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七岁那年的冬天，太阳总是一副病气恹恹。她幼小的心灵在那个时候，彻底冻结。

她满眼羡慕的看着父亲身边那个衣着华贵，姿态优雅的女人。父亲紧紧地搂着那个女人水蛇一样纤细的腰。女人媚眼一瞥，鼻子就发出轻微的一声“哼”。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她觉察到母亲握着她的手在剧烈颤抖，也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心中也有巨大的恐惧。

父亲走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前冰凉的石墩上，枣树枯瘦的枝干显得萧瑟。最后那离去的人淡成一双影，她的眼睛莫名的就潮湿了。回屋再看母亲，母亲的手死死得抠紧桌子的地方是深刻的印痕，满脸泪痕。小小的她懂事极了，钻进母亲的怀里，蜷缩成一只猫。

母亲的泪水掉落下来，她用舌头去舔拭，无比苦涩。她突然明白，或许，生命里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似乎就是从那时侯起，温婉，贤淑的母亲就变成另外一个让她觉得陌生的女人。不爱打理自己，总是头发乱成鸡窝似的，大清早就出门，推着烤红薯的炉子车去叫卖。声音在清静的小巷显得特别的聒噪。有人出来说道两句，母亲立马就手插腰上，破口大骂。常常吵得不可开交。她怯怯地去拽母亲的衣襟，却被她一巴掌抡到了地上，还骂：“没出息的死丫头，我养你有什么用！”她的心里盛满委屈，都化做泪水决堤涌出。

到了夏天暑旱浇地的时候，母亲总是能不交纳一分钱，却第一个给地里浇上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母亲就扛上铁锨出了门，挑开一条渠，把公家的水引到自家地里来。村长就是看不惯，撵到门上让母亲缴费。母亲犟着身子不理睬。村长忍不住就骂：“王凤兰，你个泼妇，活该被男人不要。”母亲一瞬的怔愕，随即反应过来，扑上去就往村长脸上乱抓，还叫嚣：“好你个李二狗，你欺负老娘我，我抓破你老脸，跟你拼了。”当她听到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用“泼妇”和“无赖”这样不堪的词语形容母亲时，屈辱就像跟针，直直刺入她的心脏。

她从那一刻起，觉得自己是个野孩子，有个母亲，却没有丝毫的疼爱。

多少个日子里，母亲总是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放下炉子车，满脸黑灰。她若是端水，盛饭慢一步，必定是母亲尖利的苛责和谩骂。那个时候，她总是在想，那个当初把自己搂在怀里，满眼慈爱，给自己扎麻花辫，讲小故事的温和的母亲哪里去了？

那个时候起，她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到外面去，与母亲脱离。

那年，她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市重点初中。全村人都引以为荣。她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重点的学生。村委会为了加大宣传，还特意办了桌酒席。席间，母亲和那些男人一样豪迈，灼辣的白酒，只要是有人敬母亲，她必定是昂头饮下，脸烧成赤红。她说：“别喝了。伤身体。”她却丝毫没有理睬。依旧和那帮男人说笑。至始至终，母亲没有一句夸赞她的话，只是一句：“这死丫头要是念不成书了，还养她做甚？还不如去养头猪哩！”引起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她的眼里就泛起氤氲的潮湿来。

回了家，母亲倒头就睡去。打鼾声出奇得大。吵得她睡不着。她委屈地想：“是什么时候起，这个女人再也不肯给自己一丝温存呢？”

去学校报名那天，母亲送她。却是她一个人背着所有的行李。车站候车的时候。她心里满是欢喜的泡泡，终于自己要有一个新生活了。母亲就站在那里，中间隔着不长的距离，可是她却觉得母女两人之间，早已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汽车开动的时候，母亲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没有一些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的叮咛与嘱咐。只是生硬，冰冷地抛出一句：“死丫头，去了就给我好好念，学不出个名堂来，就甭回来见我！”她的泪水还是那样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原来，自己远没有那般重要。

学校填档案时，在家属一栏里，她犹豫好久，终于下笔，写上：父母已逝。然后，转过身，又莫名地落了泪。

之后，便是废寝忘食，全身心地投入学习。成绩排在年级榜前列，被同学们崇拜，老师们爱护。她想，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排斥回家，生活费没有就打电话给邻居，等后多时，那边就是母亲浓重的喘息声。她说，我没有钱了。那边就问，要多少，我给你寄。然后达成协议，就掉挂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甚至没有了最基本称谓，仅有的联系也只是与钱挂钩，也没有温馨的祝福。就那样冰冷着。

她凭着自己的努力，顺风顺水，直生本校高中部，并担任学生会主[xi]。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人物。

然而高昂的学费却绊住脚。她回家想母亲说了，她的脸色阴沉，只说：“快去做饭，饿死了老娘，谁还养活你。”她瞬间的热情与期望全部崩溃。甚至赌气地想，自己不要念书了，只要断了与母亲的联系，去打工她也愿意。

那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半夜，听到门有响动，起身去看，见母亲一个人出了门。心生好奇，跟着出去。她从未想过，一向强悍，倔强的母亲，竟然会为了自己，全然没有以往的尊严，低声下气地敲开每一家的门，向人家借钱。人们眼中的鄙夷与不屑深深刺痛了她。她踉跄着奔回家，心底那个冰冻的地方竟生起了丝丝暖意。

最终是母亲陪她去了学校，她在门外守候。母亲在里边给校长说情。最终，校方念她学业优秀，答应减免部分学费。不能说不欣慰，但是更多的，她觉得自己对母亲的看法有一些改观了。

送母亲走时，她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想，母亲在向校方求情的时候，该是多么的艰难与委屈，会不会，是不是也会和自己现在一样，泪流满面呢？

高二那年，她在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拿到500元奖金和证书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给母亲打个报喜的电话。电话那头许久，是母亲激剧的喘息声，她兴奋地说：“我得了全国的大奖呢！”期望得到她的肯定与鼓励。母亲却没有答理。她问：“你在听吗？”那边是不耐烦的声音：“听着呐，这点小成绩，用的着沾沾自喜，这样炫耀么？”她的心瞬间就跌到了低谷。然后，电话两端都不再说话，竟是可怕的沉默。她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天气已经很冷了，她终于缓缓地说：“妈，天冷了，多多注意身体！”她听到那边有轻微的抽泣声，母亲颤巍巍地应了一句：“哎，我知道。”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话，就让母亲如此受用，那么自己又给了母亲多少温存与关爱呢？是不是自己已经不那么讨厌她了？

过年回家的时候，她用奖金给母亲买了一瓶护手霜，就那么小小的一瓶，就花掉她100多块。可是，心里却是欢喜的。

快到村口，远远就看见母亲守在烤炉旁边，像寒风中驻守的一株树那样。还在叫卖：“烤红薯了，热乎乎的烤红薯喽！”她走近，母亲暗淡的眼里瞬间盈满光彩，赶紧取出刚出炉的红薯给她：“丫头，回来也不说一声，快拿上暖暖手。”她的心一下子就温暖多了。她说：“妈，回家吧！”母亲说：“你先回吧！我再卖一会儿就回来。”她含着泪水，回头去看，母亲转过身，手背抹着眼睛。她轻轻咬一口红薯，温暖，甜香。

把护手霜送给母亲，她的眼里盛满惊喜。问她：“多少钱啊？”她说：“不多，就100多而已。”母亲一下子暴躁，摔了护手霜就骂：“你个败家的东西，100块买这么个破烂。”她满心委屈，哭着跑了出去。那晚，她没有回家，住在好友家里，伤心了一整夜。

清晨早早回家。却见母亲倚靠在炕头，手里紧紧握着那瓶护手霜，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这才细细地端详起母亲来，满脸是岁月沧桑和生活重压刻下的深刻纹路，鬓角已经有了丝丝银白。这个要强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苍老了，她的泪就流了下来。轻轻地用热毛巾敷了母亲冻伤皲裂的手，细细涂抹上护手霜。母亲清醒过来，惊喜又感激地看着她，就那样对望着。好似幼时，自己依偎在母亲膝边，听母亲为自己讲故事的温馨时光，空气里都充满了温暖。

上到大三的时候，真正得变成了优雅，美丽的女孩。交了男朋友，打电话给她，约定好放假和男朋友一起回家。她急急问：“那······那我要准备什么？”语气里听的出是欣喜的。她在这边就感动。她说：“不用，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等着审验您的女婿就好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竟像一个孩子一般，傻傻的，憨憨地笑了。

回家那天，依旧是在村头，她老远就看到母亲操着手在等候。等他们走近了，母亲望着她身边的男孩子，就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好，好娃子啊！”男友通情达理，急忙搀扶母亲，问这问那的，无比的亲切。她想，以后就会是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一家人相亲相爱直到永远。

转眼，毕业，和男友都分配了工作。两人都说先以事业为重，缓几年再谈婚嫁。母亲听了，急急摇头：“快些好，快些好/”她娇嗔：“妈，女儿又不是没人要，干吗要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嘛！”母亲热泪盈眶地说：“妈，妈就是想早早看着你们幸福啊！”她就哽咽了。

结婚宴席上，男友家人满口夸赞她养了个好女儿，她说：“就这样子吧！好不好还不都是自己生的。”她在母亲身后笑得灿烂。两人给母亲敬茶时，母亲端着水杯的手不住地颤抖，激动地说：“好，好，妈高兴啊！”背过身就抹了一袖子的泪。

一年后，有了可爱的小儿子，胖嘟嘟的惹人爱。时常和丈夫，儿子回家看望母亲。母亲总是抱着自己的孙子，亲这亲那的，把孙子放到杂技身上骑马。无比的喜爱。

那年，母亲一个人硬是要强地承包了村里的鱼塘。整天辛苦劳作，不肯停歇。她和丈夫都劝说母亲不要那么劳累。她却生气了：“忙些好，妈闲不住啊，妈就是想趁着还能干，赶上几年给你们买房再添些钱，妈就安心了。”她就紧紧地搂着母亲，泪如雨下。

接到母亲住院的消息时，她前所未有的恐惧。慌忙叫了丈夫，领着儿子去看望。赶到医院，医生苛责说：“你们儿女都是怎么孝敬父母的，还让她这么劳累，身体太虚弱，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她的心忽然就很尖锐的疼痛。邻居说，母亲是为了省下买鱼饲料的钱，坚持要去山上割草，结果路滑，没小心就从山坡上滑了下来。她再也听不下去，拉着母亲的手，哽咽难言，心底在大声地呐喊着，母亲，你一定要快快醒来。

那几个月，对她来说，就像几个世纪那般漫长。她寸步不离，日夜守候在母亲的病床边，精心呵护。讲自己小时候的搞怪，那些快乐的时光。

奇迹终于发生，母亲清醒过来。她满眼慈祥地望着疲惫不堪睡去的女儿，手颤抖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她觉醒，望着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趴到母亲身上，哭成一个泪人。

她终于明白，无论何时，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过往。终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亲情已如一根丝线，将她此生牢牢牵系，如何也不愿放掉了。

母亲出院那天，她和丈夫，儿子都去接。全家人走在路上，有说有笑。

儿子调皮地喊：“奶奶，你没有醒来，妈妈哭了好就呢！”母亲捏捏孙子胖胖的小脸说：“那你怎么不安慰妈妈呢？”小孙子扬着天真的脸说：“可是，妈妈说，只有你幸福了，她才会幸福！”母女望着，再一次泪流满面。

她走过去，搂着母亲的肩说：“妈，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所以，我们一定要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