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字的话题很多,被岁月磨砺后的断章残简却常常让人心怀感动,撷取一二,是为感恩。
一段旧闻
念高中时结识一友,面目长相早已被时间送入苍茫,只隐约记得戴着眼镜,一幅俊小生模样。怎么相识没有印象了,该是在一个夏日暑期的夜晚吧,随他来到一座烈士陵园前的小松林里,他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你记住,我不是人,我不过是烈士陵园的一只鬼!看着他的眼镜片在树梢间筛下的惨白的月色中闪着碜人的寒光,一时汗毛直竖,感到他的两束眼神似刀,直刺向我的背脊,“时间凝滞”在此刻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形容词。几秒钟后我试着挺了挺腰,勉强自己的脸上挤出点惨淡的笑容。他却在这一瞬间大笑起来,这一笑,让我从被冻结的时间里回过神来,重新感觉到了夏夜凉爽的夜风,柔媚而轻缓拂在身上。这一起一落之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语言巨大的杀伤力。
相交不深,时间也不长,他却用了这么一个俏皮的方式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句话:只要你深入,再深入,你会发现,文学,就是雪原。
时间溜得很快,一晃十几年,但他的“雪原”说却却愈见弥鲜,我将自己的书斋起名为“沁雪斋”,正源于此,因为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真正感受到文字的深度的,该自他始。从他那里,我学会了真正的阅读。
一篇文章
看过的书不多,留下印象的更少,也许缘于我的懒惰。我的阅读方式就是随看随丢。每每一本书看完,过一段时间再看,宛如新书初读。唯一可以背诵的,只有林语堂先生的那篇《论读书》中的一小段。林公不愧为大家,能将一种看起来似乎很玄奥的东西讲得连不识字的人都明白。说实话,我并不很喜欢他的散文,特别是那些用西文写就又用中文译过来的文字,怎么看怎么别扭。但这篇文章文章却对我的阅读习惯影响至深,以至于成了我的读书指南。文中提到读书之乐:“找到思想相通之作家,找到文学上之情人,必胸中感觉万分痛快,而灵魂上发生猛烈影响,如春雷一鸣,蚕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实在精辟入微。另有一段,更是精彩绝伦:
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找去。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乐意为所吸。甚至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到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之所以在这里大段摘抄,是因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语言来诠释这段文字的精微,前人作文,讲究“深入显出”,而这节文字,明白如话,却又让人能在其中嚼出若干新鲜滋味,实在只有照抄,方不辱此妙文!
一位大家
说到林语堂,自然就会记起俞平伯。俞平伯与周作人的散文同属一个流派,文章讲趣味,尚简约,文笔以冲淡见长。这恰恰符合了我的心性,读斯文,有遇“情人”之妙。但他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早期那些描写繁缛的抒情散文,而是步入中年以后的简约文字。《清河坊》的平中见性,《打橘子》的淡中隐愁,《卖信纸》的笑中含泪,不多读几遍是领略不到其中的意趣的。有人说周二冲淡,废名苦涩,而平伯介于两者之间,是为雅致。实在是有见地的看法。俞公文章趣味,直追张岱,他本人也以小品文近明人为喜。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见人说他文章有晚明之风,欣喜之情,溢于笔端。俞文中那种重趣味的小幽默也暗含了一份优雅的人生况味,而他晚年的表现,恰恰契合了他的文章态度。
以文章五四时期的诸多大师中,我偏爱的是周二一派。但知堂文章引述过多,言外套着言外,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锋无数,以我目前之才力,难得管窥全豹,只好割爱。沈从文的散文倒是清丽,读沈文,如看溪边浣纱的西施,貌美如花,不施脂粉,却自成一股天然的媚态。他的自传一文,能将充满血腥的杀人场面写得没有丝毫烟火气,对人生的彻悟已见端倪,不过湘江湘水离我太远,没有了具体触摸的东西总似隔了一层。真正喜欢又能有实感的,却是梁实秋的文字。
梁文平中见奇,所写的又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文中的小俏皮又与俞文一脉相承,读来倍感亲切。但我却很少向人提起梁文,大约个性使然,愈是喜欢的愈是藏得严。特别是此公入蜀之后的《雅舍小品》,集学院派与名士派于一身,摒除了周文的艰深与俞文的清涩后,更显醇厚,符合了我全部的审美趣味。静夜清茶一杯,揣摩得最多的,恰恰是很少向人提及的梁文。我平日无事,也会信手涂鸦的写些小文字来玩。《龟山散记》初脱稿,请朋友来看,他惊呼一声:你是不是梁实秋的散文看多了啊?这么恬淡!
朋友的评价自然是鼓励的成分居多,但他提到梁实秋,实着让我窃喜一天,其心情,恐不亚于俞公听到旁人论他的文章近乎晚明。文章有高下,但为文之趣,恐天下一般,大师如此,象我这等不上堂的业余爱好者也如是,林先生一论,还是至理!
一部小说
这个话头一起,稍稍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要提的肯定是《红楼》。
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不是《红楼》而是《说岳全传》,其时尚念小学,上课时偷看,被老师逮个正着,没有批评我看课外书,倒是惊奇地说:你居然看《说岳》?
老师的惊奇是有道理的,以我的年龄,实在不是能看懂这本书的时候。别的不说,恐怕字都认不全,老师照例没收,但此书却没有照惯例在放学后归还,书的去向,至今成谜。
看红楼该是三年之后,那时我已读初二,认字倒不成问题,但对这部名著囫囵一遍之后,只觉茫然。好在手头的一部是脂砚斋评的版本,因此对脂评的兴趣大过了小说本身。一部书翻完,小说本身没印象,倒是对脂评还记得一二。
所读的第一部外国长篇是《红与黑》,其后便象完成任务似的看了一堆。之所以这样说,似乎是赶时髦的成分居多,好象大家都在看,我不看便象少了什么似的。但这是少年时的想法,二十二岁那年我无意中看到一本《中国古文化的奥秘》,文章的核心讲的是文化的地域特性,其后又寻得法国丹纳所著的《艺术哲学》一书,更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理由,将西方文学束之高阁,任其风云变幻,总之是置之不理。我之读书,只为养心。若强咽下去,只怕消化不良,犯了腹泻病,总是得不偿失。
但说归说,还是有一部小说索绕在耳,挥之不去,那就是《百年孤独》,初读此书,只觉怅然若失,仿佛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史在这部拉美小说中得到全部的印证,人类的文明发展史总是有相通之处,地域之说,该是大同中的小异吧?
扯得远了,回过头来还是说红楼。这部小说,前后已被我看了九遍,始终不敢置一词。翻过去再看红学,与之相关的书籍看了不下十部,却是越看越糊涂。蔡元培先生的索隐说与胡适之先生的考证论之争在今天看来成了个笑话,总之无论如何,我是无法将宝玉与满汉之争划上等号的,倒是王国维的美术小说之论另辟蹊径,圆场打得漂亮。最倒胃口的是王朝闻的《论凤姐》,洋洋百万字,通篇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读之,数度掷卷,几欲昏睡,学问做到这里,实为一大悲哀。
到后来只读《红楼》本身,书不可分,宛如美玉,分了,终难为玉。
一句良言
与朋友以文字识,自然要说的还是文字。朋友博古通今,内蕴丰盈,一篇文章作下来,往往旁征博引,看得人眼花缭乱。初识君文,只能用“惊艳”来形容。看得多了,却也从鸡蛋里看出骨头来。每每这时,便毫不客气地批评一通。朋友也不争辩,一笑置之,过后还是我行我素。闲暇时,此君也会作些小资类的小说来玩,每读此类文章,我便斥之为“周瘦鹃”(此为腹诽语,当面万不可言,哈哈)。但尽管朋友做文的水平比我高出很多,对我的文字却不置一词,一次被逼得急了,方开了金口:
君文理多情少,一概不喜欢。
闻言大恸(此为夸张语,不可当真),急问:我性本平淡,难作期期艾艾之文,可否指点一二?
朋友沉默半晌,方道:那就干脆淡一些,再淡一些。
一时如闻梵音,提醐灌顶,茅塞顿开(此非夸张语,不可与上面夹缠),急转文风之后,只觉与性情相合,初得水乳交融之妙。言为心声,至此法门初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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