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天的事，我六岁还是七岁记不清了。老孙头从西山放牲口回来，悄悄地对丁盛妈说：

“你说怪不，一夜之间，那突然起了一个宅子。”

“哪儿？”――老太太太太诧异地问。

“老坟。”

坨村人说的“老坟”是城里某家贵族的一块墓地。贵族败落了，墓也荒凉下来，杂草丛生，鼠狸出没。一到夜里，一片片鬼火就在那坟头上飘。

过两天，集上的人也纷纷传说开来，说老坟上的确有了一间房和一个院。我天性好奇，便和嘎子一起去看。坨村人有个不成文法，或者说是民俗：不轻易踏进人家的坟地。一说，是怕破了风水；一说，是怕鬼魂缠身。主要的是坟地上多有些杂树，不让别人去砍罢了。

我们老远望着。的确是间房子，有点别样。全是木板的，房山头上开门，还有个小小的廊棚。院子用木栅栏围着。

不久，镇上便出现了一个黑衫女子，买青菜和油盐。

她走路不快不慢，轻飘飘地，坨村人说是鬼魂。徐伯笑着说那是舞台的台风，唱过戏或练过舞的人，才这样。也许那是青春的活力。

她青春吗？人们只看到她脸是白白的，有人说十七八岁，有人说二十多了。

“哪里，怕有小三十了！”――大有店的二大娘摇头说。

有一次，那黑衫人去李家铺子买盐。走后，伙计把钱拿出来在太阳底下看。还用手揉搓一阵，想查看那是不是冥府的票子，大家也围过来。这个伙计有点失望地纳头说：

“不，那真的是国币。”

事后，艾五说，你没去拉她手。伙计说，胡扯，你敢？是鬼，你被牵了去；是人，更糟，这铺子还咋开？

集上的人都说她不会笑，但我见过。有一回，她买菜，她不说话，只用手一指。小贩说出价，她如数给钱。我一面舔糖人，不，是糖鸡，吹糖人的手艺，因是吹出来的，壳很薄，不敢咬，但又要化了，只好舔。我一面舔，一面呆呆地望她。她冲我笑了。真的。

我对叔叔说，叔叔大声斥道：胡扯！我说真的，她笑了。叔叔给了我一脚。

于是街面上的人又传开了：老宋头那孙子叫大仙点化了。别人再问我不吱声了。

有一次，我去买糖球，那年月的糖块没有纸包着。那伙计伸长脖子小声而诡秘地问：

“她真的笑了？说，我多给你一个糖球。”

我一把抓过来，大声吼道：

“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信息在市场上的价值。

不过很久以后，我回味留在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个微笑，那个神秘女人的淡淡地微笑，是那样的――凄凉。

夏天，她种的菜长起来了，她常到胡四伯家的井里担水浇园。小院里也郁郁葱葱了。随着木板房里人气的复苏。坨村人又开始纷纷议论，说许是那个贵族人家发配来的，像林冲。的确，在那年月，落难者与鬼魂也不过一步之遥。

博学的水石先生说她是带发修行，了因和尚称为居士。

转眼又是秋天了，树叶掉了，墓草黄了，一阵又一阵的秋风秋雨。黑衫女人有好几天没出来。好心的乡民又开始担心，她病了？又不知她亲人是谁，怎么报信呢？于是便有几个包括大有店二大娘和母亲在内的妇女要破门而入，毕竟救人要紧。

可是就在这天黄昏一辆小轿车（乡人统称汽车）开来了。一个绅仕带一个穿洋服的小男孩（有我大小）下车走进木屋。他抱出一个女人。坐上车走了。

艾五说那是尸。四伯说，胡扯，我明明看着那女人伸臂搂那男的脖子，男孩还哭着叫妈呢，可能是病了。

男人走后第二天，突然一伙日本兵闯进去搜了一阵。出来时什么也没拿。反而规规矩矩的锁上了门。

冬天厚厚的白雪盖了那木屋和小园。

春天房子上竟然长出了青草。

后来我上了中学大学，假期也常来造访这座破败的废园。我久久地在她的前面伫立。体味着她的荒凉和那动乱岁月中的隐情。

我能否写一首叙事长诗呢？哦！

神秘的木栅门永锁在心头！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7-1-13 15:13:2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