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为啥不吃芹菜叶子呢?”子扬问父亲。
父亲回头对着子扬慈祥地一笑,问:“苦的你愿意吃吗?”
“不愿意。”
“那就对了。”
“它是苦的么?”
“对。”
“哦------”
子扬不明白芹菜叶子为啥是苦的,不能吃;而芹菜的茎不会苦,能吃。那时候子扬小,才五岁,不懂。今天子扬二十八岁了,独自在异乡过年,买了芹菜,把叶子剔了下来,用它的茎来炒一盘喷香的腊肉。芹菜和腊肉,一红一绿,仿佛思乡的花在盘中盛开,子扬竟不忍动筷。子扬将摘下的芹菜叶子重又捡了一撮起来,洗净,小心细致地将它点缀在盘边。绿叶衬托着红花,在精致的瓷盘中怒放了。
电视里转播着关于春节联欢晚会的时时状况,晚上八点一家人就该围在电视机前喜笑颜开了。当一家人把节日围得水泄不通时,幸福就从中间欢快地蹦了出来。呵,独自在外的游子,他拿什么去围住那欢乐呢?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又能将欢乐围住么?
子扬将频道换了,电视里传来恩恩啊啊的戏曲声。听:
昔日有个三大贤,
刘关张结义在桃园,
弟兄们徐州曾失败,
古城相逢又团圆。
2·
桌上的手机滴铃铃响起来,子扬一看是家里打来,赶紧挂了,拨了回去。
“妈,新年好噻!”
“好?好啥子?人都没得一个,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妈,大过年的说啥子-------”
“好,不说。我问你-------”
子扬知道,母亲接下来要问的是什么,这似乎成了惯例,母子间没有亲情的寒暄,除了谈钱,便是问他儿媳妇在哪里。父母关心子女婚事,也算是中国人的光荣传统。子扬的母亲继承得很好,还准备把它发扬光大。
“我问你,你个人的事咋个办?------你到底还想不想结婚,还想不想你老汉跟我抱孙子?还想不想?”母亲声嘶力竭地质问子扬。
“妈,你听我说-----”子扬觉得自己没了底气。都二十挂八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没有,说起来都会让人家笑话。还好,新时代了,风气新了,还不至于让人家戮脊梁骨,顶多说句:格老子的,城里人的种,说不定哪天发了变了城里人,农村的媳妇还瞧不上呢!
“听你说,听你说,”母亲又唠叨开了,“你说的话我背都背得了。啥子响应国家晚婚晚育政策,啥子先立业后成家-------大道理一大堆顶屁用啊!你业立起来了么?国家给你啥子好处了么?没得出息的家伙------你那个老不死的老汉,一年到尾药罐子背起,还不如早点死了算------”
“妈,你咋个这样说爸爸?”已经到了嘴边的这句话,子扬硬是吞了回去。他不懂母亲说话为什么这么刻薄,就象他当初不懂同是一颗种子长出来的菜,茎能吃,为什么叶子不能吃。有很多回,子扬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另一半终究是没出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硬不起心肠问母亲这句话。是母亲的劳累让子扬不忍心吗?还是母亲的憔悴让子扬心软呢?子扬自己也不知道。他一直有些恨母亲,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连这大过年的母亲也没带给他一句好话,子扬的伤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子扬低着声音说:“妈,让爸听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咳着嗽的苍老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扬啊!”父亲打小就这么叫他。“过年了,吃的啥子呢?”
“爸,你晓得的,芹菜和着腊肉一起炒,喷喷香的。”子扬把眼泪憋在眼眶里,嘴里挤出嘘嘘的笑声。
“呵-----你这小子------就只会-----整这个么?”父亲停了下,好象是在喘气。“记住了,芹菜------叶子------吃不得------苦啊!”
-------
“恩恩-------啊啊-------”电视里还演着戏剧,又不知道哪个段子了,这唱戏的人恩啊了半天,竟也未出一个别的字来。
3·
父亲中风已经多年,不死不活的,家里已经是一贫如洗。子扬不回家过年,为的就是把节省的路费给父亲做药费。从十八岁出来,整整十年了,子扬竟还未回过一次家。春节一个来回,算来算去竟是两月工资,这吃钱的家伙,竟象病魔一般疯狂啊。
翠花进来的时候子扬刚把电话放下,吓了子扬一大跳。
“你啥时候进来的,你?”子扬问。
“呵呵,好久了。老实交代,跟谁打电话?”翠花就指着子扬的鼻子问。
“这时候还能给谁打?家里呗。”
“真的?不骗我?”翠花见子扬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信了。随口问:“你爸咋样了?”
“老样子。”子扬懒得理她。
说起子扬和翠花的故事,也够长的,子扬出来多少年,他们的故事差不多就有多少个春秋。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工厂做事,年纪也差不多,很快就熟了。后来翠花去学了理发,又轻松又能赚钱,就再没回工厂。谁也没想到半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又相见了,本来就有好感的一对青春男女,就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今天。当然,到了后来不仅仅是保持联系那么简单了,相互之间有了爱,有了从精神到肉体的完全融合,彼此之间谁也离不开谁。爱到了这地步,应该是相携走进婚姻殿堂了吧?可不,子扬有顾虑。一是没钱,他自己还借着翠花不少钱,每次父亲病情加重的时候,如果没有翠花借钱给他,父亲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第二个原因却说不出口。翠花之所以有那么多钱,却是来得不干不净,全靠她的身体换回来的。子扬觉得自己贱,很想对翠花说我爱你,却总开不了口;很想把翠花带回家给父母看,却总是没有勇气跟父母提起,连跟父母编故事撒谎的勇气都没有。
4·
大年三十晚,子扬是和两个工友一起过的,一个叫大毛,一个叫二毛。三人自己整了火锅,围成三角。电视里转播着春节联欢晚会。
“这一围呀,就象个家了。”大毛说。说完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斟上了啤酒。
“火锅就是为团圆准备的------你瞧,红辣椒,红火,红油,全是一片红哪!”二毛说,“来,我们先干一杯。先祝福家里人平安。”
“好!”三人不约而同举起杯干了。
子扬把杯子放下,抹了抹嘴角才接着说:“下午电视里唱戏,咋唱呢?-----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古城相逢又团圆。你们说,咱们不也是三条好汉在团圆么?”
“说得好!狗日地还来点文采哈。来,再为我们自己干一杯。”
“祝我们新的一年大吉大利。”二毛说,“子扬你接着说。”
“那就祝我们身体健康,然后发大财。”子扬说。
“好,啥都有了,我就祝这个世界上明年少三条光棍。”大毛接过话头说。
“哈哈-----”三人大笑着把酒干了。
三人没顾着看春晚,只有一眼无一眼地瞥下。
“我说啊,”子扬说,“春晚,爆竹,火锅------其实每一样都可有可无。为啥呢?过年不就图个热闹,图个团圆的味道么?这三样加起来,热闹有了,团圆的味道也有了。兄弟伙说是不?”
“别光顾着吹牛,”二毛说,“酒该喝的喝,肉该吃的吃,难得这样有吃有喝,热热闹闹,还不担心人家这个时候来给你添麻烦。要在平时,酒肉还在喉咙管里就要你上工了。-----想想小时候吧,穷是穷了点,可一家人围着火塘吃半斤肉都开心得不得了。------这人是咋了,鸡鸭鱼都整不完,可他娘的就吃不出个乐子来。”
“呵呵,想要乐子啊?”大毛奸笑着说,“等下吃完了------咱哥仨一人去抱个女人,美美地睡一大觉。这大过年的,抱个女人在怀里心里才不会闹得慌。”
“唉,我说大毛,”二毛说,“你脑子进水拉,今天你不给个红包你能行么?你咋想的?”
子扬没吭声。
过了半天,大毛打了个饱嗝,接着说:“说个实话,如今在家里过年也不闹热,为啥呢?年轻人全不在家,眼睛里全是老头老太晃来晃去,有啥意思?”
“说的不是。”二毛说,“我们那村,整个就空了。张二娃,李二娃,杨二娃,刘二娃-----整个一家一家的都在外面,剩下几个走不动的老家伙在屋里看门。-------这看来也叫新农村了。”
“哼!”子扬不屑地撇了下嘴巴。“这一家人住在城里头,还不是过的农村生活啊。你以为披着个羊皮就是狼啊?------不,你以为披着个狼皮就是羊啊?”
三人边喝着酒边吹着牛。从男人到女人到国家大事到世界风云。大毛说该把布什送上审判台,二毛就跟着附和,说还有狗娘养的小泉也一并送上去得了。主审官不应该是玉皇大帝,他太心软,应该叫阎罗王来审判他们。最后直接送下地狱,还不得请和尚来超度。然后转来转去又转到过年的话题上。子扬说,小时候啊,有马戏,有猴戏,还有舞狮舞龙。平常就盼着过年,过年就盼着天黑。天黑了火把把天都映得通红,那景象真是壮观哪。男人女人,一个个的吼叫声比雷还响。-------
散伙的时候三人已经是醉意浓浓。大毛二毛说去找女人,子扬没有动。大毛就说:“呵呵,还是狗日地子扬好啊,有不要钱的女人,人家还倒贴本。呵呵------”
子扬就生气了,吼道:“去你娘的,你妈才贴本呢。”子扬说着就站起来,一拳往大毛脸上递过去。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一拳没打结实,却也让大毛一个趔趄。
“你娘的呢,还打我?”大毛也火了,跟着就过来抱住子扬。两个人就滚在地上扭打起来。二毛好不容易才把地上的两人分开,架着大毛走了。子扬也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发呆,见桌上还有半瓶酒没喝完,又提过来喝了。
春晚已经完了,戏剧又上场了。子扬的手机竟又响了起来。子扬也没看是谁打来的,按了接听键就对着手机吼:“喂------”
“子扬------”子扬听出是母亲的声音,那么冷,不带一丝热气。子扬第一次听母亲这样安静跟他说话。
“妈,我给你找了个儿媳妇,叫翠花!”子扬兴奋地对着电话吼着,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妈,您听,她还在唱戏呢。”
电视里恰好传来戏曲声:
书房门前一枝梅,
门前喜鹊成双对。
------
“天仙配。”母亲竟一口说出了戏曲的名称,只是语气还是那样冰冷。
5·
第二天醒来,子扬还记得母亲对他说了“天仙配”三个字,但他不清楚母亲是在电话中告诉他的,还是他在梦里母亲对他说的。子扬有些心神不宁,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又挂了,想起说话刻薄的母亲,子扬的心里就一阵阵难受。
子扬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是在正月十五。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母亲说:“子扬你回来,你父亲死了。”母亲说完就挂了。子扬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疯了似的叫起来。
子扬回到家那天是正月十八。父亲变成了黄土堆躺在山坡上,后面有几棵柏树,说是风水好,可以庇荫后人。子扬从踏进家门就没跟母亲说一句话,母亲也没跟他说一句话。村里的年轻人都不在家,子扬一个叫三爷的老大爷告诉子扬,他父亲是在大年三十晚自杀的。
三爷说:“他临走的时候我们都在。你妈急得眼睛水都流干了。”
“她会哭?”子扬打小就没见过母亲的眼泪。她会哭?他一直认为母亲是个心肠狠辣的女人。
“你妈脸上都没了颜色,白得象张纸。-------纸一样啊!你爸最后握着你妈的手就说了三个字。”
“说啥?”
“你爸说:‘我够了。’然后一口气没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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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年月幸亏是用火烧,要早些年,没个壮劳力在家,用棺材装起来都没人抬得出去。”三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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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又说:“活着遭孽啊。他自己遭孽,你妈遭孽,你也遭孽。这就叫-----有的人活着,还不死了。”
子扬火气斗地窜了上来:“所以我妈就巴不得他早点死?”
“啥子?啥子?”三爷猛地抬起头,牛眼似的瞪着子扬。“你这个娃儿,不说一句人话。”三爷显然生气了,声音陡地大了好几倍。子扬头次见到三爷对他这么凶。三爷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儿子,没你妈照顾,你老头能活到今天吗?你妈年轻时是啥子样,你晓得不?------俊得跟朵花似的,又会唱又会跳。你看看今天是啥样子:拖起个驴子脸,瘦得皮包骨头,跟猴儿一样-------你这狗日地,说话还有点良心么?把你狗日白养了。”
三爷喘了好会气,才接着说:“以你老头的脾气,要不是想抱下孙子,他早就一走了之了。------可惜啊,你这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不争气。”三爷不住劲地摇头。
从父亲坟头传来二胡声,子扬听出曲子象是《娘怀儿十个月》,声音凄切婉转、哀伤幽绝。谁呢?
三爷说:“你妈晓得你受的苦,想让你过个好年。------更怕你受不了刺激,才没敢在你老头走的那晚告诉你。-------”
子扬记得80年代那会的农村,每个春节都有很多节目。母亲是村里文艺队的带头人,二胡拉得尤其好。
三爷不理子扬了,独自对着天空唱起了《沙家浜》:
想当初,
老子的队伍,
才开张。
凄沧的曲子还在坟头响。咋听上去象是《四面楚歌》呢?
虞兮虞兮,
爱人在哪里?
(完)
ps·这是一篇关注农民工的旧作。不是太理想,也不想去修改了。在创作的时候加入了一些戏剧元素,小时候挺讨厌这个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有些喜欢了,尽管对戏剧是一窍不通。很喜欢《胭脂扣》,那里面戏剧和剧情的交错所营造的一种凄美,对西方文明的过度向往,到了一定时候突然怀念起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情趣来,那种蒙胧的神秘的东方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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