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些经历是拒绝忘却的,尤其是心灵深处充满感激涕零的事情。海明威说:回忆是一种饥饿。那是老人专利,不知怎么呢,我这半老不嫩的,新年伊始,却还时时想起过去。一想起自己“学会”第一回握手时的情景,我就感慨颇多。
那是20年前的七月五日。阴天还是一个有阳光日子,是吹着凉爽的微风还是裹着炙热的空气,我的记忆多少有些模糊。但确凿是在上午,我们在学校毕业的时候。
我独个儿地来到语文教师也是兼班主任王文襄先生的住处,向他道别。他一向是个大忙人,那天更是显得忙碌匆匆,身体略现疲态。不过他方形的消瘦的脸庞总挂着微笑,一扫过去的威严;虽柔和的目光中仍不缺少几分坚毅。他身材高,却不阔气,稍微单薄,挺结实的;他是个习武之人。
他的书房颇有些凌乱,好像是刚搬动过一样,另两个房间里传来他妻子跟他母亲吵架声音,偶尔听到他和妻子有不和谐声音。辞别的空气多少有点儿尴尬。他丝毫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不耐烦,却是认真地一丝不苟地用毛笔写赠别给我的条幅:“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并且可以上升到书法高度来谈论。他还庄严郑重地盖上刻有“瘦石”二字的红印章。我当时是受宠若惊,如获至宝;就像现在的少男少女得到了周杰伦亲笔签名一样。而我只不过是给他卖了几元钱的台灯作个师徒一场的纪念罢了。
可惜,离校的时刻太匆忙,被一个同学收藏他的口袋里,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没去想过,后来又不好意思索要。倘若没那个差错,我恐怕是现在还会把这“宝贝”悬挂在自己书房里,一方面才会有在别人跟前炫耀的资本,另一方面也想增添一些生活的勇气啊。——我现在一事无成,会不会是我出校就丢失了他赐与我的“至宝”有关,我也说不清。再说人生是难以预料的,设若真的挂上这高雅的玩意儿直到眼下,而以我悲怆的身分,怕是不配这两句诗含有的非凡气慨的。
我想说多余话的气氛,多少有些不相宜,再说我还需要走自己的路。没多呆一会儿,我起身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人。不料他居然还有好心情亲自送我出门,走下楼梯。在水泥道转角的地方,两旁是一片树木杂草地。我停住了脚步,示意恩师不必再送。我说:“王老师,我离开了,再见!”他突然慷慨大度地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慌乱地伸手,动作别扭,不自然,并且显得十分笨拙。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手背青筋暴露,却有力道,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的手面肥厚柔软,手指平滑有光,可的确是在不住地颤抖。
我做了十二年学生,快要活够20岁,第一回别人握手,就上档次级别,——是与我最敬畏的师长共同完成的“历史性”时刻啊!我好感激,鼻子好似陡然一阵酸,差点儿掉下了眼泪,我从生理上以至心理上生出了一种不可名状无法分辨的感觉。以至于我们走开后,我还不停地瞧自己手,仿佛有别样的一种力量附带了它。
我是怎么松开手的,在惶恐不安、激动之时,瞬间失去了记忆。不过我的动作肯定是不漂亮的,更说不标准姿势。但却记下了别时他给我末一句话:“好好地干,不管落到哪儿!”
王先生是多面手,习武、写字不必说,写作、绘画、踢足球在学校也是是优秀的。更重要的是没任何教师架子,还借书给学生读。学校读书期间,我没有与缪斯之神、弗洛伊德擦肩而过,却懂得了一个人除了衣食住行,还应该怀有别的什么爱和趣味,多亏了他的慷慨解囊,百般鼓励。
也许在王先生一生所经过的无数回握手中,那只不过是极普通极平常的一次,十分的微不足道,——因为他后来做过校长,见过更大的世面,与大人物打交道实乃家常便饭。但在我却有特别的意义,那以后我就开始留意别人间的握手,也偶尔同别人握手,似乎大都是属于礼节和问候性的,而且有时我自己也在滥使用这种的权利。柯云路在《夜与昼》里描写男人间的握手是彼此力量的微观较量。我想:女人和男人握手,如果不是心灵相通,多少就有些盲从和应付。
那次握别竟然长久地刻在我记忆的硬盘上,并且时时提醒我要珍视平凡的人生。我现在才渐渐地明白其实过去我就应当明白的道理:教师要赢得学生的敬重很不容易,除了要有崇高的人格和强大的精神力量,首先得把学生当独立的个体看待,尊重学生,至少于心灵上保持与学生最短距离,虽然并非有些人标榜的“零距离”;放下师道尊严,做学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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