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以为父亲不理解我。

和朋友游泳时，他要管我，和妹妹打架时，他第一个扁的就是我，我偷了邻居家一根不值钱的黄瓜，或是一个了不起的橘子他都要那棍子抽我。

被父亲教训的时候，没有人敢站在旁边，小院唱戏的主角，永远都只有两个人，一个我，一个父亲。

戏的内容总会是那段台词：“你给我跪着”，一只有力的脚随声音踢过来，啪的一声我跪在了地上。

倔强的我在被父亲一次次的踢倒后，总能坚强的咬着牙齿站起来。

“你认错不？”父亲大吼着。

“死也不认”，我恨父亲，那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恨，如果我能在体力上打过他，我一定会反抗的战胜他，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够强壮。

岁月流逝，慢慢长大，思想却没有随时间改变对父亲的态度，相反对父亲的成见越来越深，父子关系也就形成了一种隔阂。

15岁时，书读不下去了，到出游荡，远方的父亲打电话回家，叫我滚出去。

接过电话的第二天，我就滚到了他那里。年少血气，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就是理想。心里总有一个死结，这一辈子一定要打败他，在心中他总是那么没有本事。

半年后在他又是托人，又是请老同学吃饭下找了几个工作，但几个工作都没有结果，一时也明白以前，和朋友一起天天讲的所谓的面子只不过只值酒桌上那短暂的几分钟。

我年轻的血气消失了，他却没有死心，在他从朋友那里得到，他还有一个同学在一家鞋厂当厂长的消息时，他高兴疯了，第二天就带上了我跑去找那同学。

又是一桌酒席，他一次次的贬低自己拍着同学的马屁，那一刻他完全没有了一个男人的本色，其实他没有必要，他自己就是一个厂长。

我说：“老同学你喝了这杯酒，我就把你儿子留下来”。

他微醉的迟疑了一下，接着很爽快的举杯喝完了那杯苦涩的酒。

从酒店出来，走到门口时，他控制不住的吐了一地，在他弯腰咳嗽中，我看见顺着那呕吐物落下的还有晶莹的眼泪。

“爸，你，你没有－－什么事吧？”良心发觉的我第一次关心他起来。

“没，没什么事，就是多喝了几口”他说完，坚强的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那天我清楚的记得他一个人和十几人干杯，他一个人狠命的和他的同学斗酒。

以后他才告诉我原因，他和他从读书都是对手。一直以来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他都没有输过那个同学，可在他４０岁时，为了儿子，他第一次向对手妥协。男人的尊严有的时候用生命不能换取，有的时候却是那么的脆弱。

他用尊严，酒杯，还有金钱给我换来的工作，我还是没有保持多久就丢失了。三个月后，我和车间管理的矛盾爆发了，血气的我被管理打爬在地上，口中流了血。我满怀痛苦委屈的回到他的身边。

我瞒嘴是血的回来把母亲吓的大哭起来，母亲哭的时候他正在睡觉。因为他每天都是６点起来给我做好早饭后在补足睡眠。他出门看见我，第一个反应是紧紧的把我抱在了怀里，长这么大第一次他这样抱我，真的很想在他宽阔的胸膛中抱着我不在放开。

“谁打你的，儿子？”他的声音很激动，我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感情。

“管理”我小声的回答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也很害怕他教训我。

“你们是怎么发生矛盾的？”。

“为了罗雪，她和我一样刚进厂，是一个小女孩，她做了100双鞋舌子，管理要她翻工”。

“你们管理是不是对工人不好？”。

“嗯，前不久工人们和他吵了一架，他为了报复我们就把我们的工资压的很低”。

听我说了大慨后，他没有在做声。

“你只不过是他们斗争的一个棋子而已。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叫社会，什么是江湖”。

几分钟后，他在楼下叫我：“走找那王八去”，他把车子的马力加的很大。车子启动时，他的许多朋友都说要帮他忙，他都一一拒绝了。　

进入车间，他直接走进了管理房。

“王八，我儿子只是一个孩子，你也这样下手？”他强壮野蛮的把管理打倒在了地上。走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被管理刺出了血。他知道这个社会有许多东西是不能讲道理，他用武力维护了父亲的职责。

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出了那句心里面想了很久的想法：“爸，我想再回家读书”。他没有立即回答。

“你自己要想好啊”不要像以前那样脑袋发烧。

“我想好了，真的”。

“那好”他熄灭了平身的第一只烟。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家的汽车，母亲坐不得车，他代替母亲送我。一直到车站的路上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快到车站时他突然说话了：“好好的看看这个地方吧，不要忘记了”。

车票是他帮我买的，我对他说我自己能买票，但是他还是坚持他去。买了车票，我突然有一点晕车，他又急忙的挤进人群去买那１元一颗的白色小颗粒。

上车找到位子，他说：“我走了”，走了几步，他又说：“我走了”，但他还是没有走出车门；在车门口他又对我说：“我走了”，我只是拼命的点头；可在车窗外我见到了，还没有离开，在给司机递烟，司机是我们本家一个亲戚，来的时候也是他把我带来的，但他还是不放心。看见他和司机交谈后，他从汽车后面走了。

我想他真的走了。

他还是没有走，在汽车通过剪票口的时候，我从汽车后面的玻璃看见了他。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车站中央，跟着汽车慢走，那天有风，他的头发很凌乱。我很想叫他，但喉咙堵被一种什么东西堵住了不能发生。我也知道我喊他，他是不能听见的，我能看见他的着急，但他不能看见我，汽车玻璃隔离的，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不能看见里面，这种玻璃很像人的感情，特别像我对他的感情。

看见他被汽车越拉越远，最后他奔跑的脚步跟不上汽车的速度，只好孤独的站立时，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在手心上。

回到家，我从读了一个初三，很感谢他，那段自愧的时间打电话最多的是他，和我说话最多的是他。

“现在怎么样？”他在电话中不紧的问。

“还是那样，语文蛮好，数学，英语不行。”我紧张的回答他。

“没关系，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你和别人不同，你已经快半年没有摸课本了”。

那半年我所有的精神负担都是他开导过去的，包括许多邻居的讽语。

半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很快就过去了。中考结果出来，没有考上高中是我预料中的事。在我痛苦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突然回来了。

“还记得你读书时，我叫你滚出去吗？”晚上吃饭时他突然的递给我一杯酒。

“记得”我不安的接过酒杯。

“爸爸叫你出去就是要你知道什么是生活，我没有什么，我知道从小我们俩就像美国和苏联一样……”他说完举起酒杯向我示意，在两只酒杯交碰的声音中，他和我都落了泪。男人其实都是很脆弱，特别在没有人的时候。

“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想读高中”。

“那行”。他还是回答的很简单很干脆。

他又托了很多关系，交了1500元的助学费，把我送进了一个很好的高中。

很感谢他，在那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打工的历史的天地中，我能安静自由的在书本中翱翔。进了高中，学习还是那样没有什么起色，语文很好其他的都很差。他打电话说：“你语文学的好，其他的都能学的好，慢慢来还三年，其他的能补上的”。

高中三年，我按他说的做了，有许多还是没有补上，文章却在高中开始发表，三年读完，我囊括了学校所有的作文大赛，还得几次全国大奖，每一次发表了文章得了稿费我都第一个告诉他，他听后总是呵呵的笑：“你终于可以自己找钱了”。

“嗯，以后你回来我请你喝酒”。我对着电话对他说。他又在电话那头爽朗的嘿嘿大笑起来。

很可惜，很遗憾，高中三年，没有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很有几次提笔想写写父亲两个字，但没有写到一段就停了笔，写不下去。

高考，考的不是很好，很幸运的是，由于写了几篇有名的文章，一所学校破格录取了我。

进入大学，人，更如鱼得水，看了许多书，又写了许多稿，也谈了几次恋爱，也被伤害了几次，所有的高兴，痛苦却都是与他度过的。

经历生活磨练后，人也渐渐的明白了许多，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无奈，什么是甜蜜的负担，什么是江湖……。

大学毕业，很顺利的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一年回家，听到许多让我吃惊的事，和我一同玩大的伙伴有两个已经走进了监狱，还有的不是失业中，就是已经有了孩子，踏着父辈的路不停的耕种。

站在小时候父亲叫我下跪的地方，突然想跪下，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我是伙伴中最调皮的一个，现在我却没有进监狱，相反还成了一个高知识分子。很感谢他打我的时候没有手下留情，感谢他打我的时候用棍子打跑了来劝他的旁人。

再和他通话时，声音很苍老，感觉他老了。问奶奶：“爸今年多少岁？”。

“你爸啊，今年4６吃4７的饭，快有十年没有回家了”。奶奶话没有说完，旁边的妹妹哭了起来。不知觉的十年光阴就为了我们。十年父亲和母亲都老了。

“爸，你和妈回来吧，我找钱给妹妹交学费”。我在电话中牛气的对他说。

“呵呵”，他在那头又笑了。

“不是你给不给的问题，有的东西是一种责任，就好比当年为你喝那杯酒一样”，说完他爽朗的笑了。

几年后，他终于回了家，他完成了他的责任，他最后一个孩子考进了中国外语学院。他成了街坊中最有脸的人。

以后多年来，我都在想他，想他后我就想自己，他对我说的那句“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济天下!”是不是忘记了？

作为父亲，他很称职，作为男人他更合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