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睡着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他大发脾气,我和我的姐姐都不敢接近他,他已经快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对任何走近床边的人都厌恶地不予理会;他拒绝治疗,拒绝输血;他拔出输液针头,扔到一旁。他陷入谵妄之中,甚至趁人不备夜里用水果刀割手腕,或自己从病床上下来,想从七层窗户里爬出去。我们知道他是癌症晚期,他已经完全无望,可我们都瞒住他,说只是切除了一段食道,有些感染,需要观察治疗。可在他最后一次入院后,就再也没出来。
父亲是一个很强壮的人。去年正好八十岁,可看上去只有七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红润,精神总是很好。可自从切除了一段可疑的食道溃疡后,每况愈下,直至临终的一段时间,面色苍白,连容貌也完全变了,变得陌生了,可我知道他仍是我的父亲。我就这样看着他离开,死时已经非常的干瘦。我从未想过他会是这样如此痛苦地离开我们。
我深爱着我的父亲,因为他是个好人。在外边,是无数的人对他的好评价,在家里,是我们兄弟姐妹一生难忘的温暖和关怀。有时,我真不知道如何用确切的语言来表达我对父亲的复杂而深切的感受,他总是离我太近,无数的细节因为看得太清而显得难以把握,因为一动笔,茫然地找不着头绪,而且,父亲的形象具体而生动,我的整个情绪就在其中飘浮,我抚摸着他的布满皱纹的大手,说不出任何话来。
而今,他离开我快一年了。在这一年里,虽然工作和生活繁忙,有时,几个月里也没想起过他,甚至自己也不愿回想起在医院里陪伴他的那些白天和夜晚,可总有些时候,父亲来了,微笑着和我聊起了最近的生活和工作,他问得很细致很耐心,甚至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心烦,有点心不在焉。曾经的那些时刻没有消逝,而是真切地回来了,就在此刻,在我打字的一刹那,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依然晃动在我的面前,我轻声地对他说:父亲,我正在写你,我要将你平凡的一生永留文字之中。泪水却不知不觉涌出了我的眼框。
父亲的一生没有什么辉煌的事迹,他活得很凡常。在我这个做儿子的人看来也十分的平庸,毫不出奇。他常跟我说起的他经历的事,在我这个受过一点教育的人看来,实在是一点也感受不到骄傲,感到自豪,反而觉得他所有的过人之处,因为他所受教育不多,而且记忆模糊,其实是有点夸大其词,含着添油加醋的成分。况且,他年迈之后,老是将一些往事加上教训,几十遍地重复说给我们听,我早已是机械地,耐着性子在他面前听着了。很多次,真的,我都在想别的事,只是很仔细地望着他的脸,看着老年癍在他脸上越显越多,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纯白。这张脸,如今就象个印戳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他也许没有给世界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他是我的父亲,他给了我生命,是他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他是我唯一真正崇敬的人。他为我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我从他身上领悟到了一个父亲应有的尊严和价值。
父亲是个开朗的人,也很幽默和风趣,可发起脾气来,会相当激烈,可也雷声大雨点小。我从未被父亲暴打过,他也从不侮辱自己的孩子。母亲脾气不很好,常与他怨怼。可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少会波及我们,我们也不是他们发泄怒火的对象,这一点,他们都很明智,除非,我们在外边惹了祸,才会以不给饭吃做为惩罚。可这很快就会过去,父亲是个软心肠的人,看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在那艰难的岁月,我从没有挨过饿,父亲是个很会想办法的人,我想他自己也没挨过多少饿。父亲爱吃,爱橱艺,爱力气活,爱忙碌。综其一生,他都是忙忙碌碌的,甚至没有什么娱乐,他总说,闲着很难受。可以说,他活了八十岁高龄,就是因为他爱忙碌的缘故。若不是癌症击跨了他,他完全可以活过一百岁,因为在医院检查身体时,医生发现的心脏实际上和四十岁的人相当。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父亲就是食物,往往是好吃的食物。父亲是冬天里严寒的早晨起床时在我的房间中央用劈柴生的吐着高高的火舌的一炉旺火;父亲是我生病时背着我在深夜里去往卫生所看病的后背;父亲还是我的启蒙老师,教我最初的语言,摆脱了蒙昧;父亲是博大的宽容,他原谅我的失误,我的错误,将我努力培养成人。我对他不说感激,也不说恩情,我只是在想起他的时候,泪水就会涌出来,涌出来,它胜于一切人间的语言,使我心潮起伏,模糊了眼中视线。
-全文完-
▷ 进入尤其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