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专,学的是师范专业。普通话是一门专业课程。老师是一个简洁而干净的女人。老师笑起来很好看,像一朵温暖的花。至于年龄,不知道,也许二十岁,也许四十岁。
第一堂课,走上讲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知道世上什么语言最好听?老师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我们闷着头笑,既然是普通话课程,老师想要的答案肯定是普通话了。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答了。而且用的是高中时稚嫩的普通话音调。老师抿着嘴微笑着,很久不说话,一双看不懂年龄的眼睛里闪出奇异的光。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中,她轻启朱唇:德语。这一下子教室里炸开了锅,我们可不是都德的“最后一课”,把本族语弃了,学侵略国的语言,这可是民族屈辱。我们也不是文中的侵略国——德国,为什么说德语最好听?老师难道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懂吗?当然只有几分钟的呆愣,我们就放声大笑,教室成了快乐的海洋。
我们住在德山脚下,我们是常德人,德山的山,沅江的水哺育了我们这群有德之人。我们像老师一样爱自己的家乡,爱自己的语言,对,世上最好听的语言就是常德方言——“德语”。
和一个网友聊天,怕说方言他听不懂,于是亦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他却极力反对,你说德语啊,我最喜欢听了。接下来,半个小时,一串串珠玑般的方言从我嘴里蹦出来,清脆脆的,像嘎嘣豆。又清脆脆地顺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丢给了远方的朋友。不知道朋友的胃怎么样,是不是真的一粒粒地消化掉了,还是糊里糊涂地吞了。我没有问他,我只是在眩耀着我的宝贝,我视为珍藏的宝贝,走到哪里我都不愿意丢的宝贝。
“德语”已经成了常德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像盐一样地融进了水,已分不清盐在哪,水在哪儿,因为盐与水已浑然一体。当然,世上每个角落的人手里都端着属于自己的盐,都要把盐融进生活的水里。
德语也是汉语语系中一个小小组成部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语言,同是汉语区,各个区域又有语音和语调的不同,同样的发音又各有不同的意义。人生来第一个语言老师往往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语音语调,也许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所以我们往往称最早学习掌握的方言为母语,因为每个发音都与母亲息息相关。一个声调里就有着母亲的微笑,有着母亲多姿多彩的爱与关心。一个俚词,也许就是母亲曾经的担忧与牵挂。
当你走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时,陌生的语言会让你无所适从,会让你有一种进了深渊般的绝望。如何从绝望中走出来,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斩断回头路,拼命一博,所有的从前都烟消云散,包括语言。还有一种就是找到一个相似之人,绝望时,邀他喝杯酒,然后毫不顾忌地用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地谈笑。只有两个人懂的方言里,家乡的一草一木就尽回来了,家乡草垛上的云轻轻松松地飘过城市的心灵。于是绝望变了希望。深渊变了天堂。
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语言,地位如何,也往往与其经济实力密切相关。为什么英语大当其道?因为美国,以及英语国家的繁荣发达。近年来中国的飞速发展,使汉语也慢慢地跟上英语的步子,终有一天,与英语平分秋色。常德近年来的发展,在湖南省亦是不可小视。那么“德语”的春天就不远了。儿子最喜欢看湖南方言剧“一家老小向前冲”,里面的常德媳妇,可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德语”由温柔的女子说出,顿觉清香满口,乡情四溢。
德语自有德语的土气,在这个社会,越是土的东西却越显时尚了。吃鸡要吃土鸡,穿衣要穿土布。有些土能登大雅,有些土却只能蹩缩在小小的角落,不见天日。德语也许不能如土鸡般坐上宴席大餐,却也是可口的小菜,于常德人而言,要显洋气,则故意吊口普通话。但是到了常德人群中,却适得其反,不说德语,会招致众多的白眼和不屑。于是你只有把那份土气从心底深处翻捡出来,才能得到同乡人的认可。丢掉了语言,其实就丢掉了家乡,丢掉了曾经赖以生存的一份温暖。
今天我把“德语”的土气缝进我的记忆最深处,来日无论在哪里,它都会如炉火般温暖我的天空。各位读者,如果你不是“德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如何能听懂“德语”的土气所包含的节奏和韵律呢?
1、完
常德人就不愿老老实实地说“我”,那似乎是一种做作的斯文,仿佛强要西北汉子绣花,特绕口。东北人豪爽的“俺”也被常德人轻轻松松地抹掉,一碗酒,一拍胸脯,一声“俺”,分明有一种野蛮和俗气。于是常德人就把“我”和“俺”合而为一,称“完”,斯文和豪爽放在了一起,像一个带刀的文将,又像一个出身山寨的邻家女。能文能武,既满面温柔,又实辣味十足。满街的人都说“完”。完今年赚了呢,完今年买了楼,完今年还想买香奈儿五号香水呢。说完了还相视一笑,说的谁大家都知道,因为完都是同乡人。
2、克
这个字在“德语”中却不读四声,而读第二声,而且在尾部还带拐弯,婉如游子登山,无路可走,正值徘徊,却一时峰回路转,风景奇绝。普通话即是“去”的含义。但是一声“克”是多么地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不正是常德人爽朗的个性造就了这个独特的发音吗?
完今年就想克登岳阳楼,完今年就想克西藏与草原上的白云对话,完今年还想克你们都梦想的地方。克啊,想了就克,一生不要有憾。
3、么的、哪么的
同样一个“的”字,在这两个土词中却是不同的发音。前者读“抹得”,后者读“哪抹弟”。前者意为“什么”,后者意为“怎么样”。没听清别人的说话时,我们会一再地问着“么的”,而一件事不知道结果时,我们又会问“哪么的”。这个“哪么的”的发音,倒有点佛家意味。“南无阿弥”,常德人也许就是看破了红尘,而避居这个小小的古城,发明着这佛家味重的语言吧?中间“么”的发音又极其轻,轻到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轻得就像一朵花,落地无声。无声中禅意芬芳。
常德人遇事就喜欢问个清楚,问个明白,来年只待生活的枝上长出新的问题,旧的疑问都在提问与解答中水落石出。于是常德人最喜欢说的词儿就是“么的”“哪么的”。聪明的常德人还会在这些词前后加上些动作或前缀后缀,组成新的词语。如“搞么的克”“哪么的沙”,以表达“干什么去”或“到底怎么回事”。打破沙锅问到底,常德人,我爱你们!
4、拐哒
常德人说话喜欢带尾音。像唱歌一样,最后吊一声“啊”直入云端。“德语”中的尾音不是升上云端,却是一颗石子掉入了清澈的湖面,“答”的一声惊破池水,水中的鱼儿乱窜,许久才能回复平静。湖面依然,鱼儿又自在地嬉戏。这“答”的一声,后面就是个惊叹号。带着圆睁的眼睛,带着大盅的无可奈何,一切的事都已过去了,没做好也罢了,有很多的后遗症也罢了。罢了,罢了,挥挥手,作别心中的云彩。常德人,站在大街上“拐哒”“拐哒”地惊呼,殊不知,岁月就在一惊呼中悄悄地走过。
外乡人又总是容易误解这个词。有一次回郴州,因某件事,我惊呼“拐哒”。年幼的儿子抓着我的手臂,一个劲地问着“么的事”,郴州的亲人们也在旁和我一起着急,“谁被拐了”,一时啼笑皆非。
其实我并不是纯粹的常德人,只是记忆模糊的时候就到了常德。随着常德一起长大,真正的故乡也就慢慢地记忆模糊了,慢慢地认常德作了亲娘。人到中年,刁钻的嘴还是只能尝常德。这座沅江边的小城成了我身体上的一根肋骨,只要远离,牵之就痛。郴州话我是不大会讲了,虽然会听。我的工作又注定了得在普通话和“德语”之间转换着,也转换着语言的风景,转换着心情。
头发斑白的游子站在村头,槐树依旧是离别时的样子,屋舍田园依旧,但面前戏玩的小孩子却早已不是童年的玩伴了。乡音多年难改。开口即恍如隔世。孩子们的笑问与游子的惘然,乡音啊,乡音,不改的乡音,可人为什么要老,为什么不能如乡音般常青啊?乡音无改鬓毛却催。
“德语”是我一生中不改的乡音。
本文已被编辑[简凌]于2007-1-15 23:00:3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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