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能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

　——史铁生

很多时候，失去的并不是青春，而是无法挽回与弥补的幸福与错误；更多时候，被祭奠的也不是青春，而是为了使人生不至真的幻灭而必须珍存的悔恨与泪水。

许多年，我刻意不去想他们，把自己固执地投入文字的累积与阅读里，让自己在无数个可以想到他们的黄昏或深夜，手不停滞地敲打键盘，把每一丝缅怀引来的慌乱都变成让我痛哭让我苍老的句子。然而每次乘车却依然不受控制地寻找那张从车头向后数的第三张单人座，除非那里有人，即使有人，我也要对他或她致以目光的问候。然后眼望窗外，思绪跟着车轮飞驰，念想起那一组组在我青春中一闪而逝的镜头，而窗外，风吹过了什么，眼底掠过了什么，我竟不知，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在乘车，忘记了我是在行往一个叫做幸福和快乐的红尘。

如果折了一颗幸运星愿望没有实现，可以再次折叠。那被折叠起的人生，愿望没有实现，若能再度折叠将是多么美好啊！可是，时光允许么？人生允许么？它们允许我将往事打开、铺平、选择一些珍存、选择一些丢弃、翻手是云覆手是雨么？不能！永远不能！所以，当他捧着一罐子紫色白色的幸运星站到我面前，我除了对他身后残破的夕阳保持沉默，我还能如何？我只能坐在女生宿舍楼前那破旧肮脏的台阶上昂起冷漠的脸，看玫瑰色的光在他身后一点点娇艳、盛放，闪耀、媚惑、也一点一点地从他微笑的唇角消失，弥漫上一种静默泣血的疼痛。

“罗叶，你别以为自己是天鹅，充其量一只丑小鸭罢了！那帮狗娘养的都他妈神经，让我来碰钉子。”

夕阳拉开他长长的影，他头也不回，一甩手，掷碎了那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天边的玫瑰色消失，零零落落晶莹剔透的雨滴滚下来，一些带有摧毁和堕落的伤逝之美隐没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无辜的幸运星四散在地，爱情就像这一颗颗无法言语的紫色白色星星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我一粒一粒将它们拾起，捧在心怀，那种感受，苦痛遗憾，是的，苦、痛、遗憾。

真的诧异，羁傲不驯的刘军会向我表白！即使他说是被那些男生所挑唆！

在学校，他是最受欢迎的男生。而我，全校最孤僻的一个，正如他所说，一只丑小鸭而已，何曾想过自己是天鹅？他怎么会这样看我？他不知道，我仅有的一点彩色记忆都是与一个梳齐肩直发的清纯女孩有关。她叫奇蓝，是的，奇蓝，多么美的名字，清蓝澈透的眼神，一点点的矜持和文静，但有时候，我总能从奇蓝那安静看我的眼神里，读出她身体内的那股子狂热，那种蓄势待发的热量仿佛随时就要汹涌喷出，这是我从许多女生眼里都不曾见到的。然而奇蓝总是幽静的，像她的名字一样幽静。就连她开心的时候，她也宁静，忧郁的时候，就更沉静。哦，奇蓝，我多想你！好在暑假就来临，你就要回到我身边了。

“罗叶，罗叶，罗叶，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奇蓝偶尔也耍耍小孩子脾气，毕竟她生在那样优秀的家庭，父亲是钢琴师，母亲是医生，呵，奇蓝，我有多羡慕你，多嫉妒你！多爱你！

“孟奇蓝，iloveyue。”我是真心的，微笑着，并在心底说出下面的话：奇蓝，愿今生能有一个好人代替我娶你、好好爱你，你这个小妮子，实在不该像我这样沉静。

“叶子，好好爱自己。”

又来了，奇蓝又说这句，又开始深沉而宁静地凝视我，仿佛她随时要离我而去，不过去另一个城市读书嘛！奇蓝，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比我还安静，我不要，不要你这样，笑一下，来，一，二，二，茄子——

手机里拍下奇蓝安静微笑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像在看一个爱人。奇蓝，你恋爱了吗？你知道有个男生向我表白了吗？你知道我也喜欢他吗？可是奇蓝，我不能接受他！奇蓝，你不要问我原因好吗？真的，不要问，我怕我会告诉你，那样我的心会痛，我会在自己的惊悸与恐慌里伤痛不已，我会死去，拎着残酷悲愤而又屈辱的往事死去，奇蓝，你希望我好好活着对吗？即使每天只安静坐着、呆愣着、麻木地穿梭在教室、食堂、宿舍之间，你也希望我活着对吗？

奇蓝，下个月就期末考了，然后你就飞回来了。别忘记我们曾许诺一起牵手去垄上看云，虽然我们所谓的垄上不过郊外的一小片废区。可是奇蓝，你知道我多么喜欢残缺的美，也只有你能默默陪我看云。云来啊云去，如果我是一片云，不被任何一个人捉住该多好！

奇蓝，我在看云，一个人说话，和奇蓝！你呢？是否也在看云，一个人说话，和罗叶！

盛夏的午后天气突变，厚厚的黑色云朵翻滚着，一层层密积，沉沉地塌陷在头顶，几声闷雷轰隆地在耳边炸响。奇蓝那里此刻是不是也将有雨呢？不知道她在不在外面？拿了伞没有？豆大的雨滴密密地砸下来，击在我的头顶四周。内心的大石砰然落地，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天气，可以让我很痛快很自然地流泪，可是奇蓝，如果你在外面，快一点跑回教室或宿舍里，或者，有一个你喜欢的男孩笑看着你，像许仙为白娘子撑起一把伞一样保护你！

眼泪飘在雨里，奇蓝，我又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了。这次，终于可以痛快地哭了！可是奇蓝，你相信吗？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的许仙出现了，他为我撑起了一把伞。

“罗叶，你哭了？”

刘军一改往日的冷酷和不羁，长长的手臂在我们中间擎了一把灰褐的伞，柔声问我。

“没有。”我看也没看他，冷冷地回道，但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热热的，就连心里的忧伤也淡了一些，但一想到他，又更浓了！“刘军，谢谢你，但我不需要伞，你走吧！”走出许仙的保护范围，倾盆大雨立刻无情地把我淋湿。是的，我喜欢这样：眼里的泪再疯狂加重，仍可以欺骗自己还没哭！

“罗叶，罗叶！你疯了！你会病的！”刘军追上来，继续把我头顶的一小片天空遮挡“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忧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令你开心，但至少，我能为你遮挡住头顶的这一小片天空。”

“刘军，你走吧！我一个人回去。”

“从图书馆到女生宿舍至少二百米远，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就算拒绝我，也不该拒绝我的好意吧！”

刘军已经生气了！天！我不能抬头看他，他那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正一绺一绺地向下淌水，淌入我的心里，我也不能看他那深渊的双眼，我会掉下去，万劫不复！我更不能告诉他：“我一直都在暗恋你，暗恋你，暗恋你！”仅管心内的声音喊着，但我只有拔脚就跑，一边跑一边流泪，为什么，为什么真的他会爱我，就让我偷偷地爱他不好吗？这种两心相悦、彼此忠诚的爱情我根本不配拥有，就算是玩，我也玩不起！

“罗叶……”

手臂被追上来的他一把拽住，不由分说将我拥进怀里，一把灰褐的伞跌落雨中，一张温暖湿润的唇覆盖在我冰冷的唇上。顿时天旋地转、万物静止，渺渺茫茫不知身在何处，我呆愣着，睁大了眼睛看他，他那样投入、陶醉，轻轻地闭着眼，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淌到额头、从额头淌到鼻尖、从鼻尖淌到唇，又淌进我的唇。四周，白茫茫一片，这样大的雨好久都不曾来临呢！他那长长的柔顺的眼睫挂着沉沉的水，这一幕如此熟悉，多少回睡梦中我曾遇见——

许久，他放开我，眼神灼灼，无比快乐，牵起我的手“罗叶，我坦白，没有那帮臭小子逼我，是我自己要爱你……”

“对不起刘军，我并不爱你！”

冷冷的我丢下冷冷的话仓皇着逃失，我能想像得到他一定很惊异，一定呆愣愣地看着我跑向雨中而不知所措。刘军，如果有来生，来生一定做最爱你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很忙碌，忙碌到连去“垄上”自言自语都没有时间，想必奇蓝也很忙，我只在偶尔的夜里才接到她一两条短信：

“叶子，佛经里有句话：众生之所以称为众生，是因为其心中充满烦恼，是迷执之人。迷则佛是世人，悟则世人是佛。”；

“叶子，‘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叶子，任何一个拥有思想的人，他同时也是一个脆弱不堪的生命个体。”

谢谢你奇蓝，谢谢你安慰我，懂我。我知道自己是执迷的愚人，我知道花好月圆，我知道应该尽可能少一点忧郁，但是奇蓝，你怎么会知道我内心的痛！我没有钢琴家的父亲，没有医生的母亲，我只有破烂不堪的孤儿院记忆与肮脏可怖的往事，直到一年前认识你——

阳光才照进我这个已经彻底冰冷的生命！

奇蓝，于我而言，你是天使，你是花朵，你是幸福，你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真的，奇蓝，只要你快乐！

所有女生都在紧张地备考，大一的学习生活竟在这几天才看出它的忙碌和正常。而我心里的沉静却更加固执起来，说不清什么，拿起书本就开始发呆，每个夜晚还要偷跑到操场的篮球架上傻坐，一坐就一两个小时。

忽然，夜空里腾起了烟花，轰隆的爆破声此起彼伏，暗黑的天幕被一束束窜起的姹紫嫣红燃亮。寂寞似乎更加狂妄了，每一次都在烟花落下之时带来更大一次心慌，而每一次烟花的盛放都成为它极有力的扩张武器。

“罗叶”

深沉而略哑的男中音，我的心一惊，是他！怎么？噪子哑了？

“罗叶！”他显然为我不理不睬的冷漠气愤了，点燃了心里的爆竹。

奇蓝，我该怎么办呢？

“罗叶！见鬼了！我怎么会喜欢你！”

“刘军，你做什么？啊——你做什么？”可怖的往事再一次袭上心头，我冷冷地打着颤，拼命地挣脱他，他正抓着我的双肩，我闻到他全身都在散发着浓烈的白酒味道“刘军，你冷静点，冷静点！”

“罗叶罗叶罗叶罗叶！！！你让我怎么冷静！”

太可怖了，这句话反而助燃了他的狂热！他按着我的肩好痛！

“难道像你一样每天都冷冷地对我么？罗叶，你知不知道都多少女生给我写信，有多少女生纠缠我？罗叶，我知道你是爱我的，罗叶，罗叶，天啊罗叶，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好听！你知道不知道我就要为你疯狂了！罗叶你知道么？我一点备考的心理都没有，每天都在念着你的名字！天啊罗叶，我夜夜为你失眠，你怎么能这样折磨我？”

“对——”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为什么你说出的每句话都那样伤人，你的嘴是刀子么？总把我刺得鲜血淋淋。罗叶，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有多大的改变？我变安稳，我变深沉，我不再清高，我不再羁傲，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

我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奇蓝，我该怎么办啊！怎么拒绝他啊！

“罗叶，你在颤抖？我吓到你了？”刘军立刻撤下按着我双肩的手，将我拥进怀中。

是的我在颤抖，我害怕爱情，害怕爱情来临到我身边。

猛然我推开他“对不起刘军，我真的不爱你。”

冷冷的冰霜挂上我的眼角，唇角，同样也挂上他的眼角、嘴角。继尔，一抹自嘲的微笑涌上他的眼底、唇上，我的心一阵痉挛，对不起啊刘军，真的抱歉，你怀里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女子。

“哈，罗叶，你如果敢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就信你！”

极度的自信与狂妄涌上他的面孔，刘军啊，你非要伤人伤已到彻底么？

“哈哈，不敢了吧！罗叶，你不要欺骗自己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是的刘军，我正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你，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奇……”

“够了！”一声怒喝打断了我的话，刘军狠狠地盯上我的双眼，铿锵用力“罗叶、你去死吧！”

他又一次暴怒着离去。这一次，怕是再不会和我说话了吧！唉——

也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