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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草,见于路边或山野中,属杂草类。
1·
小草将狗尾草夹在手掌心中间,红红的小嘴儿对着青青的“狗尾”轻声呼唤:“呜呜,狗儿乖乖,快点出来;呜呜,狗儿乖乖,快点出来。”不多时,果见有眼屎样的“小狗狗”从“狗尾”里钻出头来。“嗬嗬!”小草欢呼雀跃,放下手中的狗尾草,从路边扯出另外一根,同样方法呼唤起来。狗尾草碰到了小草的鼻子,鼻子发痒,小草仰起头打了个喷嚏。这个时候长生就在一边起哄了:“嗬嗬!小狗狗钻进小草鼻孔去了,钻进鼻孔去了。”小草信以为真,急忙伸出纤红细嫩的手指头去挖鼻孔,忙活了半天,鼻子痛了,却仍不见“小狗狗”出来,便急着要回家找妈妈。长生见大事不妙,赶紧拉住小草说:“小草草,不哭了,都是哄你的,哄你的,小狗狗不会进你的鼻孔的。”“真的?”小草揩了一把鼻涕,“真的哄我吗?”小草一向是信任长生的,见长生不断点头,便收起鼻涕,转而开怀起来。
2·
莫愁城以前是没有狗尾草的,但现在有了。莫愁城人说这草是从外地移民来的,是杂草。的的确确,在那繁花丛中,又或是平整的草坪上,独独冒起来的狗尾草是有些突兀的。树大尚且招风,何况这不如流的野草呢?一声令下,环卫工人全城搜捕,狗尾草终是在劫难逃。
小草在成为莫愁城环卫员的第一天,就担当起搜捕狗尾草的重任,这其中的尴尬可想而知。在拔起狗尾草的时候,小草总忍不住在心里象儿时一样呼唤:“呜呜,狗儿乖乖,快点出来。”狗儿没有出来。狗尾草依然很多。
狗尾草最多的地方是在莫愁城的莫愁湖边,那里总有拔不完的狗尾草。莫愁湖作为莫愁城的象征,那里怎能让丑陋的狗尾草立足呢?小草为狗尾草捏了一把汗,认为它不识抬举、自取灭亡,活该!
3·
长生嘴里叼了烟。烟子象层面纱将他的面孔包裹。脸时隐时现,偶尔浮出一片苍白来。“二饼。”长生仰起头,将手中的牌打了出去。“胡了。妈妈的,等的就是你这狗日的。”对面的三毛将长生打出来的“二饼”捡到了手里,然后摊开牌,果然是一饼三饼差二饼。长生气冲冲地将牌一推,说:“不来了。狗日地,孔老夫子搬家扯到我不放。”“不输?”三毛一边捡钱一边笑嘻嘻地说:“昨天晚上-------呵呵!”三毛瞟了一眼旁边的荷花,“昨天晚上舒服啥?”长生听到这句话就裂了嘴巴笑,但没出声,望了旁边的连根一眼,从桌底下伸手捏了一把荷花的大腿。荷花大声叫起来:“狗日的,恁急啊?”荷花说话时看也不看丈夫连根,只顾自己叫唤。
小草伫立在莫愁湖边,影子掉进了湖里,一团黑。岸上的灯火巧妙布置,倒映在水中的莫愁城精致而堂皇。飘逸着长发的杨柳姑娘向莫愁湖频伸纤手,潋滟的湖水泛起羞涩的红颜。被拔起的狗尾草,在空中乱飞。柳叶样细长的狗尾草叶,和那毛茸茸的“狗尾”,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不时的抽打在小草身上。
4·
天咋这么热呢?还没见小草回家?长生打着胴胴到街上透透气。家里的风扇虽然在不要命的转着,十来平方的出租屋挤了三家人,又怎能受得了呢?街上只有少许的风,全都是汽车飞过时扑到长生身上的,带着浓烈的金属气味。长生想,要是有空调就好了,象城里人一样悠闲地坐在家中看看电视打打牌,那是怎样一份天伦之乐呢?!他娘的!长生长长地甩了一口气,掏出烟对着城市点上火。城市和烟都在长生的眼睛里燃烧。
“长生------长生-------”娇气女人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带来一股热浪,迫得人心骚动。长生转头看见了小草的姐姐大草。以前,长生不希望单独碰见大草,他怕人笑话他是姨妹半边妻。他觉得那样对不起青梅竹马的妻子小草。在那年月的农村,光是笑话就闹得一家人够呛,万一给人抓住一星半点“把柄”,那他这一辈子就休得安宁了。转眼不过几年间,时代的列车仿佛调了个头般,笑话把柄都可以视而不见了。揣着钱包逛窑子,人家也只是睁着一只眼说“小心点,别给老婆大人给逮着了。”如今的长生,也早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他对女人的胆子大了。
“长生!”大草边叫边招手。大草依着门槛,头顶上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疯狂地扭着身子吸引行人的注意。长生看见大草的脸也是花花绿绿的,眨巴的眼睛和城市的天空一样,带着血的颜色。长生走过去,大草挽住长生的手臂。大草说:“长生------你咋就不爱理我呢?”“咋不理你呢?不就在你手上么?”长生说。长生的眼睛望上天,一朵黑云变成老鹰的形状,向着城市扑来。长生看见旁边的摩天大楼的尖顶把黑云刺穿了,刺了个大洞,望不见底。
5·
小草在修葺整理草坪时,旁边的人告诉她脚下的草是从美国进口的,小草立即就跳了起来。“该拔。”小草终于认同这山野里来的狗尾草是有碍观瞻的。她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在拔起狗尾草的时候双手加了劲儿,却总是忍不住地颤抖。
小草未进城时,大草在小草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的。那时回家的大草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度成了小草的偶像。大草给家里人带回来的山里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钱不知羡煞了多少乡亲。可这一切的风光和繁华,在小草进城得知姐姐干的行当后变得黯然无光。小草发誓再不跟大草往来。小草忽然觉得大草就跟那见不得人的狗尾草一样,应该立即从这个城市消失。
午夜的莫愁湖水过滤了白天的喧闹变得冰凉,令人顿生寒意。小草还伫立在湖边,泛着金属质感的光线在湖面上逡巡。在灯光的边缘,狗尾草在黑暗中快活地摇起尾巴,如柳叶般纤细的狗尾草叶在暗夜里尽情舞弄腰肢。
6·
“长生。”
“恩。”
“你要我吗?”
“要------”
简易的床板咯吱的响,仿佛气数将尽的老头子费力地咳嗽。一阵剧烈的响声过后,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粗重的喘息声。大草的头靠在长生结实的胸膛上,长生黑黝的皮肤将大草的脸映得苍白。“狗日的恁热。”长生爬起来烧了支烟在嘴上。“老子去搞个空调?”长生将目光扔向了大草。“恩------你看城里人哪家没有,我们凭啥要受这个罪?”大草将风扇移了下位置,风扇突然嘎嘎地响了起来。“干啥?”长生有些冒火。“好好的碰它干啥?”“哼!破玩意儿嘛,不碰它也会叫,有种你就搞个好的回来。”大草白了长生一眼,转而又将赤luo的身子贴住了长生。“热!”长生挪了挪身子,没让大草粘住。
大草又问:“长生,你真的会要我吗?”大草喷出来的热气象火一样烧着长生的后背。
“要。”长生吐了一口烟子说。回头想到自己还有个小草,便诡笑着问:“那些有钱的男人你都看不上么?”
“去他娘的。”大草骂。“狗日的不就想快活一下吗?谁会真心待你呢?”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是小草好,有个摸得着底的男人,不怕他乱来。”大草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变细了:“小草人倒好,就是老实了点。不过,”大草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吓了长生一跳。大草说:“长生,你要是敢欺负我小草,老娘我就找人修理你,叫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是是。”长生边说边将大草搂过怀里,搂得紧紧的,象搂头小绵羊。长生说:“咱们还是想想怎样搞个空调吧。不要啥事情没干就先被热死了。”
7·
三张木板床个挨个挤在十来平方的出租屋里,每张都象帐篷似的包起来。屋子中间的空隙摆着自制的简易木方桌,烂拖鞋和臭皮鞋挤在桌子底下。烟头和纸屑躺了一地。
小草进这屋子总能闻到一股闷骚味道,象极了老家里狗窝散发出的味道。“成了狗么?总也差不多吧。”小草自言自语。今天回来早了,其他人都还没下班。小草想着趁这空挡把屋子彻底打扫一遍。
该扔的垃圾都扔了。当小草将床底下女人的卫生纸装进黑色的塑料袋时,她的脸暗自变得羞赧。隔三岔五的晚上总有床板咯咯地响个不停,要么是连根和荷花的,要么是她和长生的,要么就是三毛的。“这是啥生活呢?和狗日的畜生一样了。”小草自顾自地说着。
“谁·和畜生一样?”瘦小的连根悄无声息的进来了,开口便问。
“没------没啥。说狗呢。”小草的脸红得五月的石榴似的。“来,连根,帮忙把地冲一下。”小草把脸盆递给了连根。小草感觉连根今天的眼神怪怪的,看得小草的心蹦蹦地跳得老高。小草摸了摸脸,有些烫,赶紧低下了头。
“好啊。”连根说。他说话的时候视线就没离开过小草的脸。“是该洗洗了,要不就真成狗了。-------乱起糟八的,哪是人-------”连根顿了一下,视线离开了小草,说:“怪就怪这屋太小,转个身就到门外了。”连根显得很是愤慨。
8·
三毛常常在长生面前说“姨妹半边妻”。长生哪有不懂三毛的弦外之音呢?如今大草终于躺在他的怀里,长生便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长生想:有钱人有三奶二奶,我就不能有几个女人么?长生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琢磨着去哪里搞台空调,如此才不辜负美人心。
长生回到出租屋先撩开了自己的床帘,没有见到小草在床上,长生觉得很奇怪,便大声问:“小草没回来么?”回答他的是另外两张床板咯吱咯吱的破响。听到这声音,长生便有些莫明的兴奋。三毛是个单身汉,长生知道他准是又带了野鸡回来。长生走过去一把拉开了三毛的床帘子,一个光屁股的女人转过头来就骂:“x你娘,有种就上来。”长生认得那女人,她是三毛的常客。长生没回话,拉上三毛的床帘子,也不管小草为啥没回来,找了螺丝刀就独自出了门。
9·
被水冲洗过的房间仍然残留着隐晦的气息,仿佛生了霉的食物,总也细不净那作呕的一层。倒映在地面上的小草是凌乱的,凹凸不平的地面将小草身体的一部分放得很大,又将一部分缩得很小。小草望着地上自己奇怪的影子想笑,但还没笑出声来,连根那瘦长的藤蔓似的手臂便紧紧地缠住了她。
“别怕,小草。我是喜欢你的。”连根喘息着说,象狼叫,又似发了疯的狗儿挣扎的哀求。
“放你x的屁。”小草愤怒了。一向胆小的连根在小草眼里有着善良的形象。在小草看来,如草般瘦弱的动物,总应是善良的。“你放了我。”小草说,“就当没这回事。要不-------要不长生知道了是会杀了你 的。”
“哼!”从连根鼻孔里哼出来的轻蔑的冷笑,有着都市里的霓虹灯光一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冷峻。连根说:“要不是你老公霸占我的女人,我-------”
“放屁!放屁!放屁!长生不会的,不会的--------”
出租屋的门被连根一脚踢上了,那并不干脆的“砰”的一声显示它是情不自愿的关上的,并且在与门框合上的那一刻它仍在努力挣扎。
10·
长生带着工具,轻车熟路地来到以前工作过的工厂。翻过一人高的院墙,沿着墙根走了一段,找到了楼梯的入口。长生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捣鼓个不停。万一被抓住了呢?长生没敢想后果,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这工厂老板以前还有工资没付给他。长生这样想着就有些理直气壮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长生怕弄出的声响惊动了楼下的保安,索性就爬上了顶楼。不凑巧,保安正在楼道里巡查。一束光照过来,落在了长生因慌张而涨红的脸上。
“谁?”保安一个猛喝。
长生想跑,却迈不动脚步,从没做过贼的他僵在地上发抖。完了完了,长生心想。就在这个时候,灯灭了,整个城市的灯都灭了,黑暗从天而降。莫愁湖畔的狗尾草突然占领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在长生的脚底下,冒起来的狗尾草将长生掀翻在地上。从“狗尾”里钻出来的眼屎大的“小狗狗”瞬间变成一只只大象般巨型的大灰狗。“呜呜”的狗叫声破天似的响起来,震裂了楼板,长生从震裂的缝中掉了下去。
11·
小草在拔狗尾草的时候心里一直骂个不停:“狗尾草,狗尾草,你这贱命的狗尾草,你咋能长到这儿来呢?这是你能呆的地方么?”小草将残肢断臂的狗尾草用力地摔在地上。一阵风过来,“狗尾”又扬起了头。小草忽然感觉心疼,走过去将“狗尾”捧在手心,凑过嘴巴唤道:“呜呜,狗儿乖乖,快点出来;呜呜-------”
“狗儿”没有出来。夏夜里的莫愁湖水却恁地冰凉,把心也凉透。小草忽然想回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
小草手里还捏着狗尾草,湖水渐渐漫过她的胸膛。涨潮了吗?湖里哪里来的潮水?那个晚上咋不见长生呢?也不见荷花,也不见三毛。小草一直相信,长生如果在那个晚上回来的话,是会把连根杀了的,最起码要把他狗日的祖宗带给剪了。小草还记得连根跪在地上求她原谅他。连根说:“我知道是荷花勾引你老公,但你老公在我眼皮底下霸占她却是真的。-------你怪就怪我懦弱吧-------我是想着我总要比你强的。------”
连根再说什么小草已经不记得了。她睡着了,梦中见到了狗尾草。狗尾草拉着小草的手说:“小草,小草,求求你,放我一马吧。-------可怜我们都是草。”小草没说话,眼睛却红了。转眼间,狗尾草的叶子枯萎了,而“狗尾”却还在风中招摇。小草捧着“狗尾”拼命地呜呜地叫,却不见一只“狗儿”出来。
12·
“莫愁湖啊,莫愁湖,你可知道我的苦?-------”
谁在莫愁湖岸唱呢?小草在唱呢?狗尾草在唱呢?小草纤瘦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水中的她没有脸,薄薄的影子随水波颤动,一如瘦弱的狗尾草在秋风中摇摆的样子。
后来,常有人看见一个长得和在莫愁湖边溺亡的环卫女工很象的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傍晚,在莫愁湖畔,在五光十色的城市倒映在莫愁湖中时,将一棵棵狗尾草撒向湖面。
狗尾草,竟沉了下去。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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