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在日本攻读博士学位，本来选个什么专业不行，可是她偏偏选了个关于中国贫困的专题；本来选了也就选了，可是她把搜集资料的任务分配给了我；去年夏天她回国一趟，我陪着她没少下功夫；原想该要的资料也差不多弄齐了，但她回到日本却三天一个电话，两天一个传真，好象我成了她的助手，成了她的跑腿的。不过想来这也是必然，因为我就在小县城里上班，平日里去农村的时间很多，对农村的了解总是要比大妹好许多。

遇上这么个大妹，我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人家日本什么不好，什么东西不能学呢，为什么非要在那样的地方来审视中国的贫困呢。不过大妹有自己的观点，说生长在中国，是没有办法理解什么叫贫困，特别是没有办法理解中国的贫困到底是什么。也许大妹是对的，因为我不要说没有走出过国门，就是在中国的这片大地上走动的时间也很少，更不要说去理解和思考了。

大妹给我交办的第一个任务是让我去她曾经做过调查的那个村子，给了解一下那里的村民的年纯收入到底是多少钱。我记得当时她当时已经了解过了，这样的数字她应该是知道的；为什么现在又要重新去采集呢。当时我就不解，不过大妹说了，她的日本指导老师对她采集的数据不相信，说一定是搞错了，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数据不真实。

“那你当时采集的人均纯收入是多少呢？”我在电话里问。

“一千一百二十块钱。当时我记得这个数字还是乡上的人告诉我的，说这是个平均值；可是没想到老师说了，按照中国目前的发展速度和ｇｄｐ情况，不可能只有这样的人均纯收入；你说……”听得出来，大妹满腹委屈，可是为了能拿一张人家日本的博士文凭，看来她也没有办法：“哥，你就给帮帮忙吧，我回来一定给你送一台日本最新型的笔记本电脑。”看来大妹也开始懂得贿赂人了。

“好吧，那我就去给你看看，不过我觉得你采集的数据不会有太大的出入。”我心里明白，在中国，统计学是最具有政治意义的东西，现在让我去农民那里去了解，天晓得会是个什么结果。

赶了个周末，我早早就来到了那个叫王沟的小村子；不知道是因为我是去的太早了，还是天气太冷了，反正我到了村子里是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想找一户人家，可是大门都紧关着；于是我只有在村口的大道上等了。

黄土原上的冬天西北风刮得让人的心里生寒，特别是在这没有来往行人的地方，冬天寒冷的味道就更是让人记忆深刻。还好，我来时已经做了准备，穿上了羽绒服，所以这阵子还没有完全被寒气渗透。等了大约有两个小时，我看太阳已经升在了半空，少说也有十一点钟了，这时我才看到村里有人从大门中出来，不过看样子他们不是去田地劳作的，而是站在自家门口享受阳光。

我来也没有什么目的，所以看见有人了，我就走了过去；当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大概他们这里平日里很少来陌生的人，看他的样子，好象对我的到来还感到很诧异。

“你就是村里的吧？”我其实是在明知故问，因为这样的地方也就是大妹那样的人才有可能来，我今天来也是带着大妹的思想；也许村民觉得我有些让他们不可理解，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间里怎么会来他们这里。

“是的，你是……”

“我是从县里来的，你们怎么起的这么晚呀？”我不想和他过多的去客套，所以也就直奔主题：“是不是冬天农活不多呀！”

“我起的还算早的呢。”他好象看去还挺自豪：“要是放在平日里，太阳照直了我们才起来呢。天这么冷，起来干什么；我们村好多家只有两身棉衣，只有去干活的人才能穿棉衣，其他人就在热炕上不出来；如果天气好点，大伙就在墙根底下晒晒太阳。”

“原来是这样；那乡上就不管吗？”

“管呀，不过也管不过来，年年都是这样，你看，我的这棉衣还是去年政府给的呢。”

“你们家几口人？”

“四口人，父母还有一个小妹。”

“你没有成家？”

“成什么家，那什么成家呀！我妹妹还小，再过两年，到小妹十八了，就能给我换一个老婆；现在不行。”三十几岁的小伙子，说到这些好象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和自然；可是我听着心里好象却让寒冷的西北风给冻结了。很早的时候我听到过在偏僻的农村有换亲这么一说，可现在已经是两千年的第七个年头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那你们家平时靠什么收入呢？”

“没什么收入，就是一年两料庄稼，咱们这里都是山地，产量也不行，说是地还不少，可就是打不下粮食，我们一家四口人，有二十几亩地，可是一年也就是能打三千多斤粮食，家里喂了一头牛，还养了一头猪，所以一年到头什么也都落不下。”

“就没有别的收入了？”我问。

“夏天去山里挖点药材，再就是采点山货卖点钱，还能有什么呢。”

“那你们一家一年能收入多少钱，连你们家里的猪算在内。”我想知道他们一家四口人一年到底能收入多少钱；尽管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可是我就是想让他说出来。

“不会超过两千块钱。”

“那就是人均不到五百块钱了。”

“就是呀，你还以为能有多少呢。”

“可是我从乡上看到的是人均一千多块钱呢。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们和你的计算方法不一样，还是……”

“什么都一样，就是人不一样了；今年秋天他们也来搞过统计，不过他们那是为了国家，为了他们自己；你说吧，他们看了我家的牛，非得给折价四千块钱，我说不值那么多钱，可他们说值，你有什么办法；还有那头猪，他们说值两千块钱；他们就是这样算出来的数字，你说能是实的吗。”

“那你们家在村子里是个什么水平？”

“还算不错的呢；你看村西头那几户人家，你要有兴趣就自己去看看，不用你问什么，你光去看看就知道了。”看来小伙子也不想和我再交流什么，大概他觉得和我这样的城里人说的再多，他还是这样的现实；所以还不如不去说。

我也知趣，告别了他就来到了村子的西头。还好，这时家家的大门都已经开了；于是我随意走进了一家院子；我的天啊，这是一个家，我站在院子中央不由自主的转了一个圈，很大的院子里就是有两间说是瓦房，其实还不如说就是草房更确贴。门是用玉米杆扎成的，窗子上吊的是用麦杆织成的帘子，不过看去好象已经有好多年了，因为它不光是发黄，有的地方已经残缺不全了。

“你找谁呀？”这时送草帘子后边传出了一位老人的声音。

“我可以进来吗？”我说。

“你来吧。”

我掀开用玉米杆做成的房门，走进屋子；虽说外边已经是阳光明媚，可屋子里却暗的让人心里有些发寒：“怎么这样黑呀？”我是顺嘴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电，再说了，也没有事情，所以也就没有点灯。”老人坐在炕上，这时可能是我的眼睛适应了，发现在老人的身边还坐着一位小姑娘；可能是我这个陌生人来的有点突然，看小姑娘把自己朝老奶奶身边靠了靠。

“家里其他人呢？”我问。

“孩子爷爷和他爸爸进山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那姑娘的妈妈呢？”

“她妈妈……唉，其实也怪不得她妈妈，我们这里太穷了；去年春天村上来了几个收药材的外乡人，她妈妈跟着走了。”

“小姑娘，你多大了？”

“九岁了。”小姑娘怯怯的回答。

“上学了吗？”

“没有。”老奶奶接住了话头：“没有钱呀！”

“不是说现在孩子上学不收钱吗？”在我的印象中，国家对于义务教育已经出台过很多的政策，好象给农村的孩子免除学杂费就是其中的一条，老人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原来我们村子还有一个小学，还有一个老师，后来因为孩子太少，学校也被取消了，说是合并到了临近的村子里；学费不收了，可是孩子的书本钱要掏，还有孩子吃饭钱得自己出；象我们家现在的样子，她怎么能上起学呢。”

“那你们就没有一点的收入吗？”我问。

“有什么收入，一年收入也就一千多块钱，我还有病，一年也要花上好几百块钱，你说……”老人家说着已经眼里闪着泪花。

“那上边政府就没有人来过问吗？”

“年年都来，可是不管用的。本来你来了，是客人，我应该给你倒杯水喝，可是……也不怕你笑话，我和孩子都没有棉衣，只能等她爷爷和爸爸回来了。”

“这……”这时我才发现小姑娘上身穿着一件衬衫，大半个身子都裹在被子里；本来我还想问，可是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实在是问不下去了：“大妈，我今天来的仓促，身上没带那么多的钱，这里有一百块钱，你拿着，给孩子和你做件棉衣。”

“不用，这怎么可以呢。”老人推辞着，可我还是把钱硬塞进了老人的手中：“大妈，我有时间还会来看你的。再见。”

走出了农家，我不想再去别的人家了；这时我看到已经有不少的村民都聚集在自家的门口享受阳光的沐浴；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我能感觉到他们都用一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可这时的我却不想在这里再停留一秒钟了。

钻进停在村口的车子里，我都不愿在去想什么；一口气把车子开到了家门口；回到家，我打开电脑，给大妹的邮箱里写上了这么一段话：“大妹，其实对于家乡的贫困你应该是知道的，其实你采集的那些数字已经有许多都是官方进行过处理，如果说你的指导导师还不能相信，那么你就对他说，让他来中国看看，我给他管吃管住。再就是你告诉他，就是你哥哥已经说了，中国的贫困流出来的是血和泪！要理解中国的贫困，就必须理解中国，理解中国的政治。”

我知道大妹未必能看懂我的这一段话；不过我知道她一定还会打电话给我，还要问我那些让谁都感到困惑的数据；我知道，大妹是在作学问；可是我却要面对的是现实；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给大妹再说什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