒内心空虚的朗朗都走出了各自苦闷的精神生活,受过伤害又一直在苦苦寻觅的陈明亮终于得到一个既有知识又解风情的女人。然而这种权宜之计的结局只是陈明亮的胜利,是男性社会的凯旋。它激起一场本不平等的爱情瞬间的温馨,却失去了弥足珍贵的女权主义追求的恒久魅力。这不禁使人们想起莎士比亚的名言:“弱者,你的名字叫做女人。”
或许正如伊莱娜•肖沃尔特所说:“做女人本身就是一项事业。”但这应是一项女性独立的事业,女性不应是男性规约下的附属物,因为“女人不是一个能成为的某种东西。”对《绿茶》女性意识文化意义的期盼,也仅止于此。
本文已被编辑[chen红叶]于2007-1-20 11:48:0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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