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最早的灯,是母亲破旧的樟木柜上摆着的煤油灯。
樟木柜放在母亲的床头。煤油灯点着,煤油的腻味儿就一直散在睡梦里。即使吹灭了灯,但那味儿却不能散。而且能穿透母亲床上的很多补丁的棉纱纹帐。像一个魃影缠着寂静的夜。只待晨曦微露,开了门开了窗,放阳光进来的那一刻,味儿才会悄悄地离开,还房间清新的空气。
煤油灯有灯座和灯罩,灯座一般有三个支架,简单的如张开的手撑住发亮的身体。不过,按物理学原理,任何事物都要有至少三个支点,这样才能立得稳,如家庭,父亲,母亲,和儿女,少了一方都不行,一生的相守,三方的支撑,幸福快乐一辈子,少了一方,快乐的楼台就会坍塌。
樟木柜本就破旧,到处是蛀虫的痕迹。煤油灯只能选择稳稳地站,不然,稍微一个趔趄,就会与樟木柜玉石俱焚。而母亲是经不起这种灾难的,所以母亲的煤油灯也很配合,从来安静得如乖乖的宝贝。灯罩是玻璃的,像个女孩子玲珑的身段,由细长慢慢地凸起,棉线做的长长的灯芯被罩在里面,光明也被罩在里面,只是这个玻璃罩却让许多无辜的生命为之牺牲,经常在罩外,发现飞蛾的尸体附着在玻璃上,小小的,令人怜惜。追求光明得来的却是生命的结束。
那时有了电灯,但贫穷的生活,母亲怎么舍得拉一下灯线啊。于是很多的时候我们照常点着煤油灯,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缝那破旧不堪的衣物。煤油燃烧的有害气体直冲进母亲的眼睛。也许多年后母亲迎风流泪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吧?
僻静的山村是没有见过蜡烛的。即使有,可能也被视为奢侈品吧。直到七岁之后到了湘北的矿山,才发现原来除了电灯,也可以不用煤油灯照亮这世界。白色如玉般的蜡烛在停电时,会被家庭主妇们从某个角落变戏法般地变出来。圆柱形状,宛如女孩子的端庄与娴淑。灯芯融在了蜡烛的中间,燃烧的火苗会随着微风跳跃。看烛,就是赏一段风中的舞蹈。点亮黑暗,也点亮那时的贫穷。贫穷是相对的,相对于我这个从远方山沟沟出来的苦孩儿来说,能看到从来没见过的蜡烛,已是如同捡到了珍宝。
小学四年级时就开始读诗,原来蜡烛里还能读出古典的诗情画意。何当共剪西窗烛?期待着风雨之夜,爱人从远方回家,我们一起剪灯芯,让灯花更加闪亮,让爱情更加浓烈。月圆相思之夜,熄灭蜡烛,和远方的亲人同看月明。灭烛怜光满。因为海上升了明月。蜡烛燃烧,寂寞亮了。现代高科技的社会,蜡烛的照明功能已渐渐地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情人间的浪漫。蜡烛燃烧的油粘粘糊糊地往下坠。一滴一滴,像情人的眼泪。把许多蜡烛组合成心形,然后点亮,对心爱的人说声“我爱你”。面对爱人精心烧制的菜肴,面对一枝烛的微光中爱人轻笑的容颜,谁会不感动?谁又会不在心底发誓,与爱人相守一生呢?
此生最大的遗憾,是爱人没在烛光中送我一枚闪亮的戒指。
一天,停电,母亲点亮了蜡烛,把蜡油滴在桌上,然后蜡烛就稳稳地粘在蜡油上。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母亲成了家庭主妇,每天与柴米油盐打交道,没有了从前的辛劳。我与母亲谈笑着,烛光中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白了许多,母亲拿蜡烛的手也已经苍老了,丝丝缕缕的皱纹从岁月的深处爬出来。烛光映着那些可爱的皱纹,闪闪发亮。
母亲啊,煤油灯照老了你的红颜,而蜡烛照亮了你的皱纹。一生的岁月在灯影中晃啊晃。女儿长大了,女儿恋爱了,女儿结婚了。母亲,就在灯影中慢慢地风干了生命。
贫寒时,灯的光也是微弱的。灯泡最多只有四十瓦,四十瓦的灯下,我写作业,看《红楼梦》,写只有自己能懂的儿童诗。四十瓦的灯照我成长。成长的过程我很充实。渐渐地,生活好了,几个房间都装上了一百瓦的灯泡,灯亮了,我的心里却虚空了,我沉迷在言情小说里,把课本、参考书以及对文学的爱好都丢在了一边,从来不去构想未来的蓝图。有时甚至整晚整晚地忘了关灯。当然,灯是没有感情的,如有,该是为我的沉沦而焦急。
那一年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大学的路离我太遥远。灯下的生活已消磨了我的斗志。半年后的一个夜晚,明亮的灯下,我重新思考,生活不能只有沉沦,颓废。从光明中站起来的一刹那,我为自己作了决定,给自己再一次拼搏的机会。拼搏有了结果,以后光明时时照亮我的路,挫折和失败如同黑暗一样往后退却。勇敢是我在灯下的形象。生活一步步前行。简单的灯泡换成了吸顶灯,换成了各种图形的吊灯,浴室里装上了浴霸灯。卧室里温馨的壁灯照亮一夜的激情。
儿子三岁时,因公去上海。站在外滩,终于领略了书中所描述的上海滩的繁华,那份繁华就是灯的海洋,车灯,路灯,远射灯,广告灯,每一种灯就是一条河,照亮了上海,也照亮了中国的历史与未来。只是我在那些灯里却倍觉虚空,有哪一盏灯是为我而亮?哪一盏灯的背后有我的亲人的等待呢?一个月时间未到,我决定回到小城,寻找为我而亮的灯。
母亲去世时,流着泪在母亲的脚边点亮了一盏长明灯,照亮天堂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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