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12
夜阑人静,当我在灯下捉笔,回首往事的时候,先辈们便一个个披着那个时代的风尘,缓缓地向我走来。他们衔着烟袋,肩着重负,以憨厚而鲁钝的表情,带着特有的音容,沉缓地举着步,……他们腹中消化着糠菜,头脑里产生着幻想。自以为追寻目标,却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时代悲剧的漩涡。小镇风情,情归何处?
哦,先辈的苦难已为岁月的风雨蚀成茶色……
秋阳
我六岁那年,秋天的一天下午,散集了,我去卢婶的茶馆,在中屋炉灶的余烬里烧土豆(煨马铃薯)。门帘掀开着,我见胡四伯扛一个条凳进屋了;卢婶笑着从里间走出。四伯说:
“那一桌一凳也修好了,过会儿让侯五推过来。”
“那你为啥不让他一起搭上?还亲自扛来。”
“没多沉,游游逛逛,空手也是走。”
“你那肩不是带着伤吗!”卢婶忙给他斟茶,声音里露出怜惜,“看你那褂子都破了,脱下来,我联一联。”
“太重的活不行,这一点算不了什么……”四伯说着,脱下外衣,掏出他的烟荷包。我见了便从灶坑里取一段烧着的树枝给他;他抚着我的头说:
“二叔这孙小子可真招人喜欢。”
“那是我儿子。”卢婶一面扭着腰肢乐滋滋地搂着我,一面拿过四伯的褂子。我去灶坑里拣了土豆坐在旁边吃起来。
“我真希望你有个孩子,”四伯拿眼瞟了一下卢婶,“头痛脑热,有人在身边……”
卢婶低着头,无言,缝那外衣:
“你还不是一样,下雨阴天,伤口痛了,发起烧,谁来报信儿……你那女儿,活泼可爱,也心疼你,可惜念书在外……”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说,“这荷包还是她娘绣的吧?”
四伯点头;卢婶便拿起荷包端详起来:
“全茨坨,谁有这女工!……可惜,走得太远了!”
“我对不起她,一想到她受的罪,我就感到揪心……”
“四哥,你不要老是这样自责,你不是要带她走吗?甚至抛了爹娘……你还到奉天去找她。”
“我不是指的这,那年我跟肖二少爷到奉天,翠已跟他男人回老家了,肖家小姐见了我……她那时的态度,让我很难堪,无地自容……我也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情。你想,按她们的如意算盘,本来是想让翠侍候他们一段时间,以后再把她当礼物送给他的上级。可是翠怀了孕,全乱套了;而且那几个人,二少爷,小姐的丈夫都背了黑锅。肖家是体面人家,怎容得了这样的事……从小姐那天对我的申斥,对我的怨恨就能想到他们当时是何等气急败坏。——四伯看了一下我的土豆感伤地说——翠成了这热土豆,他们急着把她摔出去;你可以想见她那时候精神上受的压力。那年她才十八岁,没亲没友,由肖家的使女变成了肖家的灾星。她还有什么选择,什么乐意不乐意,她的病就是那时候得的……幸亏肖二编了一段故事说我们结婚又离了,孩子是我的……男的姓孔,官大,年龄也大,比她整整大三十岁,性格还好。娶了两个老婆都没生孩。他倒不在乎翠有身孕——这正好说明她能生,后来他们还是没生。养父对屏儿挺好,特别是她伯父更喜欢她。他在一个师范学校当校长,屏儿便在那念书。我见肖家小姐的时候,已经升了排长,因为起义归队有功,(肖二编的)算是有了一点身份。不然她还不知怎么放肆,骂我……人不能做错事,你看我这一辈子……”
“后来孩子不也回来了吗,你们不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吗?嫂子在外面只要平安,总有见面的一天,你别老是沉在心里。那箫吹得呜呜咽咽的。唉!我一听你那箫声就悲伤,可我还是爱听……”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四哥,你算过命吗?你是什么命?”
“没有,”胡四笑了,“我整天和木头打交道,想必是木命吧……”
“嗯,其实,命,都在个人的心里,何必去算呢!”
就这样,在静谧温馨的小茶馆里,铁皮水壶在炉子上冒着咝咝的蒸汽,秋日和曛的阳光从窗里照射进来。我坐在桌边吃烧土豆,听两个大人娓娓地讲那往事。
卢婶缝好了衣服,用牙齿嗑那线。这时,王大娘推门进来了……
“好哇!可真好哇,”她叫起来,“炮仗还没放,就脱了衣服联起线来了,你这茶壶……我叫你们相亲相爱……”她抓起瓷壶就往地下摔。
卢婶忙搂住我;四伯厉声说:
“二嫂,你又在这撒泼!”
他站起来忙往外扯她,热水烫了她脚,她又蹦跳着哭喊起来:
“胡四啊!你这个没良心的……”
“喜子,快去叫大狗、二狗,把他妈拖回去!”四伯叫;我连忙跑出去,老远还听大娘喊:
“我为了你跳河上吊,你不念想我……如今,我为你们胡家拖着这些崽子……”
半路我追上二狗,他正提半桶泔水往家走。我说,你妈和人打架了,让他放下桶,他不吱声,怕桶丢了;我便和他一起慌慌忙忙往家提。桶放到他家院里,我又叫大狗;大狗一听说就喊:
“二——狗,操,操家伙”他有点口吃,说着提起一个扁担。我也急了从他手里抢下来说,你四叔让你们去拉你妈,又不是打群架。
等我们三人慌慌张张走到茶馆时,已经风平浪静了。侯五叔和二狗妈坐在外面的桌子旁,还有那姓秦的驴贩子——我认识,叼个烟袋笑眯眯坐在那里。大娘见了二狗便喊,你们来干啥?快回去喂猪!俩人悻悻地走了。大狗还嘟囔着,“还——让我来,来抬你呢!”我叫住二狗,又跑回屋里,把另一个烧土豆塞给他们。屋内四伯和卢婶正在收拾,碎壶已扫走,修好的桌凳也搬了进来。
我又跑到屋外,原来他们在谈生意。
“二嫂,这好事你还等什么?你把那头驴套在磨上,春天老秦回来,请他两顿酒菜就顶了。”
“哟,”大娘眉飞色舞地说,“他要赖在我那,我可供不起。”
“二嫂,你带崽儿都是出了名的,还能给咱们老秦断奶吗……”玩笑没说完,肩上挨了一棍子……
“我这奶现成的,你这猴崽子来吃吧!”
连走出来的四伯也笑了。
“你别看那驴老,有劲着哪。”驴贩子拿烟袋锅捅了捅大娘。
“生意还没谈成,你来烫我的腰……”
爷爷喊我收拾床子,回到家里,妈斥我说:
“看你从哪儿沾的泔水,一裤脚子,能穿出什么好衣服!”
不久街面上就传出谚语:
“胡寡妇家有两个拉套的,一匹瘦驴和一条壮汉。”
究竟是什么淡化了胡伯对翠的思念,使他的情感和性格趋于平和?坨村的长辈们在闲谈时常常言及这个问题,是的,这个问题太重要太令人关注了。
你们看,当年小木匠的出走引起多大的震动:一个虽不算富裕却还殷实的家庭一下子瓦解了。一个强壮的一身好手艺的青年却被一辆花轱轳大车晃晃悠悠拉了回来。迎接他的是三间门窗洞开的破败的瓦屋。两代木匠精雕细刻的小巧廊檐都已朽坏,燕子做了窝。棚顶结满了蛛网。一根木棍挑过去,老鼠在残破的棉絮中逃窜……难道“爱情”就是这样的炸弹!老年人也常用他的例子教训那些不着调的孩子:跟谁不是过一辈子,难道你要像胡四那样?!
当然,还有菜花——那被人称作胡寡妇的二嫂,早年她是一个多么欢快的姑娘?
黄昏,坐在自家的瓜棚下,胡四在反思:你把人家满满地搂在怀里,你激动了,你点燃了炸弹的芯子,人家身上就没有火药吗?咳!看她现在被孩子拖累成这个样子!……人首先得活着,得让孩子活着。你不懂得,菜花懂,驴贩子懂……
你该知足了,谁有你这样美丽又聪明的孩子,会音乐,还能当老师,全茨坨有几家? 这不就是结果吗?人一辈子再苦再累,不就是图一个好结果吗?
二叔和乐师的开导是对的,咳,人还得有朋友,再穷再愁的日子,有了朋友,在瓜田里聊天,点一袋烟,还有什么不能化解呢,正如音乐……
是的,爱好音乐是胡伯从痛苦中解脱的重要因素。
音乐这玩艺你乐她帮你乐,你愁她帮你愁……可是你乐她不使你狂,你愁他不使你伤。就像那箫声悠悠的,也许,若是菜花懂得这个道理,我会娶她的……
想到这儿,他又拿起他的箫,鸣鸣咽咽吹了起来,他知道此刻在街心的茶馆里一个疲惫的女人正支着肘,望着窗外的明月,听徐徐清风送去的箫声,化解她的苦情……
“红颜知己”这个词儿是怎样震动人心啊!
玉镯
我七岁那年的夏天,侯叔走了,在茨坨小镇游游荡荡,抓小花子剃,头帮大娘背柴,给嫂子唱小曲儿的侯五,走了。许多人都不解,独我知道,我太熟悉五叔了。当他悠悠的漫不经心的时候,就是他忧愁的时候,这时他爱找我玩。夏至过后的一天,他拉我到他家,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家就是不打扫也是整洁的。被褥叠在柜上,碗盆放在厨里,外间的墙上挂着木工的家什:刨子斧子和锯,玻璃窗擦得透亮。檐下燕子窝下面挂着一串红辣椒。他锁上了门,站在院子中间,忽然把那毡帽抛向空中,掉下来正好落在园子门的一根立柱上。他朝帽子鞠了一躬,口里念道:茄子豆角黄瓜窝瓜蝴蝶燕子,再见了……我知道他把这些都托给了二姑。接着便从怀里取出小喇叭,放了个长调,还是那么浪不溜丢。吹完把它塞到我手里,拂着我的头,凄凉地笑了笑,问:喜子,你知道瑶琴吗?我摇头,他叹气说,那才是真正的乐器。我说我喜欢小喇叭,他说,那算什么!叔以后不吹了,给你吧。走出门又告诉我,到小北河探望了一下他养的老太太……他这一去就没回来。听说去当了国兵……
又一根断了线的风筝离开了茨坨——这个让年轻的心荒凉的古堡。
那一天晚上在剃头房,水石先生、徐伯和爸爸聊天。
“侯五这孩子心眼好,”徐伯说,“是一个啥也不愁,乐天的小伙子。没想到他也有想不开的时候,你知道他为啥去当兵吗?”
爸爸笑了:
“是不是他怕给我家二姑娘惹祸,钱家把她这个小叔子也看成了眼中钉,侯五人缘好,影响大……”
“嗯,这也是一方面,不过主要的是他喜欢上了梦屏,老四家的洋学生。可他心里又自卑。胡四哥说他没有正当的职业……”
“怪不得他托爸爸说情,学木匠。可那姑娘是什么态度?”
“看样子,那姑娘也有点儿喜欢他,叫他师哥,喜欢他为人善良,有音乐才能。小伙子长得也好,白白净净的,腼腆有点斯文的样子。可是……她没有嫁他的意思,她眼光高……”
“依我看,”水石先生停下笔,他正在给我爸爸写一个条幅,“侯五失恋是一方面,是个引子,它使人想起地位的低下。你看南岗那老孙头,几十年没跟谁红过脸。在肖家喂牲口,连畜牲都没抽过一鞭子。一辈子没摸过女人的手,谁颂过他的德性!……人一穷,地位低下,屈辱就烧心,侯五给土地爷吹喇叭就是这么回事,现在终于走了!”
爸爸点头,无话说。
“前些天,侯五编了一支喇叭调”徐伯继续说,“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要跑,现在想起来那曲儿真挺悲。”徐伯说着念起了那词儿:
情郎哥当国兵过了小北河,
临行前小妹我做碗热河漏。
咽不下河漏你拉着妹的手,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儿说。
泪眼儿汪汪你望着妹妹我,
从手上我褪下了那翠玉镯。
玉镯儿一只在俺的腕上戴,
这一只留给哥哥你暖心窝。
玉镯呀玉镯呀哥的护身符,
枪林哪弹雨里你要守护着。
莫等那兵车从我的门前过,
空让我推开窗阁儿唤哥哥。
暑期,梦屏毕业回家,徐伯把这小曲弹唱给她听,屏儿一面抄录一面用手帕擦着眼泪,后来竟泣不成声……
那年我七岁,不知道失恋是怎么回事。可是乐呵呵的侯叔离开了我,我心里特别难过。好朋友一个个都走了,同时又想起了他编的儿歌〈数星星〉:“我愿和她藏猫儿,我愿和她数星星。”去年的暑假,屏姐回来采风,我和爷爷在四伯的瓜园听徐伯和侯叔弹唱小曲“绿树阴浓夏日长”,那有多快乐呀!
又一个夏天了,夜空中星光灿烂,侯叔,你在哪里?
中秋
一九四三年农历八月十五,夜,朗月在天。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在谁家!”水石先生透过囚室的窗,望着天上的月(水石先生怎落到这地步,容我到《古堡残阳》中再交待)。此时已近午夜,先生还没有入睡。一个时辰之前,枪声划破夜空。惊动了他。现在枪声渐渐远了,他的思绪却泛滥起来。他想,日本人又作恶了,在这个本应是温馨的中国人的团圆之夜。什么“王道乐土”!这个占领者对我们的礼乐民风有什么尊重!这时,他又想起小原,当年这个中国通在帅府里走动,到师傅的铺子里来讨画是何等的谦虚恭顺。那时虽不是朋友却也有一面之交。而今他却把我视为画奴,阶下之囚。他的掠夺竟是这样的暴虐凶残……不可否认,小原是个酷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是什么改变了他?是贪婪?占有的野心?为什么孔孟之道的精髓:仁爱、中庸、礼乐当先、以和为贵的思想,日本人一点也学不去呢?此时,他又想起与了因和尚的那次谈话。他问这位在日本修学多年的高僧,日本学中国文化,也信佛,那他们为什么还打中国呢?了因思量一阵,告诉他:
“在一些有权有势的日本人中,佛道已经被他们的神道淹灭了。这神道就是他们的武士道。随着国力的强盛,他们的天皇、军界还有背后那些工业财阀都想侵略扩张,掠夺资源和劳力。小小的岛国岂能容得下他们的野心!这样一来他们自然就宣扬神道,鼓动效忠天皇为国捐躯,把那些战死者送进神社供起来。让穷苦的日本百姓去卖命,杀高丽人杀中国人,这是众生的苦难,佛在日本也闭上了眼睛……”
“可是,在中国,看着我们的同胞天天在流血,佛也能闭上他的眼睛吗?”当时先生问了因,如今他又望着天上的明月痛苦地问自己……
月光与云影在湖面上移动
这雪白的芦花多美呀!天上,那是日头还是月亮呢?――侯五躺在沙洲上,慢慢醒转来,伤口殷殷地渗着血,但已不觉疼痛。芦苇摇曳,发出沙沙地响声,湖水拍击着滩边的小船。细波的碎语又把他带入童年的梦幻……飘飘摇摇的,他好像坐在哥哥的独轮车上。总是这样,哥哥带着他干地里活,去时推着他,回来捎一车柴草。那是村西的茅道,通往他家的坟地。那里埋着他的爸爸还有妈妈就在爷爷奶奶的脚下。家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那年他四岁,哥哥十四岁。
恍忽的画面浮现他脑际:……在坟地,哥哥打草,他挖菜,野菜。突然,一只狼扑过来,咬伤他肩,很痛。哥哥提着镰刀赶过来。狼跑了,哥哥追。远了,远了,没有一丝踪影。一片迷茫,他感到十分恐惧。娘――娘――他凄声叫。“小五”远远的应声……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的面孔,模糊的面孔,透过打谷场的扬尘,冲他笑。这是对母亲的记忆,经常出现在他梦中的记忆,世界上最亲的人的记忆,可怜是模糊的……剧烈的身体和心灵的伤痛又使他的意识回转来。娘――绝望的呻吟――我们就要见面了,等着我……
“小五――”一个老妪趟着水草,急冲冲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一个姑娘,年轻的,一脸期盼的姑娘,紧跟在后面……
斜月沉沉,稀薄的雾从渤海的海面上腾起。
广阔的辽河口河汊纵横苇滩密布。一只小船在芦荡中悄悄地划行。沉缓的桨声低压着舟人的惊悸。
鲁伯划着桨,胡四陷入沉思,屏儿伏在船头啜泣……
“不知五哥怎么样了,他会落在哪里?”梦屏再也忍不住了。
梦屏从教会的师范学校里毕业后被小原要到了县城。名义上在一个国高里教书,经常被小原召去演奏中国的古乐。那一日侯五探听到小原奉命要组织一个演出团去劳军,心里十分恐慌。他抽空跑到胡四的窝棚。
“逃吧!”他望着一筹莫展的师父说,“你看往年那些劳军团里唱曲的姑娘有几个不遭祸害!”
“可怎么个逃法呢?!”胡四放下手里的烟袋陷入沉思。
“出县城不远就是苇塘,芦苇子一人多高,河汊纵横,水浅,日本人的巡逻艇进不去。历来都是河西土匪出没的地方,现在也常有抗日武装活动。万一他们追上来,我和二秃还可以在后面掩护。”
“那你们怎么脱身?”
“大不了也是跑,”侯五笑了,在他的脸上胡四又看到了徒儿那种特有的乐天和顽皮。可是很快,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又浮上了他的眉端。“当国兵我当够了!去年冬我被派去到到河西村里收出荷粮。一家男的当劳工死了,撇下一个寡妇带四个孩子。家里只剩下半口袋高梁,鬼子还要抢走。那妇女抱住日本兵的腿,鬼子拿枪托打她,头流了血。孩子冲上来护着妈,日本人还要打。我实在心疼,推了那小子一把。回县关了我十天,那还是队长的媳妇说情,不然还不知动什么军法!那女人是个戏迷,评剧票友,看得起我,劳军团的事就是她透给我的。”
“让我想想,得跟孔家商量商量。”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方案:中秋节趁日伪军酒足钣饱酣睡之际,屏儿演出完把琴留在案上麻痹小原。借口外出更衣,跑出来父女由侯五接应出城。鲁伯摇小船在湖边等候。只要逃到营口,屏儿便披一件黑袍去教会找丁盛媳妇月娥。再由孔先生的熟人修道院洋人院长把她送上一艘外轮,辗转去往内地找她在军中的养父和亲娘。
那天的一切都是按计划运行的,只是出土围子的时候还是惊动了日军,有几个鬼子和伪军来追。侯五受伤隐到了芦苇中。本来二秃施计替换站岗,又邀同伴在哨上耍钱。不想那时正碰上鬼子查哨,才惹一段波折。二秃又借口在村里搜人通知了侯五的义母赵老太太去苇塘搜救侯五。
“不知五哥怎么样了?”屏儿还在喃喃抽泣。
“孩子,你不用担心,侯五机灵,不会有什么差错,何况有二秃掩护。”鲁伯语气里显出他见多识广的经验。
鲁伯虽然这样安慰屏儿,但在他和胡四的心里都悬着这个令人极度不安的忧虑。虽然侯五当兵是自愿的,并有肖警长的担保他是良民,与西山游击队没任何关系。在日伪军看来是可靠的。但在胡伯心里还是反复思虑着全部策划,有没有疏漏之处?想到这,胡四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中。他知道侯五当兵是他逼的。他不愿意看到侯五对女儿的爱恋。侯五自卑,当了国兵。可就在他们父女遭遇劫难的时候,候五这个义重如山的徒弟却愿肝脑涂地舍身相救。真是患难见真情。当年,不是肖老太爷的门第观念拆散我和屏儿娘的爱情吗?如今,我却犯了同样的错误。我竟然忘了二十年前亡命天涯的惨痛。我算是什么人啊……
沉缓的桨声惊起几只野禽,胡四想起适才密集的枪声,此刻,小五也许正血染芦塘……
“我算是什么军人,像兔子一样任人追杀!”想到这,他不禁瞥一眼手中的盒子枪,那是他从东北军带回来的,深藏多年。平时他不愿打开它,勾起痛苦的回忆。如今他在手里掂了掂。
不久屏儿还有月娥如计逃脱,胡四上了西山。
又一个深秋的黄昏降临到了小北河一个农家小院。伪装得严严实实的地窖里,赵老太太和她的外甥女葵花正在给侯五喂鸡汤。那已是十来天前了,侯五因失血过多混迷了许久。但他毕竟年轻力壮,终于在母女二人精心护理下,醒了过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师父在哪儿。老太太告诉他,没听说日本人抓住他们,可能已经脱险了。倒是二秃被关了起来。宋家的人正在使钱赎他。上集时听肉铺家的老大说,日本人对这事也没下大力追。一来是因为没抗日军的背景,二来是古琴落到了朝思暮想的小原的手里。侯五深深地叹了口气。
葵花扶着他,精心地给他换上了亲手缝制的衣衫。这时,村道上又隐隐地传来了那支撕心裂肺的小曲:
玉镯呀玉镯呀哥的护身符,
枪林哪弹雨里你要守护着。
莫等那兵车从我的门前过,
空让我推开窗阁儿唤哥哥。
《小镇风情》完。
-全文完-
▷ 进入行吟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