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每个字都象倾注了写字人的全部力量：线条那么粗，有的地方，白纸被笔尖划出一道又一道粗劣的伤痕。横的、竖的，都是同一个字：繁写体的爱。它们有的重叠，有的割据一方，象是一出分分合合的戏。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有时，某个笔画突然暴长，伸得远远的，象只纠缠不清的手，要抓住些什么。这当然不能再算一张白纸，因为字已将它抹黑。写字的人叫无心。纸的旁边摆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刀柄色如墨石。

大街上人潮涌动，商场的音响向着世界怒吼咆哮，人们已麻木于这张狂的叫声。“臭豆腐呢——臭豆腐呢——，羊肉串呢——羊肉串呢——”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减价——跳楼价——放血价——快来买哟。最后一天——最后一晚——最后一小时——”无数的广告霓虹将天空映得血红，层层叠叠的大厦耸立在没有夜的地方。

“夜在哪里呢？”无心不着边际的自语。

“黑暗的地方才有夜。”一个声音仿佛从天际传进无心的耳朵。

“黑暗在哪里呢？”无心追问。

“在你心中。”

“我心中？”无心疑惑不解。

楼上的一帮年轻人拼老命的卡拉ok：“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

他们边唱边跺脚，天花板上的老灰便自然地掉下来，落在刀锋上，刀锋变暗了；落在白纸上，白纸更浊了。

“1978年，你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你分不清黑白——”

“1983年，你五岁。你妈妈在夜里教你数星星，你问：”妈妈，为什么晚上才能看到星星？‘你妈妈回答：“星星在白天藏了起来。’你问：”为什么星星要藏起来？‘她回答：“星星是天使，她只喜欢夜晚。’你再问：”为什么呢？‘你妈妈无语，好久才回答说：“因为天使不想见到白天。’至此，你知道天使是属于黑暗的。你从此记住了星星，记住了天使，记住了夜。”

“2000年，你遇到了你生命中的天使，可她是位小姐。但你坚信：夜里的一切并非都是丑恶的。夜里有星星，还有天使。你深信只要借她一点光和热，她就能变得象星星一样圣洁。为了她，你和人打架，至今额头上还留了块疤；为了她，你拼命攒钱，决定给她一个家。在你光的照耀下，爱的温暖下，她不负厚望，终成你眼中的天使。可你——你在三年前迷上赌博，倾家荡产，最后还把她输给了人家。”

“而今你要杀她。她为还你的债，重操旧业，你眼中容不下。你的理由是：她可以输给人家，但不能由星星变为人渣。”

越至午夜，大街上越是热闹。汽车的鸣叫掺杂人们的欢笑。而无心的天空仍在夜里寻找。

“我的夜在哪里”无心大声的问。

轰隆隆的雷声突然响起，接踵而至的倾盆大雨瞬间淹没了繁华。夜在暴雨中被撕裂一角帷幕。

“夜！——杀！”无心如发疯的狼似的嚎叫起来。水果刀嚓地落在桌上，白纸被劈成两半。无心的夜终于开始。他收起刀子向门口走去。细心的人会发现，白纸上一个个如鬼画桃符般的爱字竟少了一点。那一点，在爱字的心上。

无悔一身红色连衣裙，象一团烈火燃烧在夜里。雨已停歇，大街一片清冷，一条孤影踩着满地狼籍而行。在残碎的霓虹上空，一弯新月冉冉而出。一道白光，在孤影的背后闪现。无悔靠着窗子发着短信。

无悔发过去说：“好姐妹，我爱他，但要离开他。”

“你决定了？”那边问。

“决定了。爱越多，恨越多。与其又爱又恨，不如不爱不恨。”

“可你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象他当初要得到你时，什么都敢干一样。”

“——”

“他若咬住你不放咋办？”

“人大不了一死。他要我的命，就休想得到我的心；他要我的心，就不会要我的命。”

“这真是何苦呢？——何苦呢？你不如将就着过——”

“可我的心不同意。爱若无心还叫爱么？”无悔倒象在自问。

无心有无悔家的钥匙，他进屋时她还沉浸在爱的思考中。当她抬起头见到无心时，自然地吓了一跳。

“你——”无悔有些紧张，但很快恢复了平常，用她一贯的性子柔声细语道：“你吃饭了么？”

无心无言。

“你怎么拉？”她向他走近些。他的眼光那么冰冷，直叫人打寒颤。“咋不说话呢？”无悔露了个浅浅的讨好的笑容，象是朵在火焰中盛开的烟花。

无心依旧不言。

“那我给你做饭去。面条？加个荷包蛋？”她去拉他坐下，他一斜身，她就看见他背后的那把闪亮的水果刀。

无悔愣了足有十秒，抬头望他的眼睛，她在他的黑眼珠上看到了她自己，是那么渺小。无悔不再说话，独自去了厨房。

不多时，无悔捧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雪白的荷包蛋搁在面条上。

“喝酒吗？啤酒？”

天际的声音这时又传进了无心的耳朵：“不喝！”

“不喝！”无心说。“为什么呢？”无心在心里问。

天际的声音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阴森森的：“喝了酒，你就会糊里糊涂的杀人。只有在清醒的时候，你杀了她，你才明白自己的残忍。而这，正是你需要的。你容不下你的天使有半点污迹，不是吗？”

“快吃吧！”无悔催促道。

无心将刀在桌上放好，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吃了底朝天。荷包蛋只剩下蛋清，被筷子搅碎的雪白蛋清四分五裂在桌面上。

无悔很快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糟蹋了！”无悔看着碗里的蛋清叹了口气。

无悔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无心也正好往厨房去。两人似乎都心急着什么，竟撞到了一块儿。无悔从无心睁大的瞳孔上看到了自己扭曲的笑容。她的手从无心面前无力地划过，象是在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珠，又象在轻轻抚摸他额头上的伤疤。无心却见到一颗星星从他面前划过，坠落在不见底的黑暗中。他终于见到了他的夜。

无心回到家里，顺手将水果刀扔在桌上。从刀尖滚落的一滴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爱字的心上。

白纸黑字中间，一点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