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飘带(下)
(六)
辛飞只觉得自己象一个弹丸一样,被甩向空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支撑着坐起来,目光在翻倒的车上停住了。
车身翻了一百八十度,四轮朝天,发动机虽已熄火,但四轮仍在缓缓转动。车厢在底盘的重压下,咯咯作响。
驾驶室两侧的车门被挤压得严重变形,辛飞踉跄着步子走过去,帮着指导员和何蓉从闪开的车门里爬出来。
张琦被玻璃碎片严重划伤了肩膀,鲜血淋淋。何蓉磕在面前的冲锋枪上,额头留下几道血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个脸颊。幸好这是台新车,高帮的车厢承受住了底盘和发动机的重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琦心碎地合上双目,两行泪水无声地流向脸颊。
一场恶梦!
铅灰色的夜空趋于明朗了,清薄的月亮重新浮现,又不时被飘行的云朵遮掩,若明若暗。周围静得出奇。荒凉的茫茫戈壁似乎被悄悄地掩埋了。
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漠,密集着无数的沙丘,象一片偏僻荒凉的墓地。惨淡的月光在沙丘上颤抖,移动。一道道沙梁象一群巨蟒在爬行。晚风已有些凉意,吹拂着衣襟,轻扫着大地,籁籁有声,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慄。
远方,依稀可见座座高山,轮廓模糊,象一片片的剪纸,贴在发灰变暗的天边。
辛飞浑身打了个冷战!
如果没有记错,这里就是祈连山山脉的风口地域--被人们称为一条鞋底形的死亡地带!也就是神秘地带!从古代到现代,从过去到如今,这片地带不知有多少商队、多少行人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们去了俄罗斯,也有人说他们被恶魔掠走当了仆人……
甚至在几年前,宝贵就是从这里逃跑,去了俄罗斯……
狂风初起时,汽车就跑迷了方向,为摆脱沙尘暴的纠缠,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偏离原路二十多公里,误入此地。
辛飞望着远方,沉默着。
“抽一支吧……”指导员不知何时踉跄着走过来。划伤的肩头,血肉模糊,染红的衣襟在轻轻战慄。他不想做任何解释,以开脱自己。他知道眼下发生的事故的严重性。尽管当时如果不是为了救何蓉,他完全可以把车停下来的。然而,一种深深自责的痛苦,使他沉默了。他主动抽出烟,递给表情痛苦的辛飞,做为指导员,他应该冷静地面对事故的发生,更应该勇于承担事故的全部责任。
“水倒了?”
“只剩下不足一公斤!”
“干粮呢?”
“跟那几颗生鸡蛋搅到一起了!”
“生与死的搏斗开始了!”
(七)
黎明,在恶梦中来临了。
张琦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轻轻抚去身上的沙土,摸摸隐隐作痛的肩膀,支撑着坐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辛飞。
辛飞光着上身,挥舞着军用铁锹在不远的地方挖着什么。平地上已堆起三堆土。张琦觉得奇怪,便起身走了过去。
“睡得好吗?”辛飞停下手中的活,回头望着指导员,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说,“三个坑,一人一个。这是戈壁迷路的人自救的一种办法。蹲在坑里,有三点好处:第一,可以避开太阳的直接照晒;第二,戈壁滩上虽说干燥,但人在坑里,总能吸上一点潮气;第三……”
说到这里,辛飞停住了。不知何时,何蓉醒来后也走了过来。这个刚毅的年轻士兵沉默了,眉宇间出现了少有的忧伤,目光在指导员和何蓉姑娘的身上停住了,久久地凝视着他们,仿佛怕失去了他们。渐渐地,他那黑长的睫毛合下了,垂下了脑袋,缓缓扭过身子。许久,听见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嘶哑、浑厚的嗓音低得几乎让人难以听清:
“第三,当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停止呼吸后,活着的,再也无力掩埋自己的战友,所以这项工作提前……做了……”
大家把这话听得格外真切。再也没有声音。
温暖而带有一线残酷的阳光,照在大地上,旷野上一片静悄悄。三个人一动不动,凝视着远方。
啪哒,啪哒,何蓉的脸上,无声无息地滚落两行眼泪,滴进沙层……
火球一般的太阳按一成不变的速度移动着。当升至中天时,茫茫戈壁出现了沙海蜃楼的奇景。
蹲土坑的办法,的确使他们受益非浅!不再遭受烈日的直接暴晒了。即使在眼下的中午时分,只要转动身子,背向阳光,仍有半壁荫凉。
辛飞从帽子里拿出刚才小心翼翼地从那一堆烂鸡蛋里仔细挑出来的三个鸡蛋,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一个。然后,爬出了土坑。将鸡蛋埋进一个沙窝里。
烫好的鸡蛋,蛋清软软的,嫩嫩的,象爽口润嗓的豆腐脑;蛋黄稀稀的,带着一股微腥的香味,象海蟹的蟹黄。
吃着鸡蛋,张琦抬头望着眼前的辛飞,不由得被深深感动了。他想说什么,但任何语言在此时都会显得那么苍白、做作。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真好吃,太美了!”何蓉说,“我好象第一次吃上这么香的鸡蛋。”
“是吗?”辛飞扭过头来说。
“就是。你呢?怎么没见你吃?”
“在这儿呢,”辛飞把帽子里的那个生鸡蛋拿出来,“一会儿吃。”
当他回到自己的坑里的时候,却悄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干馒头,用力掰开揉成细末,塞进嘴里。好在走的时候让通讯员装了几个馒头……上次他带领全班人查线误到这里的时候,宝贵那狗日的背着全班人的干粮就是从这里跑去了俄罗斯,当了叛徒。那天也是这么大的沙尘暴!他妈的!连累得整个中队四五年评不上先进。还差点把全班人给饿死。那小子走的时候甚至还戴着他们家的长命锁,哼!结果却把他那可怜的爹娘气死了!
老队长也因此被提前转业了!
(八)
饭后,辛飞将那个仅剩了一点水的水壶拿出来,爬出土坑,递给何蓉。并用背包带将三个人连接起来,大家商定好,不!纯粹是辛飞一个人说定的:谁有事,扯一下带子,只扯一下;何蓉有事,可以扯两下;那么,在十分钟以内,两个男人谁也不许爬上来乱看。
辛飞精细到了极点。
何蓉觉得再无必要感激他了。她想放声好好哭一场,在他怀里哭。她甚至有意无意地特别注意到他那两大块胸肌中间的深凹,那里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象一串长长的项链。她觉得伏在他那宽厚的胸脯上一定十分温暖、幸福。那里离一颗特好的心最近!
何蓉从记事起,就知道中国有一支军队,叫人民解放军,后来知道有了黄继光、董存瑞、雷锋等英雄人物。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英雄,但她觉得这些英雄如果就在眼前,他们一定会照着辛飞的样子去做。也会挖个土坑让自己蹲在里边,也会让她把背包带扯两下。
辛飞呢?也同样会用胸脯去堵敌人的枪眼。所不同的是,辛飞要比黄继光的动作更迅猛,堵得更有力,因为他身材魁悟,胸脯宽厚结实。他会象董存瑞那样托着炸药包,但是,他绝不会吭一声。如果他是雷锋,也碰上那么一位大嫂,他不仅会把孩子抱在怀里,同时也会把大嫂背在肩上,因为他有的是力气……
呵,她想得太远了,太多了。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伸直有些麻木的腿,改变了一下姿势,使自己觉得更舒服一 些。
渐渐地,她开始变得心神烦燥起来,周身发热。也不知为什么,说不上的难受。最终,一阵鼻酸,她抱着辛飞递给她的水壶哭了。
“小何!小何!”张琦听见哭声,从沉思中醒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焦灼地爬上土坑,“怎么啦?……”
语音末了,张琦发现辛飞的土坑里空荡无人,不禁失声叫道:“辛飞呢?……”
辛飞──
(九)
辛飞在烈日下艰辛地跋涉着。他离开翻车的地点大约有五公里了。
这一片地方,已不是卵石铺地的戈壁,而是一片苍白无际的盐碱地。死亡地带,寸草不生,厚厚的碱层似乎无边无际,一脚下去,一个深坑,没过脚脖,流进鞋里,蒸笼般灼热难忍。
他迈出的步子很有节奏,又很缓慢。他懂得在不断前进的前提下,如何节省体力。步幅不能太大,那样,重心的移动必定费力;也不能太快,否则,体力会在短时间内消耗殆尽!
汽车在出车后的当天晚间九点多钟,翻倒在死亡地带。出车时间,指导员曾在电话里通知过刘股长。1700公里,在没有路的戈壁,按常规是三天的路程。谁料到,离开二中队不到七个小时,就出事了。
眼下,三条性命随时都可能遭到沙海烈日的吞噬。等人们得知消息前来救援时,看到的也许是一辆翻倒的汽车和三具尸体!
获知消息最早的一定是警务股的刘股长。正因为戈壁的残酷无情,迫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相互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和规定,如在约定好的时间内,尚不能到达,那么,将意味着发生了意外。他们会竭尽全力赶赴救援。这时,没有扯皮,没有推诿,看到的只是匆匆而过的人们和一张张严峻、忧虑的脸孔,耳边传来的是低沉、紧急的集合声、命令声。凡是真正的戈壁人,都会象对待自己的生命那样,珍爱、遵守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某种意义上,它也许比军队的任何一条军纪更为森严!
然而,刘股长必须在第三天才能作出判断。
三天!辛飞十分清楚,凭仅有的那点水和唯一的那个鸡蛋,三个人无论如何是难以支持下去的。
于是,他离开指导员和何蓉,出走了。寻找新的生路去了。
他的步子依旧是那么缓慢、富有节奏。
每当他走出大约一百步的时候,他便停下来,把挂在腰际的红背心拽出,撕下一条,埋在沙层里。于是,微风把留在外面的一半吹动,象一面鲜艳的小旗帜,更象是一条条舞动的红飘带。
在戈壁大漠行路,是绝不能把任何自然物或地形作标志的。这边有几珠红柳,那边也有几珠红柳,其数量和排列形状酷似,令你转眼不识;遇有风沙,原来作标志的沙丘消失了,而在数里以外的地方会平地隆起一个同样的沙丘。于是,无情的风沙把你引向死亡!
在辛飞的记忆中,那条通往支队的电话线是小拇指那么粗的ш号电缆,外裹一层耐温铅。当年,他们出动二个排,分段担负放线任务。这种简易的临时性电话线,不架电杆,随地抛在戈壁上。算来,也已三年多了。
刚开始,二中队跑车去支队,总是沿着电缆铺设的方向行驶,可后来,电缆被风沙深埋了。
辛飞边走边盘算,如果能摸回原来的路上,就有可能寻到电缆。只要找到电缆,就大有希望了,他可以用冲锋枪的枪刺戳断它,电话不通,就意味着给刘股长他们发出了求救信号。
他为寻找电话线出走,自然是一种希望,但在更大程度上,给他带来的却完全可能是一种痛苦的失望。在茫茫戈壁上探寻,犹如大海里捞针,靠的简直是一种近乎命运的侥幸。
辛飞的出走,使得张琦忧心忡忡。他一直伏在坑边,等待着辛飞的归来。然而,他失望了,绝望了。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几乎是爬到汽车旁,从驾驶室里找回自己的挎包,那里装有笔记本和钢笔,他觉得应该写点东西留下来了。
此刻,他万念俱灰,独有深深的忏悔在蜇痛他的心。
他将给人们留下什么话呢?
当时,张琦一声断喝:我停你的职!看你还有没有权力!
“你说什么?”辛飞脸色大变,象有人挖了他的心肝似地瞪大眼睛,“停我的职?开什么国际玩笑!没门!”
“老张,”匆匆赶来的队长着急地向张琦劝道,“这么点小事,我看就算了吧。班长官虽小,可对战士们来说,那是荣誉呀!特别是辛飞……”
“辛飞怎么着?”队长的话,更加激怒了张琦,“正是辛飞,我才要这样处理!”
谁料到,恰是因为张琦这句话,惹恼了在场的几十号士兵。几个班长带头冲了上来:
“指导员,你什么意思?!”
“辛飞怎么着?要停,把我们都停了!”
士兵们捍卫的仿佛是一面不可动摇的旗帜!
辛飞当兵六年,当班长五年,几年来,他带出七个班长,个个身手不凡,在中队都能独挡一面。每年支队举行大比武,二中队都是第一。
前任指导员自来到二中队,每年都报上一份辛飞的事迹材料。材料堆成厚厚的一摞,却未能得到上级的认可。为什么?两头冒尖,谁也不敢整理他的材料。一旦出事,谁能负起那个责?再者,他叔是政委,整理他的材料也有讨好、献媚之嫌呀!
眼下,新任指导员却要停辛飞的职,一百多颗心被震颤了!
“老张呵,你说句话吧!”面对混乱的场面,队长几乎在求张琦了,“辛飞的职停不得呵!”
“队长,我……我有我的道理……”张琦一副窘相,但极强的自尊心仍使他固执已见,“我们有话可以在支部会上说嘛!你这个人呵……咳!”
群情被激怒了。有几个战士甚至逼近了张琦,挥舞着胳膊,斥责着,怒吼着,眼见一场后果严重的事件就要发生了。
“我接受!”
一声断喝,震动了全场。士兵们的眼神疑惑起来,一个个脑袋转动了,嚣杂的喊声也在刹那间停止了。一双双目光全都投向了一个方向。
辛飞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四周鸦雀无声,一片寂然,静啊!
张琦缓缓睁开潮湿的眼睛,慢慢垂下头来“辛飞呵……”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感,使得张琦不由轻轻呼唤起来,“你此刻在哪里呵……”
张琦感到一阵昏眩,眼前闪动着簇簇金星。
辛飞不辞而别,何蓉立即觉得孤单起来,象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撑。
她挣扎着试图爬出土坑,可无力的双腿瘫软了。她一遍一遍呼唤着辛飞,泪水潸潸流下。
她毫无理由地咒骂前来劝她的张琦,旋即又大叫辛飞的名字。直到渴得难以忍受时,又发疯地摇晃着早已空空如也的水壶,拼命地摔打着,哭叫着。
一个小虫,一个什么样的软体小虫呵,豆粒儿大,在夜间从深深的洞穴里爬了出来。想必是渴极了,竟也不顾一切地叮咬在人体上,试图吮吸到一点儿水份,但它立刻被姑娘抓在手中。薄翼下的软体,在两个指节中间被挤成了一点可怜的肉泥。
“水……我找到了水……”她的脸被一种可怕的、失态的笑意扭曲了,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变成肉泥的小虫立即被她吞了进去。
(十)
太阳西斜了。
辛飞没有走出死亡地带。他渴了,也饿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这几乎不是人能做到的。他完全是一峰顽强的骆驼!
他停下来,把手中的石子数了数,算出已走了大约十五里。往前看看,西斜的太阳下是苍黄无际的戈壁和白花花似水的盐碱地,除了狂风留下的沟纹以外,没有任何踪迹。
突然间,他似乎从前面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抢过几步扑到跟前,扒开沙层,可他的手渐渐停住了,无力支撑的身子坠了下去。这是一具人的骨骸,已彻底被风化了。这具骨骸告诉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没有任何生路,只有死亡!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吸引他跑过来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上,那是一个锁,小孩子脖子上常戴的那种,而且是金的!西斜的阳光刚好照在上面,闪闪发光!右眼皮一跳,他一把抓起那把锁,翻到了背后,“啊——宝贵!”辛飞惨叫一声,一把将手插进土里,开始仔细地挖了起来……
来回六个小时,辛飞艰辛地跋涉了整整三十里路。他上身赤luo着,在返回的途中,几次跌倒,胸部被灼热的沙层烫起了许多燎泡,磨破了,渗着殷红的血水。他那宽大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沙土,黑黄、憔悴;双唇已干裂得失去了原色。原本是丰实的两颊,因严重缺水,已深深凹陷了。
“坚持,不能倒下!宝贵已经被冤枉了整整五年了,他的父母气死了,队长转业了,全是为了宝贵的事!必须还他一个清白!”
正是这种信念让辛飞走了回来。
他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从自己的土坑里取出那个本来属于他的鸡蛋,踉跄着步子,朝指导员晃来。
“指导……员……醒……醒……”辛飞低微的声音几乎连自己也难以听清。
张琦终于睁开了双眼,当他看清对方时,迷濛的目光中透出几丝欣慰。他试图说点什么,但只是呼出一口微弱的气,什么也没说出,双眼又闭上了。
这时,何蓉从昏迷中醒来了。土坑里传来她痛苦的呻吟。
听着一声声揪心的呻吟,辛飞几乎是爬着来到土坑边。辛飞正眼看时,完全怔住了:
皎洁的月光撒进土坑,何蓉紧闭双眼,翕动着鼻翼,双手在胸前痛苦地抓挠,嘴里发出阵阵呻吟。头不停地左右来回地晃动,上衣完全扯开了,胸罩已被拉断,一对高耸的ru*房整个裸露出来,玉脂般的皮肤被抓出道道血痕。
辛飞周身涌起一股热浪,粗黑的剑眉剧烈地抖了几抖,即刻他镇静了,甚至没有一点犹豫、移动着身子,滑进了坑里。
辛飞伸出两只大手,轻轻地、轻轻地拈起何蓉的上衣,将ru*房遮掩,动作轻得几乎令人发颤。随着他的动作,两片衣襟轻轻合拢了。
何蓉嘴里咕噜了几句什么,又安静地睡去了。
这时,辛飞看见了她手里捏着的那封信。
(十一)
夜深了。一切又都陷入了沉静。
盈盈月盘仿佛是块透明的白玉,皎洁莹亮,悬挂中天。
茫茫戈壁,一个少有的如昼月夜!
躺在松软温热的沙层上,遥望着深邃的夜空,辛飞微微闭合双目。眼皮挺沉,挺涩,又象揉进了沙子,挺疼。他觉得自己高大的身躯似乎已经空了,变得薄如蝉翼,一捅就破。
他多么希望能好好睡上一觉呵!
不能呵!他告诉自己,这样闭眼睡去,就永远起不来了。宝贵的冤屈还要他来澄清呢!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呀!
月光泼撒在戈壁滩上,显得格外柔和、静谧。大漠变得更为深远了,如同繁星后面的夜空,深邃莫测。
一切失去了生机,仿佛劳累了一天,只留下无声的喘息和庄重的深思。
辛飞爬动着,在翻倒的汽车旁停下来,打开工具箱,拨寻着摸到一把小刀……
他喘息着,安静了一会儿。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点上烟,抽着,拿出小刀时,双手不仅颤抖了:辛飞呵,你将干出一件令人多么难忘的事呀!
他边抽烟,边无声无泪地哭。为了救指导员和何蓉姑娘,他要用自己的手,用自己那猎杀羚羊的小刀割出自己的鲜血。
一封信在他的手里揉着,已沾了许多泪水。里面似乎硬硬的,好象真有相片。母亲早些时候来信说,等他今年探家时,不仅给他把他最爱吃的南瓜包子吃个够,还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莫非是真的……
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信撕开一口,半张相片终于露了出来。他把照片举起来,想借着月光好好看一看,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把露出的半截照片送回信封。他不能看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了,甚至连妈妈的信。他都不愿再看了。妈妈在信中说的、问的,他无法回答,因为他将要永远与妈妈诀别了。
他一遍遍地把信举起来,又被不断涌出的泪水糊住眼睛。他五脏俱焚,他不想死呵。父母的精血养育了他,他实在太年轻了,过了今年八月七日,才刚满二十三岁呵。
尽管明天刘股长他们就可能通过支队组织人力,赶来救援,但到那时,他怕已经不行了,将一去不复返了,可他还没有活够呵!这么大了,他连女人都没有亲过呵!他才刚刚准备被提干呵!不久的将来,他也将是一名人人羡慕的警官呀!
可总不能让三个人全部死在这里吧?
于是,他爬到指导员的土坑边,撩起自己的胳膊,拿起刀子,一咬牙,猛插下去……
月盘颤抖着轻轻穿过片片云朵,移去了。
黎明前的夜风凉爽宜人,这也是夏日戈壁上最好的时光。大地在此时也显得格外庄重、温和,仿佛因昨夜里的壮举而陷入了深沉的遐思。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
一阵浓浓的血腥味使沉睡中的张琦一下子从恶梦中醒来,他抬眼望去,一眼便望见倚靠在汽车旁一动不动的辛飞。“辛飞!”他激动地大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爬到何蓉的土坑旁:“小何,小何……”
急促的呼叫声终于把何蓉从沉睡中唤醒了。她看清了指导员那张闪着紧张神色的脸庞。
“小何,快起来,辛飞情况不好!”
“辛飞?!”她不由得一怔,随即咕碌一下坐起来,“辛飞怎么啦?”
是啊,从昨天下午辛飞出走以后,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曾见到过他,猛一下听到辛飞的名字,她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甚至显得有些激动。她立即坐起来,爬出土坑,随着指导员走过去。
辛飞倚靠在汽车旁,昏迷过去了。
“辛飞——,辛飞——”何蓉的声调一声比一声高,一遍比一遍揪人心。她轻轻扶起辛飞垂下的脸庞,手心对着他的鼻孔,“还有呼吸,快!”
何蓉和张琦一起动手,将辛飞上身放平。
“他急需喝水……”说到此处,止住了。水,没有呵!她望着辛飞焦急地抽泣起来。
眼前的辛飞是多么的惨呵!
他的衬衣撕烂了给了何蓉,外衣给他们裹了伤口,上身唯一剩下的红背心也在寻找电缆的途中作了路标。展露在他们面前的只有那满胸的燎泡和已经凝固的血水。
在辛飞面前,何蓉一下子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失声恸哭起来。
渐渐地,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力忍住哭声,扬起脸来,润了润唇舌,伏下身子……
辛飞从昏迷中终于苏醒了。
他想睁开眼,可眼前只是白茫茫一片模糊,但他仿佛辨出了声音,嘴唇蠕动了几下,张了张,重又闭合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何蓉和张琦各自感到口中有些异腥,并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感到奇怪,下意识地相互看了看,。这时,辛飞的脑袋好象动了动,他们把目光立即转了过去。
“辛飞,你觉得怎么样?”
辛飞没有说话。他只觉得自己好象笑了笑,笑得很苦。
“刘股长不久会来救我们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依旧没说什么。他好象点点头,又摇摇头。
“辛飞,我……”
他听清了,这是指导员痛苦和忏悔的声音。这声音对他来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微弱,既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他在心里默语道:“指导员,不要这么说,千万不要。你刚到二中队,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这么说,千万呵……”
蓦地,有一股力量在他体内渐渐萌生、增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又充实了。他喘息着,终于睁开了双眼,直视指导员,竟要挣扎着坐起,何蓉抹一把眼泪,忙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姑娘的目光一下子在他左臂弯曲部位上停住了。
昨夜,那个被泪水浸湿的烟头和残留着血桨的小刀,都已被辛飞悄悄埋掉了。他似乎不希望再发生这种翻车事故,更不希望有人知道这片死亡地带里,发生过一幕以血代水抢救战友的悲剧。
一种本能使何蓉一下子联想到口中的血腥。她身不由已地打了个冷颤,头脑轰地一下响开了。
此刻,辛飞昏蒙蒙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清晰的视野。急驰的汽车、整洁的宿舍、一百多个熟悉的面孔,难忘的童年,慈祥的妈妈,呵,就连妈妈炒出来的菜香也在溢开。还有簇簇绿色星座一般的红柳!一切,一切都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争相出现。
辛飞突然睁大了眼睛,扬起右手:“宝贵……冤枉……金锁在……”话没说完,辛飞那刚才还闪着光泽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凝滞无神了。
“辛飞!”何蓉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
辛飞一双明净的眸子向着无垠的大漠看了最后一眼,凹陷的脸颊溢满了欣喜,倒在了姑娘的怀里,两扇睫毛缓缓闭合下来。
人生的帷幕落下了……
“辛飞——”
撕裂人心的叫声,使张琦铅一般地凝固了。刹那间,一阵巨大的悲哀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要诉说的,他要忏悔的,他要做的一切一切,都晚了,都晚了呵!
“辛飞呵——”何蓉扑在辛飞的身上,嚎啕大哭。多日来积蓄在她身上的那些情感,此时此刻,化成了巨大的悲哀和无限的怀念,化成了一种爱的怨恨。她擂打着戈壁,哭叫着,满头的乌发散至脸上,满脸的泪痕。“你干了一件……什么事呵……我恨死你了……不,我爱你呵……”
悲怆凄凉的恸哭声充溢在蓝天和戈壁之间,几根红色的飘带如一面面旗帜一样在戈壁的风里迎风招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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