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天气酷热,中小学校推迟到9月5日开学。妹妹在电话那头解释为什么去了学校又回了家。她念高三,正所谓的关键时期。我们在电话中聊写作文——这是她的弱项,却是我的强项,遂以老师的口吻指导她如何写命题作文。
一个画家正在画一幅画,旁边地上有块金子和一个乞丐。——这是一幅画,由此画展开联想写篇作文。(此题乃2005年重庆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写作科的作文,详情记不清楚了。)我想,可以从四个方面入手:一是编个故事:画家如何帮助乞丐,并使他走向成功。比如,画家不施舍物质给他,而是从精神方面去帮助他,凸现社会的人文关怀。——这正符合当前弘扬的主旋律。二是写乞丐的自我认识——他从画家的画里得到了启示,通过自身的醒悟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画家在这里成了配角,而乞丐的自我省察,以及思想的觉悟是根本。——此也暗示了一个现代社会竞争激烈的条件下,身处社会下层的人们如何看待自己的问题。三是写乞丐自甘于堕落,形成了惯性,并衍生出职业乞丐。四是把乞丐当作社会现象来写,探讨其背景和解决办法。
我给妹妹举例子,说:“以上诸种,应是考生最容易想到的思路,但我决定独辟蹊径。要独辟蹊径,逆向思维不可少。就好比吃西瓜,可以切成小块,可以切成两半用勺子吃,可以榨成果汁。——这些都我我们常吃的方法,你要别具一格,就得抛弃这些想法。逆向思维就是对逻辑思维的扬弃。你可以想想可否用火烧来吃?如果你能将它烧得有滋味,那你就成功了。”
“那么,”我说,“我就决定抛弃前面四个思路,决定从别的地方入手。在以上思路中,隐藏着一个前提——即是说,画家是‘施舍者’,乞丐是‘被施舍者’。没有这个前提,以上几个想法都是不成立的。那么,不妨来个釜底抽薪,从这个‘前提’上去下功夫。于是我的题目为〈慈善与施舍〉——通过对这个行为的探讨来看待这一社会现象。”
“首先,慈善与施舍的含义是有区别的。慈善的善里包括物质,也包括慈善者心中悲天悯人的爱。中国是个佛教国家,相信善恶报应,那么善就预示着善报——从舍的角度来看,它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善’,那么到了现代,则是求得心灵上的祥和平静。对‘接受者’而言,他得到了物质,也得到了‘爱’。”
“施舍呢,仅仅是从物质上而言的,它的舍里面没有悲天悯人的爱,只有‘赐予’,或者冷漠麻木的‘送’,或者是带着骄傲的‘同情’。——这一切,对接受者来说,都意味着精神上的侮辱,和尊严受到了损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需要的是‘慈善’而不是‘施舍’。”
“如果把画家和乞丐看作是两个群体,则是当下的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但不论强与弱,他们都是人。在现代社会——文明民主的社会,人的人格是平等的,他们有同等的尊严。强者理应回报社会,这是义务(因为他们的财富取之于社会,在这方面,比尔。盖茨作了个榜样);弱者应得到社会的帮助,这是权利。在‘舍’与‘受’这个过程中,他们并非是‘施舍者’与‘被施舍者’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只是物质的流动。而恰恰,我们这个社会把某些施舍者吹上了天,却忽略了他们应尽的义务;被施舍者(弱势群体)却忘了自己应有的权利。”
“事实上,更为可悲的是,很多‘被施舍者’却没有象人们预想的那样回报社会。为什么呢?其一,他们从未将自己当一个有尊严的人看,所以尊严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文。其二,从他们接受‘施舍’开始,他们可怜的尊严就被剥夺了——在聚光灯下,在大众的目光下,在知恩图报的传统文化下,卑微地活着。他们从受助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心就戴上了枷锁——时时刻刻想着要为‘施舍者’感恩戴德。所以,他们也无所谓尊严。既然连尊严都没有,回不回报社会有什么所谓?”
“如果说‘慈善’是一种有尊严的舍,而‘施舍’是损尊严的舍,那么我们需要的则是前者。”
“中国古话曰:有志者不吃嗟来之食。——似乎成了证明中国人骨气的一种文化。不过我说这句话放到今天就是错的,错就错在‘有志者’三字。在古代君权社会,理论上讲,老百姓的一切都是君王所赐。但如果受‘赐’者不吃‘嗟来之食’,则体现了一个人的志气。换个角度讲,也是对君权的蔑视和挑战。这些‘有志者’值得颂扬,也可以说这是人类文化的一个进步。然而,放到今天——这个文明民主的社会,没有了君权,没有了帝王,无论强者弱者,他们在人格上都是平等上。既然是平等的,又何来有志无志?难道一个穷学生接受救助就成了无志者吗?显然是不成立的。在现代社会,‘弱者’受‘嗟来之食’不应感到羞愧,‘强者’的舍也无须炫耀。——他们之间是物质的流动,而无尊严的高低。只有当‘强者’与‘弱者’都建立了一个健康的心理的时候,才能建立一个和谐的社会。”
本文要谈的是“农民的尊严”,言归正传。王小波先生曾谈过“个人的尊严”,其中一段如是说:
“每到春运高[chao],大家就会在传媒上看到一个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三四百人,厕所里也挤了十几人。谈到这件事,大家都会说国家的铁路需要建设,谈到铁路工人的工作难做,提到安全问题,提到所有的方面,就是不提民工这样挤在一起,完全没有了个人尊严——仿佛这件事很不重要似的。”
——讲到这点,我以为我是有发言权的。为什么?因为偶也是民工。坐这样的火车,这样的轮船,这样的长途汽车,我都经历过,但从未想过个人尊严。作为一个民工,也从未想过自己有尊严需要维护。在〈江门文艺〉里看到过这样的故事:工厂里,男工和女工住在同一宿舍,于是每天晚上便从房间里传来破知了的叫声——床在呻吟。看后我不信,结果我也经历了。在某个工厂,我的床就和一个女人的床成了邻居,床的交界处拉了张布帘。那时我没想过我的尊严,她也没有,或许想到了没告诉我。
无论是暂住证,还是前段杭州炒得热闹的房东加收民工的电费(参看〈钱江晚报〉),又或是将污染企业由城市迁农村,将垃圾由城市运往农村,等等。农民(或者说老百姓)自皇权时代以来,没有尊严的历史仍在延续。“关注三农”说了n久,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们若回顾历史,无论在战争年代,或者文革时期,或者改革开放至今,如果没有农民的付出,会是什么样子?战争年代就不说了,单说后两点。文革时期那么多人在闹,是谁提供了粮食让他们有力气去游街?改革开放至今,由农民工创造的产值有多少?谁计算过?他们又得到了多少?如果说改革开放为中国建造了一道经济长城,那么又是多少农民工离乡背井来筑造的?这里面有多少农民工的血汗?99年(大概是99年),四位正当青春的河南姑娘在南下的火车上因人多被生生踩死;2003年孙志刚的血换来了城市救助站-----不想再列举了。相比而言,城市是强者,农民是弱者,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在这里同样适用。
妹妹说老师布置了道作业:如何看待重庆的旱情?又回到了写作上,这个我好像比较拿手。我给她提供了两条思路:一是把自己想像成记者的镜头。把所见所闻真实地纪录下来。正如到非洲拍艾滋病患者,或者到伊拉克拍战争一样。如此也算一篇不错的新闻性作品。二是去写他们在灾难来临时如何面对的。这个“他们”包括社会和政府。在卡特丽娜飓风中,美国政府饱受诟病,那么我们在灾难来临时政府的作为是否令人满意呢?不过这也有个前提,就是我们老百姓是否有权利去质问政府。妹妹说回家时路过叔叔家,他们家的花圈生意特别好。我就想,这些人是中暑而死的吗?或者说是因中暑引发疾病而死吗?如果是,政府有没有采取一定的防治措施。等等。只能说等等。说多了她可能理解不了,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废话。如果是,那不是在向妹妹倾倒垃圾吗?我有罪。
有灾就有救济。但让我呕心的是:每次看到农民们得到救助时表现出的感激涕零的表情,真让人难受。(我并非认为他们不应该怀感恩之心。)仿佛认定对方就是“施舍者”,而自己是“被施舍者”。——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皇权文化,老百姓养成了对政治权力的顶礼膜拜,他们习惯了被恩赐。他们根本就认为:在权力面前,自己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如前所述,这根本就是一个谬误。如果连生存权,生活权都要人施舍的话,农民与奴隶何异?
“总而言之,”我跟妹妹说,“你首先得认识到自己的尊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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