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躺着先人

我居住的西边有一片的岗子地，像是我身体上凸出来的一块块骨头，骨头们很荒凉，好像没有什么骨血，总是光突突的。

有人会问，黑皴皴的一片山冈，有什么好说的，是的，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片山冈都不起眼，而且空气也不清晰，夜里进了山冈，就如进了冰库，浓黑的颜色和人的血管里的黑色呼应着，能凝固你的血液，能让你在行走的同时能感到自己是在躺着。白天进了岗子要好点，但能见度很低，你根本不知道10米以外有什么新鲜的动物，到处是灰蒙蒙的。

因为我总是往西边的冈地去瞄瞄，弄的家人很不愉快，总那里有什么啊？山羊拉屎都不去那里。我还是执拗地去，那是一片荒地，三道山梁夹杂着几块坡地，少树，更没有狼的嚎叫。西冈有什么，有土啊，西冈的土很特别，大部分是那种含有小石子的立疆土（当地人这样叫），也有一道梁子边有黏土。土太普通了，是很容易被大多数人遗忘的生活元素，西边岗子上的立疆土还是有点特别的，可以少量的食用，民国三十二年和1960年都有人吃这种土，而侥幸不被饿死。还有白黏土，在过去依靠烧白煤取暖的日子，在煤里掺上少量的黏土，能把七零八落的小煤块黏成煤蛋蛋。

西岗还有什么？有一个刑场。古代人在岗子的第一道梁上扎了一个断头台，人被架到台子上，捆结实了捱上一个时辰，砍头令往地上一掷，人的脑袋就喀嚓了。现代人进步了，用步枪代替了大刀，用食指代替了轮圆了的那种好看动作，腔子的血也不用喷的老高，黑洞洞的枪口往人的脑袋后脑勺一顶，砰——，一声，人就一明呜呼了。对于这个岗子，平时人们不怎么在意，只有在开公判大会以后，诺大的卡车拉着犯人去西岗执行枪毙的时候，才会节日一般冒出了很多的兴高采烈的脑袋，以及眉飞色舞的脸庞。人们风起云涌一般涌到了西山冈上，无限期待地等那一声砰——，就像是等待春节欢乐的二踢脚。

说到西岗，我也兴奋，但我的兴奋点在于那里掩埋着我的先人，。凡是有先人的地方就是有根，不管他们是在地下还是在地上。岗子的第一道梁是刑场，翻过这道梁子是乱葬岗，但第二道梁子往北都是很规矩的墓地，城里的不少老户人家的墓地就安置在那里。风水先生说，人躺在那里，会给后代带来福气。因为脑袋枕着西北方向的紫山（马服山），脚蹬着东南方向的滏河，简称“头枕紫山，脚蹬滏河”，风水先生吟这句话时候，我真的怀疑他是一个诗人。

紫山真的是一个有名气的地方，历史记载春秋时代赵国的名将赵奢，还有名代的科学家郭守敬都在这里定居过。去年，台湾的那个什么主[xi]的父亲马鹤凌老先生曾经到这里祭奠马姓的先祖。滏河也是有名气的啊，一条河流淌了几千年没有断流过，本身也是一种很高的名气，而夹杂在紫山和滏河之间的西岗就说不上名气了，凡是没有名气的地方特别适合我去徜徉，何况那里掩埋着我的先人呢。说老是去也不现实，但是一年三次的鬼节，是铁定要去的。大年初三、清明节、寒食节，老远地看到那一座座突起的坟头，就如看见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先人。我喜欢站在最西北的方向的那个坟头往后看，虽然脚下是干裂的黄土，也能给人一种生命繁衍的清新的感觉。相传最西北的那个祖先是明朝燕王扫北时期，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移过来的，一对对的老夫妻，几百年里繁衍了华北大地上的一个个村庄，创造了这么多的人和人创造的文明，这本身令我唏嘘不已。

靠近了现代的坟头是我的姥爷，这个在姥姥的词汇里经常出现的男人的名字，不是恩爱的情绪，而是一种鄙夷的称呼——大烟鬼子，一个有点文化但是被大烟毁灭了的男人，一个总是被姥姥挡在门外不让进门的男人，一个去河南郑州做生意被火车把脚碾了下来的男人，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内心的苦恼和追求。黄土可以掩埋一切，是谁说的呢，实际上，黄土仅仅掩埋了人的躯体，无法掩埋人的生存的意念。就如这片坟场，仿佛一切都寂静了，都模糊了，但是土还清晰的存在着，有土就有人，有土就能生长出活着的意念来。

我总是为西岗的土壤肥力不够而遗憾着，因为肥力不够，就只能种植一些耐寒耐旱的植物，比如豆类和谷子，人们在这里种植一些庄稼，好象也并不在意有好收成，仅仅是慰籍躺在地下的先人，假如先人晚上出来遛弯，不至于光秃秃的太荒凉。

我在夏天的时候常常遛进这片坟地。坟地对于我是一片静地，当我感到自我无限大或者是无限小的时候，进入坟地，总是能安静了许多。有些污浊澄清了，有些灰尘落地了，时间会终止一切浮躁。可以说除了先人，到西岗遛弯比较多就是我，我去西岗遛弯好多次，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先人坐在豆棵子地里聊天，但是相信祖先们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喧闹过，张扬过，有过风流韵事，有过古道热肠，可是现在是进入了这片坟地，他们一一脱掉了世俗的盔甲，一一成为了充满智慧的哲学家，而当今的世界最缺少的就是生存的智慧。

现在，在这片坟岗的东边，一个被称作现代化的城池正在疯狂的膨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在经历了刻意地敌对残杀以后，开始疯狂地把过剩的精力倾泻在盖楼上，呆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而在城池的西边的岗子里的坟地，照样储存着足够的灰蒙蒙，已经灰蒙蒙里呈现的宽容和温和的微笑。

一切都是一个过度，一切都在进行中，你要走向哪里，你并不完全知道，你想得到什么，你也不透彻地清楚，想去请教谁，不用怎么爬山涉水上下求索。

西边躺着先人。

于2007　年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