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懂事的那天起,看见家中使用的,一直就是一把乌木筷子。父亲说,这是他离开北京的大家庭时,和几个瓷盘、几只瓷勺一起带出来的,崭新的一把,正好是十双。
在这把乌黑油亮的筷子中间,突然有了两双铝合金的筷子,那是1974年。那一年,越南的战争还未结束,母亲就作为中国专家,在中国援建越南的太原钢铁厂工作了三个月。这两双铝筷子,就是母亲带回来的最有意义的纪念品。
这两双筷子,普通的长度和粗细,外观本没有什么特别,但说起来,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来历。母亲告诉我,她是于1972年攀枝花钢铁公司出钢后,回到重庆参与的援越工程设计。1974年7月至10月,母亲和十几位同事一起,来到越南进行施工“现场指导”,在她们就餐的食堂,见识了这种铝合金筷子,每支上面除了有几个越南文字,还有一个“200”的阿拉伯数字。仔细打听才明白,这些食堂里平常使用的铝筷子,竟然是越南人用击落的第200架美国飞机的残骸制作的。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生活中的我们,有着太多的风雨兼程,常常忽略了身边的风景。记忆中,我还从来没有和母亲安静地长谈过。过去,在和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们还年轻,血气方刚、少不更事,很难懂得母爱的真谛。如今,当我真正领悟了母爱的深情,才发现,幼时需要仰视的母亲,已经满头白发,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需要弯腰凝视的老人。于是,在一个清幽的冬日下午,我与母亲并排坐在沙发上,第一次走进了母亲的内心世界……
母亲1937年生于北京,5岁读私塾,6岁上小学,在北京33中读初中的三年里,学习“特别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无奈,由于姥爷公私合营后收入不高,微薄的工资要养活没有收入的姥姥和三个孩子,因此,身为大姐的母亲,在1954年初中毕业后,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主动报考了北京电力工业学校这所管吃管住、啥钱不交的中专,学上了热力专业。
每个时代有着每个时代的旋律,每个时代有着每个时代的故事,母亲的上学和就业,也就深刻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痕迹。母亲说,当时之所以选择电力学校,完全是因为列宁的那句名言:苏维埃加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而在1958年毕业填报志愿时,母亲和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一样,三个志愿全部填写了“服从组织分配”,也便在举国上下“大跃进”的年代里,告别故乡和亲人,来到了西安电力设计院,一干就是4年,为成都、重庆和昆明的电厂建设贡献了绵薄之力。
母亲最辉煌忙碌的岁月该是嫁给父亲来到重庆之后。母亲从电力转到冶金,工作从电厂转到钢厂,但专业未变,依然是和几百吨的锅炉打交道,留给我的,常常是背着行囊出差的背影,重钢、攀钢、成都无缝钢管厂直至异国他乡的越南太原,就都留下了母亲年轻的身影和匆忙的脚步。
时光流逝、四季轮回,现在的母亲,已经度过了七十年的春秋冬夏,也早就从我童年印象中的风风火火里走出,变成了一个慈祥、宁静的老太太。善良纯朴的母亲是个左撇子,不善言谈,平凡的外表下却隐藏了许多的故事,就像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仔细想想,都说伟大的母爱是人类千古不变的主题,可是,谁又能保证,沐浴着母爱长大的我们,就真的读懂了自己的母亲?一个美国母亲在战死的儿子墓前,说了这样一句感人肺腑的话:在别人面前,你是一个普通人;但在母亲面前,你却是整个世界。惭愧的是,拖家带口的儿子们,谁又能把给了自己生命的母亲,真正当成过整个的世界!
夕阳西下,当我结束了与母亲的长谈,母亲拉开抽屉,将其中一双珍藏了30多年的铝筷递给了我。俯视着母亲因糖尿病而日渐消瘦的身躯,我突然有了一种拥抱母亲的冲动。是的,我拥抱过妻子,拥抱过女儿,却还从来没有拥抱过生我养我的母亲,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所以,我下定决心,就选择今年的母亲节吧,在为母亲送上一束康乃馨的同时,一定要张开双臂,尝试着,拥抱一次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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