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飘带(上)
(小说)
缓缓升起的太阳,象一个转动的火轮,驱散了晨曦时分残留的最后几丝清爽,重将残酷的灼热泼向戈壁。
失去阳光装饰的荒原,恢复了赤luo的模样。蜿蜒起伏的沙丘,构成一个个富有特征的图案:奔马、骆驼、手掌、兔子、ru*房……
卵石、细沙、礓砾,苍黄无际,象火炉里倒出的炉渣,灼热烤人。溟濛的气浪,缥缥渺渺,似有似无,令人头昏目弦,陡然增添了几分燥热。偶有细风吹过,也是热的,象蒙面浇来一盆热水,堵得人难以喘息。
烈日,寻找着踏进这片洪荒世界的人们,一经发现,立即在你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片热辣辣的黑红印迹!
万里大漠,独有那一簇簇红柳,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在烈日的金焰下倔强挺立!
省武警总队第三支队二中队,进驻戈壁已经快三十年了。
酷暑盛夏,战士们一天训练归来,从蓄水池里打回一盆清水,甩下被汗水浸泡得发白的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将一盆水重重地从头上浇下,哇!那痛快劲,丝毫不亚于冬日里的桑拿浴。
他们无所避讳——此地向来没有女人!甚至连中队养的猪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公民”。
一个个皮肤黝黑的肉体,经过冲洗,象一尊尊金刚力士,粗大的肌腱,显示着力量的美。一经运动,肌肉便上下滑滚,似在软缎下裹着一堆钢球!
一幅力量的图案!
洗去汗渍,他们舒心了,抚摸着滑腻的身子,敲着空脸盆跑回宿舍,却不去寻些衣服穿上,就那么赤luo裸地躺在床上。然后燃上一支香烟,一气吸去半截,久久不愿吐出烟雾;一旦呼出,憋足一股劲,喉头呃呃有声,舒心地闭上眼睛,将四肢竭力伸直,关节啪啪作响,一天的劳乏便在烟雾中消散了。
他们能吃苦,会享福,又有极强的忍耐力,使自己慢慢进入陶醉状态。
他们大都没有音乐细胞,但是,快活之时,也能把一曲《当兵历程》唱得贼响。
一曲终了,一个个似乎从歌曲中寻到了滋味。于是,山南海北地扯起来,女人是永恒的话题。说到高兴处,一阵笑声:粗野的,腼腆的,放纵的,无声的。你推我搡,挤偎一团!
他们的目标是我国的一家核工业公司,以前还是前苏联人帮着给建造的,苏联人撤走后,这里曾空前地紧张了一段时间,因为苏联的飞机飞到这里只需七分钟。但是,直到现在,这里一直都是天下太平,而且工厂里也早已保军转民,听说生产一种叫“香烟解毒卡”的东西而大赚俄罗斯人的钱。
毛主[xi]说过:“备战备荒为人民嘛!”而且指导员也说了:“同志们,目前我们国家的形势还不容乐观,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成绩一直视为眼中盯,长期对我国实行经济制裁,阻挠我们的改革开放;国内的一些反动势力也与台湾反华集团勾结,阴谋对我国实行和平演变。而且我们跟俄罗斯只是咫尺之隔,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保持高度警惕,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思想……”
所以,哨依然得上,兵依然得守。
那时候,部队里还没有什么vcd、卡拉ok之类的娱乐器材,甚至连仅有的一台电视机也只是个摆设,压根就收不到台嘛!所以,兵们一直都过着“三点一线”式的生活,即训练场、哨楼、宿舍这三个点和兰球场这一线。
艰苦的生活铸就了战士坚强的意志。
“保军转民”的思路,促进了经济的发展,这座长期以来一直对外封闭的核工业基地也开始慢慢走向市场……
于是记者便犹如采蜜的蜜蜂终于闻到一片芳香一样纷至沓来……
正因为记者的到来,这才引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一)
星期天中午十二点,直射的太阳让人几乎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热,象一个恼人的苍蝇闻到一堆新鲜的粪便一样绕在人的身边阴魂不散。连睡觉都成了一种受罪。
二中队,战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中队仅有的几株树下懒散地打着扑克、下着象棋。树上仅有的一只知了也好象因为热得喘不过气而停止了鸣叫,四周一片寂静。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电话是支队警务股打来的。因为线路不好,刘股长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疾呼说,后天早上八时前,让你中队战士辛飞带齐随身物品来支队警务股报到。
指导员张琦接完电话,深知此事马虎不得,因为这里距支队长达1700公里之遥,须连夜出发。但是他却犯难了。
辛飞!二中队顶有威望的一士兵,就连许多老兵也视他为偶像,张口闭口都是“我们的辛飞”,搞得比“新飞”冰箱的名气还大,仿佛二中队除了队长以外,当数他牛皮!
然而,眼下的辛飞正在反省检查!其缘由就是与新任指导员发生争执,以致奚落羞辱了张琦。
一气之下,张琦当众宣布让他做检查,停职反省。
但是,宣布的那一幕,令张琦至今都不敢去回想。
此刻,张琦轻轻长吁一声,燃上一根烟,蹙起眉头猛抽几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渐渐,他坐不住了,支队的电话象有力的一击,使他霍地站了起来。
股长的话不容商量:
“我不管你队长在不在,你是不是新来的,还是有没有车,我没功夫听你扯淡!如果你把辛飞不给我按时送到支队,担误了他去总队参加预提干部培训,到时候,请你老兄陪我一块去见政委!”
警务股长仿佛要从电话里伸出一只手,去抓张琦。
辛飞他叔是支队政委,上级下来的命令,他一个指导员能违背吗?
罢了!罢了!胳膊如何能拧过人家的大腿。他自己笑了,笑得有点苦。
(二)
决心已下,张琦顿感轻松了许多。
烈日泼火,酷热难当。他细白的瓜子脸上泛着红扑扑的油光,大步朝一班走去。
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
省电视台的何蓉,是个身材修长的漂亮姑娘。几天前他随上任的张琦一起来到二中队进行采访,准备搭乘便车回市里去。
何蓉身穿青色短衫,米黄色裙子,丰姿绰约。她兴致极好。刚刚洗了头,乌黑的秀发瀑布般散在肩上,别着一把粉红色塑料梳子,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端着一盆刚洗的衣服,抵在腰里,见张琦走来,便笑了。
“hei--yi!”一开口,便亮出了极美的嗓音。她弯动柳腰,扮了个问好的动作,然后放下脸盆,“指导员,什么时候能送我回去呀?我在这里都一个礼拜了。”
“快了!”
张琦甚至想告诉何蓉,今天就送你回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嗅到来自姑娘身上的一阵异香,目光避开她那丰满高耸的胸部。他很不习惯同这种性格的女人打交道。尽管他已结了婚,并且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指导员,你说这戈壁的太阳,为什么跟别地儿的就不一样?特热!象火炉里烧出来的!”
何蓉从脸盆里提出一条花裤衩,抖开,在张琦眼前呼呼地甩水。姑娘把眼眯起,抬头看看太阳,象灼烫了一下,忙垂下脸。手里的花裤衩依旧飞来飞去,她毫不在意。
张琦天生一幅君子心,见不得女人这些小玩意儿,何况有几滴水珠已溅到他的眼皮上了。他臊红了脸,转回身子,偷偷抹了一把,一句话也不敢说,走开了。他真担心呆长了,何蓉会再拽出个令他更可怕的东西出来。
“眼下的姑娘咋搞的,疯得够呛。哼!”
倏地,张琦想起当众宣布停辛飞的职的那一幕。何蓉和队长拼死为辛飞辩护,那模样,那眼光,至今令张琦心中惊悸。“上级也不知咋想的,什么样的记者派不出,偏偏弄来个女罗曼蒂克,和一帮情窦初开的男兵整天闹在一起,日子久了,不出事才怪呢!今天一定把她打发走!”
直到走近一班的宿舍时,张琦觉得那几滴水珠仍在眼皮上。他老擦。
进宿舍的时候,辛飞正好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四目相撞,出现短暂的沉默。
“指导员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写信?”张琦显得很是关心地说。
“我哪里还有心情写信,检查都写不完呢!”辛飞没好气地说。
张琦本来是为辛飞的事而来,一见辛飞这种态度,却不愿主动开口了。辛飞的反省检查是因为出言不逊,大伤张琦的自尊心,事情还未了结,能让他如期去支队,还不是冲着他叔的面子,可辛飞硬是执迷不悟,口大气粗。这使得张琦难免有些愠怒。何况,既就是我张琦按章行事,不让你辛飞去!你政委又能把我怎么样?
“你别仗着有个政委给你撑腰便一天牛皮哄哄,谁都不放在眼里。”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说!”辛飞仿佛咬着两个苍蝇,厌恶地眯起双眼,“让我停职反省,我认!可是,咱把话说清楚,谁仗着政委给撑了?我一个战士,政委又能给我办什么事?我又能仗着他干什么事?我不愿说更难听的,只希望你能干点实事。别学那些家伙,说得比唱得好听,满嘴跑舌头,来到这里就这儿也不好,那儿不好,发牢骚、讲怪话,不好好干工作,老想着拖关系走后门调回去,弄得中队老是换干部。这样下来中队的工作怎么干?靠谁去干?”
张琦瞪大了眼睛听着。辛飞的话是硬了点,冲了点,可他有些听得进。他象得到了点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一点什么,傻乎乎地看着辛飞,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来,辛飞好象也不知道自己提干一事,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话到这个份上,弄得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张琦开始犯难了。“对!回头让通讯员给说吧!”
想到这里,张琦大踏步走出了一班宿舍。
(三)
也许是因为何蓉甩裤衩的缘由,张琦心有余悸,又似乎犯忌讳,他踟蹰了半晌,还是叫来通讯员,让他立即通知何蓉,尽快做好动身的准备。
虽然说通知得有些突然,但毕竟是要回到自己的单位去了,这使得何蓉姑娘兴奋不已。只是有那么一盆衣物,只好卷成一团塞进旅行包里。
此刻,辛飞却犯难了。提干!太突然了,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甚至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自己当初当兵只是抱着一个锻炼身体的目的,而如今却突然冒出来个“提干”!自己凭什么提干?还不是凭着所谓的政委?这样一来不正应了指导员的话了?那么还去不去呢?不去吧,辜负了政委的一片心意,反倒让政委下不了台,想来政委为了这个名额肯定是煞费苦心、千方百计的争取过来的。可是,自己现在这样的表现怎么让中队战士信服呢?又怎么让中队的领导认可呢?
这时,何蓉找了过来。
“喂!喂!我说辛排长,咋儿整的,有好事也不说一声!”
“你过来正好!我正犯难呢!”
“犯什么难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都不要想!去!没错,你绝对有这个资格!别老是想着个政委的关系什么的,那是一个枷锁,别把自己往进装。指导员已经给你找好车了。”
……
好不容易张琦才从目标单位联系了一台大卡车,可是却没有司机,司机休假了。得自己开。这一点倒不难,张琦本人就是司机出身。这也就意味着,指导员得亲自去送这个曾经羞辱了自己的战士。但是话说回来,自己不亲自送,张琦也不放心辛飞跟何蓉这两个孤男寡女一起走这么长一段路。
下午两点三十分,辛飞正在做出车前的准备工作时,何蓉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
辛飞一把接过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哈,真过瘾!”
这时,通信员拿着一封信跑了过来:“辛飞!信!”
辛飞瞧瞧满手的油污,把伸出去的胳膊又缩了回来。
“那就先交给小何代收了吧?”通信员朝何蓉努努嘴。
“我看,我看!”未待辛飞同意,何蓉一把拿过信,不知为何,她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晕,大眼里透出狡黠的神情,“女朋友来的?”
辛飞笑了。“我妈来的!”
何蓉呼出一口长气,仿佛有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了:“家书抵万金,准有好事哩。打开吧……”姑娘捏着信,又疑惑了,好象摸到了什么,极不放心地抬头盯住辛飞,“不行!有好事应放在最高兴的时候享受,我要憋憋你,放在我这里,没我的允许,不能看!”
辛飞苦笑着摇摇头:“好吧。依你啦。”
三点差一刻,出车前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
解放“一四一”驾驶室乘员仅限两人,一个是司机张琦,另一个位置自然是何蓉的。
谦让女人嘛,天经地义!
(四)
汽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冲进了茫茫戈壁,向大漠深处驶去。
戈壁荒原,似一个远古便有的精灵,裸露着粗糙的皮肤,千百年来,默默地存在着。为使自己不被烈日燃烧起来,它仿佛翻转了一下庞大的身躯,于是,整个戈壁开始喘息了。大漠泛起了白色的气浪,似流银,似玉液,虚无缥渺, 变幻莫测。
汽车在荒原世界里,象一个甲虫在游曳、浮动。
多年不摸方向盘,手明显的有些生,甚至在点火时,不得不温习一下面前小铝牌上的档位。好在这一段是硬戈壁,一层卵石铺地,平展展的。
行驶了一段,张琦渐渐自如了,紧张的心也缓缓松驰下来。但思绪却象无羁的野马,一任狂奔。
新任指导员是个严肃正派的人。此次到中队任职,雄心勃勃,有一番抱负。而且刚刚提了正连,在接到去二中队任职命令时,事业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勃发!
然而,辛飞这个两头冒尖的战士,使张琦皱起了眉头。前进的道路上,刚一起步,就碰上一块硬石头!
原因很简单,又非常复杂:何蓉!
男儿国里闯入一个仙女,干涸的大漠流来一股清泉,硬度极高的碳钢里揉进一条锦铝。
二中队,往常的粗大嗓门一律变细了,高亢的小号突然安装了弱音器,甚至格外留意起音色的美。战士们的衣著明显考究起来,准备探家才穿的新军装,此时也都提前披挂出来。连队的两套理发工具,加快了周转的速度!一身身橄榄绿,配以黝黑的皮肤,军人的浩然正气在这里大放光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心里乐,彼此都清楚,但谁也不说透!
张琦初来乍到,对二中队的风俗略有所闻,但他来到中队之后,并没有亲眼目睹到战士们赤身luo体沐浴的盛景。这使他产生了一个错觉:规规矩矩的言行,整洁的警容风纪,是新领导的上任带来的,是做给他张琦看的。到职次日上午,队长征求他的意见,决定请新任指导员同大家正式见个面。
队伍集合完毕,张琦打着就职演说的腹稿,准备讲话,却不知怎么搞的,战士们象接到“向右看齐”的似的,唰地一下,脑袋全都转过去,不动了。
张琦好生奇怪,转眼望去,却原来是何蓉从那边走来,高跟皮鞋载着她那轻盈的身子,咯咯有声。
分明是一首动听的诗!
又如画家在在浓笔粗抹出苍黄粗糙的背景后,精心勾画也一幅主题明、细腻的优美图画。
士兵的眼睛瞪大了,闪出束束炯炯的目光;偏转的脑袋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此刻,纵有千斤拉力,似乎也难移半分。
排头兵辛飞后退一步,闪开他那铁塔似的身躯,开通战友的视线。
值班排长并不纠正这些口令以外的动作,让大家瞪着镜头一般的眼睛,在心底的胶片上只管曝光。他自己却在那里揉着鼻子,抠抠耳朵,让战士们看个够。
张琦愕然了!
三天后,目标单位前来放电影。
部队尚未集合,大家搬来统一下发的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抽烟、说笑。
张琦拿出一包“红豆”散给大伙抽。
战士们起初还是拘谨的,几支烟一抽,快活之时忘了本性,有一个不家伙竟大声说:“指导员,你白得真厉害,象粉团捏的,可想而知,嫂子肯定是个大美人儿喽!”
一阵哄笑。
张琦皱紧了眉头。“三句话离不开女人!”他心里乱糟糟的。
电影开始后,辛飞那一米八o的个头,在众人之间高出一截。他目无旁人,埋头跟坐在一起的何蓉热烈交谈,那情景,好象八百年前就认识了。
张琦坐在离他们不远的放映机前,他既不安,也吃惊,偷眼觑一下旁边的队长,他好象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盯着银幕上的日本鬼子,咧着个嘴傻乐。
张琦暗自摇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件事还得从张强说起。
张强是个新兵,下到中队还不到一个月。放电影的第二天,刚吃过晚饭,辛飞突然发现,张强不见了。
辛飞很着急,因为在此以前,曾经有过三中队的新兵逃离部队的事情发生。这可是个不小的事故,如果二中队也发生这样的事,年终的先进中队将又一次成为泡影。一班可是二中队的尖刀班啊!
问遍了全中队的新老兵,辛飞才隐约知道,有人曾看见张强和指导员一起出了营区。
临近熄灯哨吹响的时候,张强这才磨磨蹭蹭地回来了。
辛飞是一直看着张强坐在床上的。
张强好象一点都没有明白班长的目光,其实他压根就没敢看班长一眼。
熄灯号吹响了,张强开始脱衣服,准备睡觉。
辛飞出离的愤怒,拍案而起:
“张强!过来!”
张强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赶紧穿好衣服,跑步到辛飞跟前,并且一个非常正规的立正站住了。
“干什么去了?”
辛飞的声音震得窗户的玻璃嗡嗡作响。
“和指导员去厂里了,厂里的……”张强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起陪着窗户的玻璃发颤。
“和指导员出去就很牛皮?”未待张强说完,辛飞便打断了他,贴近张强的脸声音低沉地说,“和指导员出去就可以不给班长请假了吗?”
“我……”
“啪!”地一声,淹没了张强那微弱的声音,随之,他的脸上便出现了很明显的四个手指印。辛飞感觉手一阵生疼。
“找指导员去!”手越疼越让人生气。
张强竟真的捂着半边脸,流着泪去找指导员了。
随着门被重重地撞开,指导员来了。
“为什么打他?”气势汹汹的质问。
“他不(请)假外出!”辛飞不甘示弱。
“他是跟我出去的!”
“首长有权对部属下达命令,命令通常按级下达,情况紧急时,也可以越级下达,越级下达时,下达命令的首长应将所下达的命令通知受令者的直接首长!”辛飞象倒豆子似的将早已想好的条令逐字背诵出来。
“当时你吃饭没有回来!”
“但你可以让人带话给我!”
“我是指导员,难道派个兵的权力也没有!”
“叫别的班的兵可以,但我是他的班长,叫他必须得经过我的同意!”
张琦生平不曾被人这样奚落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哆嗦,他的尊严,他的脸面,似乎都在刹那间撕得粉碎。他恼羞成怒,霍地站起来,大声喝斥着辛飞。
全中队官兵闻声而至。张琦当众宣布了对辛飞的处理决定。
处理虽然处理了,可那群众的情绪,令张琦不寒而慄……
(五)
坐在驾驶室的何蓉象得了软骨症,随着卡车的颠簸,左右摇晃,专往张琦的身上撞,有几屡细发甚至钻进了他的领口,痒得张琦心里发毛。“哎!我说小何同志,你坐好!”张琦抬了抬身子,向外靠了靠,尽可能离她远点。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前边的路面,无论如何不敢瞄她一眼。
“指导员,戈壁滩这荒凉,得跑到啥年月?真愁人,中国这么大地方,干吗非得把基地建在这里,艰苦死了。”
“照你这么说,建在你们家门口倒省事,可原子弹一发射,还不把你们家的房子全烧成灰?”
何蓉撇撇嘴:“倒不是那个意思。既然建在戈壁,也应该搞好后勤保障,解除人们的后顾之忧嘛 。这倒好,连点日用品都买不着,你们当领导的也不建议一下,设个小卖部什么的,你说呢?”
“说什么?”车轮几乎辗上一个沙丘,张琦急忙打转方向盘。
“真玄!”何蓉心有余悸,可似乎并未打断她刚才的思绪,轻叹一声,“咳!真该有个小卖部。”
“有!”张琦对这种贪恋享受的姑娘很是反感,本想说她几句,可不知为什么,一张嘴,却来了个很庸俗的恶作剧,“共产主义实现的那天,你再来!”
何蓉惊异地抬起头,木讷地看着指导员,随即低下头,显然她生气了。
“我喝水!”
“喝水自己动手!”张琦让何蓉搅得心烦了,真火了,“你少说两句,也不至于渴得那么快!”
何蓉本来已经弯腰拧开了辛飞上车前放在她脚底下的水袋盖子,听指导员这么一说,却愣住了,一双大眼里闪出惶恐的神情。渐渐,她委屈地直起了腰,扭脸向着窗外,鼻子一抽,哭了。
张琦后悔不迭。
何蓉提到小卖部,自然是有来由的。
女人出门,总少不了一些必备的“小玩意儿”。在二中队停留期间,她难以适应荒漠的炎热,每天都汗涔涔的。她爱洁成癖,不得不在下身垫些卫生纸。几天时间,所带的两包卫生纸只剩下很小一卷了。她曾盘算过,赶回去之前,还不到“那个”的日子。然而,难以令她想到的是,茫茫戈壁的酷暑,对一个女性的生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那个”提前了。
何蓉是个极富幻想的姑娘,当初采访任务下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来这个大荒漠,她主动请缨,来到这里。
她想象中的大西北,既有连绵百里的吐鲁番葡萄沟,又有绿波荡漾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那种“早穿皮袄午穿纱的趣闻”和敕勒川民歌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令她陶醉、神往!当时,她是多么的快活呀!
可待她刚刚进入戈壁时,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地消失了。她并不是怕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无边大漠象一块光秃秃的毡子,弄得她心里空荡荡的,很有些惆怅。
在二中队短短的几天里,她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战士的毫放、直爽、坦荡,这样,她的心里又充实了。
此刻,张琦察觉何蓉似乎有点极度不安的心事。瞧她,一会儿往左扭扭,一会儿往右靠靠,不时拿手扯扯粘在坐垫上的裙子。
“哪儿不舒服?晕车?”张琦关切地问,想借此弥补刚才的失言所造成的过失。
“指导员,停停车吧……”她带着哭腔,把腿使劲夹着。
她要解手。张琦断定是这样。他把车速放慢,汽车刚刚停稳,何蓉就迫不及待地开门下去了。
张琦掏出“红豆”,抽烟等她。
无意间,他发现何蓉坐过的地方,竟留有两滴指头大的红点……张琦愣了。蓦地,他想起何蓉刚才抱怨买不到东西,买什么?一定是……
“唉!”张琦猛吸两口,扔掉烟头,想下车看看,可又坐了下来,“不行,鬼知道她正在干什么!”
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听见何蓉低微的询问声,声调羞怯、颤抖。
沉默。
一会儿,便听见从车厢上传来一阵“哧哧”的撕扯声。透过驾驶室的后窗玻璃,张琦看见被他一时遗忘的辛飞,正把一件衣服使劲撕开。
那是一件很新的白色军用衬衣。他只管闷头哧哧地撕,厚厚的嘴唇紧绷着,弯腰把撕好的布条递给车下的何蓉。她起先不好意思去接,是辛飞硬塞到她手中的。
何蓉的脸上闪现出无限感激的光彩,紧咬着嘴唇,努力不使眼泪流下来。
张琦看呆了,他一直看着辛飞把衬衣撕得只剩下一条领子为止。
他不能不承认辛飞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同时,他的心里却疙疙瘩瘩的,认为辛飞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不应该管得这么宽,也不应该懂得这么多,起码眼下还不应该懂。现在的毛头小伙子,对这种事无师自通。唉!
何蓉收拾好了,从车尾处出来,完全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样子,临上驾驶室,她把着车门,久久望着辛飞,脸上挂着感激、羞涩的微笑。
张琦心思纷乱,一种失职的谴责,使他深为懊恼。
傍晚,散发热浪的戈壁,倏然扫过阵阵凉风,整个荒原顿时簌簌响动起来,细沙飞扬,打着旋,象要逃避什么似的,发出呼号,裹携成片,匆匆远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撼动大漠的沙尘暴,正是从这里开始的!恰恰应 了戈壁滩上的一句俗话:月有环,风过年!
“指导员,起风了,你注意!”辛飞在靠近驾驶室的厢板上,大声喊道。
“风?戈壁滩的风,三天刮一次,一次刮三天,谁没见过?大惊小怪的?”
张琦对此并不在意,只顾加大油门驱车猛跑。
狂风旋起沙石,搅得天昏地暗。碎石被抛上半空,又狠狠地摔在驾驶室的顶篷上。石打铁皮,噼啪乱响,震得耳膜发疼。
何蓉从未见过这番凶景,极为恐惧地缩短了身子,一手握紧把手,一手用帽子捂着脸,露出一双眼睛,惊悸地窥望着。
面对突然而至的沙尘暴,张琦也不由得暗自吃惊。在小车队几年里,他一直开轿车,大都在总队机关周围的几条水泥马路上行驶。虽然也曾在几场大风中闯荡过,但是远远不同于眼前这种情形。他打开雾灯,企望看清路面,却根本无济于事。眼前只是一片混乱,似有无数条龙蛇飞舞绞缠。不能择路而行的汽车,更加急剧地颠簸起来。
肆虐的狂风受到车体的阻拦,发起狠来,呼啸着,怒吼着,象一头无形的魔狮,纠集了所有的力量,裹挟着石将沙兵,一次次扑来,在汽车周围盘起冲天的旋涡,冲击着车体,摔打着人脸,噼噼啪啪,象一群恶鬼叫阵!
辛飞心中暗自叫苦。凭经验,他意识到沙尘暴的中心正向这边移动。他清楚,眼下必须把汽车尽快开出旋风的中心。否则,将会被沙尘暴的巨大力量掀翻,尔后象吹皮球一样,刮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形在戈壁,他听的或看见的实在太多了。于是,他冒着被摔下来的危险,一脚踏上车厢的护栏,半个身子几乎悬在车厢外,边观察着风势,边不停地向驾驶室喊话:“向左!向右!慢点,慢点!”
张琦换了档位,打转方向,尽可能顺着风势。尽管这样,在狂风的作用下,车身变得很轻,象纸糊的一样。车头忽左忽右,通过传动杆,回到张琦手中的方向盘,极难把稳。汽车原来一直沿车辙向北行驶的,眼下却无法辩认方向了。所以,他只能完全听凭辛飞的指挥。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激烈搏斗,汽车终于摆脱了旋风的纠缠,闯出了沙尘暴的中心。
何蓉余悸未消,神经质地两眼发直。
辛飞望着呼啸远去的风头,轻轻呼出一口 气。眼睛被沙子硌得无法再忍受了。他滑回车厢,不停地揿动双眼,让泪水冲洗着。不知为什么,此时,他非常疲倦,很想抽根烟。
也正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车身慢慢向一侧倾斜,同时听见何蓉一声刺耳的惊叫。他立即跳起身子,一场险景使他惊呆了!
汽车的左前轮拱上了一个大沙丘,驾驶室里的何蓉重重撞向车门,抵动了把手,车门忽地一下开了,眼见她被甩下去的一刹那,张琦猛伸右手,试图将她拉住,但她的身子带着一股惯性反把瘦小的指导员扯了过去,挣脱了他扶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挂着手油门的引擎依旧低吼着,引着车身爬行。
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使辛飞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不好--”
还没容他喊出声,失去重心的汽车整个向右翻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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