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我对面。说实话，他总是坐在我对面，或者教训我、教育我；或者别的，比如吃饭时。

父亲教训人时总是板着脸，说：“为什么成绩不好？为什么邻家的好而你不好？为什么？”他的眼神里全是疑问号，有时是感叹号，但也多数是贬义，表示怀疑、愤怒，或者失望。

父亲眼里的问号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变大。我开始解释，陈述句形式的。完美的解释也不如父亲那带钩的问号，它总是轻易地钩破我幼稚的防线。我成了笨拙的蜘蛛，父亲是风。我在风中织网，却不断被撕破。在风中，我渐渐变成了省略号。父亲始终坐在我对面。他的问号掉进我的省略号里，被淹没。最后，父亲在记忆里已没了形象，变成了一个大钩钩的问号。

当然，也有一些小事我是记忆犹新的。我和父亲一起吃饭，在小店里，那年我15岁，父亲依旧坐在我对面，点了个青椒肉丝，两瓶啤酒。菜上来，他喝酒，我吃饭。父亲将菜盘朝我这边挪了挪，独自倒了酒，喝上了。我们在这里人生地疏,我孤独，唯一能让我不陌生的只有桌对面的父亲，尽管他不在我眼前时只是个问号。父亲是感觉不到我的孤独的，在我眼里他是个对生活粗枝大叶的人。我保证，如果我将它说出来，他是会惭愧的。父亲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真是可悲！他的关爱是冷冰冰的：多穿衣服，好好学习，诸如此类。他以为了解自己的孩子，就象他自以为读懂了生活一样。可不是的，妈妈和他离了婚。

父亲坐在我对面，一口酒就一口菜。他的眼神总是望别处，即使望到我也只是路过。仅仅是眼光从我身上路过。而我也不望他，望到他的时候也仅仅是路过。但我是有心的路过，我希望父亲的眼神如电视剧中的经典镜头一般能突然变得慈祥，充满温情。我失望了。我的失望是预料中的失望。我从未见过父亲的这般眼神，或者，那只是电视剧里父亲的专利，又或者父亲压根儿就没那细胞——遗传基因里没有，怨不得别人。

父亲也没发现我的拘谨——从来没发现过，可想而知他是个多么粗心大意的人。我左手撑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地吃饭——就这姿势特别难受。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今晚的nba。我想，父亲还准以为我吃得正香呢。

菜上来了，父亲还是将菜盘朝我这方挪。父亲忙着喝酒接电话，我们之间竟还没有人开口打破沉默。饭碗空了，没人盛饭。我四处望服务员或店老板，可没人望我。陌生的环境，我的孤独，使小小年纪的我没有勇气象个男人似的大叫老板娘添饭。我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期望他能看到。在聪明人与吝啬鬼的故事中，吝啬鬼对客人聪明人的空饭碗视而不见，聪明人于是拿起空饭碗对着吝啬鬼说：“你家的树有这么粗吗？”我想拿起空饭碗对父亲说：“父亲，是我们家碗大还是这里的碗大？”想归想，终未出口。父亲将他未曾动筷的饭碗挪到了我面前。

少年时我对父亲的记忆大概就这些。成了家为人父亲的我再和父亲吃饭时，我们仍是面对面的坐着。父亲的目光不再是路过我了，而是盯着我看，盯着我的孩子看。我总会被盯得发慌，以为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从不对视，目光在空中相撞也都会惊慌的避开。仿佛我们都是撒谎的小孩，谁都怕把谎言揭开。在《千里走单骑》中，父亲抿紧嘴唇的悲伤表情使我印象深刻。他说：“在记忆里，我似乎不曾抱过健一，或者，健一不曾这样的抱过我。”我努力回忆，父亲生时似乎不曾用他的目光拥抱过我，或者，我也不曾用我热切的目光拥抱过父亲。我们有着世界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可却形同陌路的生活相处。后来我和孩子一起吃饭时，我也会将菜盘朝他的方向挪。我尽量坐在孩子的侧面，以使我们距离更近而不是彼此对立。我努力做到细致，不放过生活的每个细节，而不似父亲般粗枝大叶。

从小我和父亲相对而坐，似乎由此决定了我们在思想上背道而驰。父亲在生活和婚姻上的失败是我的反面教材，打小我就发誓不做父亲的翻版。如果把父亲比作天空，他的阴晴我是永远读不懂的。苍茫是他的表象，深沉是他的颜色。他用缥缈的眼神掩盖了一切。

离异后的父亲一直独身。随着我的成长，他由问号逐渐演变成顿号——一个可以忽略的小点。父亲成了旁观者。在我们面前他是个拘谨的小孩，如当年我旁观着他和母亲的生活般旁观着我和我的爱人，以及小孩。我成功地与父亲背道而驰，让我的孩子感受到父爱和来自父亲的温暖，而父亲没有做到。他是个失败者，一直是——生活上，婚姻上，对子女的教育上。

父亲走后我去看他。他在坟里头，我在坟外头，我们仍然面对着面。此时的父亲成了省略号，我空白的语言扔进他的汪洋大海，波澜不响。街舞，疯狂的音乐，或者疯狂的生活属于我的孩子那一代。他们在远离墓园的地方起舞和歌唱。墓园里安静得只剩下知了的狂躁。

父亲爱酒。我轻轻地为父亲斟上。发誓不做酒鬼而不沾酒的我在父亲的坟前与他对饮——我们第一次对饮，男人跟男人式的。我说：“干，父亲！”父亲无言。我不停地跟父亲说话。坟头的狗尾草在风中不停点头，一点也不显得拘谨。那一刻，我以为遇到了知音。后来，我醉倒在父亲面前。在梦中，父亲的眼光路过我，我的眼光路过了我的孩子。

ps：这是篇小说。我一直想写篇关于孤独和爱的文章，酝酿了很旧却不知从何入手。而今总算拼凑了一篇出来，算是给自己一点安慰。也希望各位朋友多提意见。谢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