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阳光很好,能听得见图书馆后面圆形广场上工人们打磨石器的微微刺响。小苗正坐在408空旷的教室里看三毛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小苗的性格是那样的敏感、细腻、脆弱、善于体会、感慨多多,却又极容易孤僻和漠然。小苗的心里装着整个感性的世界,脑子里被一些纷繁的现实的无聊的琐屑缠着,她很不习惯。
小苗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从圆形广场正在作业的施工地经过,她很少将目光停留在那些人的身上,那些在水泥地推着笨重小车,在泥浆中敲敲打打,一身污垢的民工们。从烟尘弥漫的工地经过时,小苗通常是捂着鼻子,心里无奈的抱怨着飞快地跑过,而且会有意识地避开那些迎面而来的民工。小苗不会去想他们的生活,她的脑子偏重于思考一些她喜欢的浪漫的琐碎的高雅的问题,她爱听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喜欢沉浸在那些忧伤的歌曲里,并且融入其中。有时,小苗会看着一群蚂蚁发呆,神经质一样自顾自的笑,那些可爱的小生灵,是如此地让她感动,拖着那么大的米粒艰难前行,却不会放弃。
小苗总能从一些小小的再平常不过的自然现象中得出深入人心的结论。
(二)
小苗是很敬重她父亲的,父亲在她心中一直是那种伟大,稳重,有安全感,可钦可佩的男子。父亲真能,一人就撑起了整个家庭,自己和弟弟每年一万多元的学费父亲总能在需要时魔法似的拿出来。小苗记得,还没上大学时,父亲每次从武汉(小苗父亲在武汉做事)回来,都会穿着整齐,满脸笑颜,有时还打着领带,父亲背包里总能找出她和弟弟满意的东西。在她年少时,翻父亲的背包就是父亲回来时最迫不及待的事。那时她隐隐觉得:武汉真是个好地方,在武汉做事肯定很安逸,爸爸真划得来,把她们扔在家里,隔三岔五的往武汉跑,来来回回,还可以坐火车。那时弟弟更小,总对父亲说:“爸爸,以后到武汉就多带几个装谷的袋子去,多装一点我喜欢的玩具回来。”弟弟以为武汉遍地都是玩具,只需要捡就是了。弟弟啥也不懂,武汉的玩具不可能不要钱,还到处乱扔,那时小苗这样想,她狠狠地掐着弟弟的脸皮骂他是笨蛋,没见识,把他惹得大哭大闹。
爸爸好能干好会赚钱,小苗一直认为,她一直没有注意过父亲手上的新伤,不知道那是旧伤上的新伤,新伤压着的旧伤让她从小就习惯了。她没有去想,用钱铺就的自己的成长之路,让她觉得父亲的工作和生活都很好,不然的话,他怎么每次都春风得意,笑容满面的从武汉回来,还出手大方的稍回那么多吃的穿的玩的东西。
(三)
小苗读的大学在河南开封,乡亲们都知道那是一座闻名的古城。
春节过后返校时父亲给她买了从家里到开封的火车票,她总想见识一下父亲工作的那个城市,去看看父亲工作的地方,所以她自作主张把车票换了。
下了公交车后,就见着前来接她的衣着光鲜的父亲,站在人群里和城里人没什么区别。父亲领着她往住处走的时候,她还在想,前面的高楼里肯定有一间是父亲的。高楼过了一幢又一幢,又在破败的小巷里走了很深很深,才和父亲钻进一家小饭馆。小苗以为爸爸怕自己饿坏了先吃点哩,父亲却让她跟着登上身旁漆黑的、直直的陡陡的楼梯,梯子的板松了,踩上去晃荡着发出哐哐的响声,从刚可以容身的梯口出来便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晦气阴暗的小屋,里面摆着张单人床,只有过道可以活动。武汉的腊冬依然还冰冷,用纸糊着的小窗被风吹着刺喇喇乱吼,这是武汉的腊冬,这也是父亲的寓所,小苗差点哭了。
床头上挂着毛巾和刚洗过的袜子,没有拧干的水滴下来落在盆子里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晚上父亲打来水让她洗脸,洗完脸后又用同个盆子洗脚。一个盆子洗脸又洗脚?小苗记得上次父亲送自己去学校时,在学校超市里执意要买两个盆子,说是一个用来洗脚,一个用来洗脸,所以她一直就是用那两个盆子,绿色的盆子洗脸,红色的洗脚。父亲还一直抱怨学校寝室的环境差,怕她不习惯。是啊,不习惯,她一直在不习惯中生活。
看着父亲的住处,有些东西在她印象中清晰起来——学校圆形广场边的两排民工房,她一直不屑看的那些……
(四)
一个工人正在寝室修理坏了的电脑桌,他一只手捏着铁钉一手使劲地用锤子敲打,捏铁钉的手青筋暴突,伤痕累累。熟悉的手,小苗的心咯噔了一下。小苗第一次和在学校干活的民工聊了起来。
“我爸也是干这个的。”
“哦!”
“干你们这一行的很辛苦啊!”
“辛苦也没办法,这孩子要读书,一年一万多呐,不知道那个难的是……你爸是干这个的,你应该清楚。”
清楚?小苗想自己清楚个屁。
“你孩子在哪读书哇?”小苗说。
“在西安,上次给我打电话说是得了一等奖学金,可高兴呐,就指望她了,听她说他们学校还是啥‘211’、‘985’工程院校,还可以,就是消费高了点,我就让他不要瞎操心,专心读书就是了。”
其实民工也懂“211”、“985”这些数字的,小苗扒在教学楼走廊的栏杆上想。透过挡着眼睛的玻璃的是圆形广场,那是一个热闹的场面。
一位中年男子推着一车砖头从楼前经过,倾斜的身子在午后的阳光里是一团蜷缩的背影,平平地贴在明暗相接的地方。处处是剪影。
一些学生从刚搁好的地砖上踏过,地砖移动了,又是一个佝着背的身影。
……
又是一年的冬天。
开封的冬天的风厉裂如刀,去年的冬天应该也是这样吧,四处是飞散的黄沙与水泥灰,烟尘漫漫,朦胧了所以的忙碌的佝着背的身影,也模糊了小苗的眼。小苗恍惚忆起年少时的冬天,家乡有满山遍野的芦花,大片大片的白,微风拂过纷飞起舞。那时候她总是想,越过山去,尽头是什么呢?后来她真的离开了家乡,来到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她却在泪水中一次次梦回家乡的冬天,梦回家乡的童年,梦回迷路在家乡芦花丛中哭泣的自己。
-全文完-
▷ 进入风言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