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我与李子的交往比做一场棋，我执了先手，首先挂角，预留了许多后着，准备着李子会档、会压、会靠，但是他仅仅是以其人之身，还至其人之道，跳过许多布局，深入我的腹地。李子的方式是直接的，率性的，从征子到打劫、从枷到断，他走的每一步，都隐藏着杀机，也蕴含着智慧，在短短的中场胶着之后，我开始弃子投降。

李子终于说出，他不爱任何人。我听过许多人在许多情况下说这句话，有矫情的，有冷漠的，有激烈的，有抚慰的，有言不由衷的，有话里有话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把“不爱”说得这样无色无味，据说摄影师曾给在激战中的“石佛”李昌镐连续三十张特写，居然拍到同一种眼神与表情。李子在说这话时像足了“石佛”，他面无表情，轻敲着桌沿，眼睛看着窗外，连瞳孔都没有发生一线紧缩，如果他不是修炼到了最高境界，就是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情浓时，李子喜欢将下巴顶在我的凌乱头发上，轻声呼唤我：“核桃，核桃，你在哪里？”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一笔一划的写我的名字，他的手指传来的暖暖的，热烈的温度，我知道，他通过抚摸来寻找我，通过寻找我来寻找自己的内心。我骄傲的外壳在他温柔的表白下碾成齑粉。我听到自己身体成长的声音，它发出轻微的卡卡声，从我的骨骼，我的血液，我的神经末稍向外蓬勃，我的身心都在不断向一个方向沉迷：我只有李子，李子也只有我，既使全世界要我们孤独，我们也可以相依为命！更多的时候，李子表现得波澜不现，荣辱不惊。他说自己最喜欢匈牙利人裴多菲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是一首多么纯粹多么真实的爱情诗，是你们非要给他套上革命的光环，而且你听着：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李子说，这就对了，这就是我向往的东西，是真正的自由，超越生命与爱情。婚姻，围城，以及前期假装温情脉脉的感情其实都是一种狭隘的意识形态。我被李子的张冠李戴的歪理，逗得笑成一摊倒塌的麻袋。我在笑着笑着，会转过头去，我不想让李子看到我突然流出的寂寞与恐惧。

云朵的罅隙间太阳会向大地闪现温和的橙色光芒，我跟李子坐在光芒下面，眯着眼睛享受我们的午后世界，前面是湖，后面是荫，岸边有草，翠蓝的水波漾漾，毛茸茸的两只小鸭子依偎在一起取暖，我挽着他，不说话，时间久了，我会偏着头，闭上眼睛，枕着他的肩膀，我叫他：“李子。”他说：“嗯。”我说：“讨厌。”他说：“好吧，我讨厌。”我说：“我是说我自己。”我是说我自己，岁月明明不是静好，但只要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好的。李子说：“傻瓜呀。”李子用手环住我的肩，他含着笑咭咭的说：“核桃你真是一个傻瓜。”我们五官依旧，却不再生动，因为没有婚嫁的嫌疑，没有幻想的空间，没有确切的承诺，我只能装作需要的是一点长远的友情，而这种需要，因为要求的虚假，反而显出破釜沉舟的真实。我跟李子，是被命运掷骰子般地掷到了一起，本来应该同舟共济，他却不断引诱我下海，而当我真正义无反顾的投身水中，才发现，他早早站在岸边微笑，余我一人，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日子不仅要如常的过，还要过得比以前悉心，才算不辜负我们的相识一场。我不想把自己放在一个低的位置，只有尽力踮起脚，想像着跟李子保持同样的高度。我表面看起来说话大大咧咧，无心无肺，眉眼里都堆砌着无所谓，在里子里却越发的精耕细作，穿衣打扮，在细节上处处用心，喜怒哀乐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符号，而我尽量在收敛中，在柔软中显出强硬，在绝望中要点希望。经常陪着李子出席他不同朋友圈子的聚会，我穿过膝的裙子，涂清淡的口红，带低调的首饰，小口的抿酒，低声的说话，看人眼神是安静笃定的。李子在人前坦然承认我是他的女友，主动帮我挡酒，过滤掉别有用心的谑语，更不会让谁的手没轻没重的挨到我身上。朋友们起哄，他丝毫不为所动，他一只手稳稳的倒酒，另一只手用力的握着我，他表现得知疼知暖，像极了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李子的脸因着酒意而微红，酒如血一样红润，轻轻摇晃会有连续的挂杯，随着透明的杯壁轻淌下来，带着汨汨的诗意，仿佛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泪，有着残酷的视觉冲击，而李子的眼神就在其中，比这酒更浓烈，比这红更惊艳，比这泪更深藏。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里面莫测的悸动，千语万语，全是无望的前程，而我赌气一般的，非要在其中找一点点希望，既使这希望是退一步的希望。

在一个季节更换的时节，我们相约去逛街扫货，在鼎沸的人流中亦步亦趋，因为怕走散，我们肩挨着肩，十指相扣，他的手很有力，我甚至享受着被紧握的那种疼痛。成行成市的橱窗映在眼前，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帧一帧的过去，我在匆匆经过的瞬间，会认真去看我们的侧影。李子是个英俊的男人，有宽厚的肩膀和修长的腿，他走路大步流星，而此刻，是我，这个娇小光艳的女子，在与他同步。我的心中涌起一些热潮，有些感叹的说：“别人晕车，我是晕人，看到这么多人，我就发晕。”李子说：“牵着我还不够？”我意味深长的说：“我怕你把我搞丢了。”李子镇静的看着远处说：“核桃，我会对你好的。”我怔住，斯时斯景，他的承诺出现得不合时宜，跟这风，这云，这日头，这人流，这春去秋来的季节，来来往往的市井繁华，全是相背的，好像黑暗中闪过的些许曙光，又像沙漠里的突现的海市蜃楼，我不相信的笑：“我只怕你言不对心。”李子很快接过我的话说：“我只怕我力不从心。”我们的对话嘎然而止，既然短兵接触里就有交底的真诚就再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短短几个字，划地为界，一清二楚，真话才是叫人痛彻心扉的利剑，我找他要的，他偏不能给我。只是，我们终究没有旷男怨女的苦处，想放声一哭一歌都不能够，我们是武装到底的都市人，所以连这不爱的痛苦都是留有余地的，是可以微笑，可以承受，可以消化，可以掩耳盗铃去谈笑风生的，没有章法，乱了套的，死去活来的爱，不是我们要的正数。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听着不知从何方飘来的音乐，音乐像流水一样轻滑，是个向下流淌的旋律，缓缓的渗入心里，再往里去，顺着血液扩散下去，从最低音到最高音，都是我们的思绪与对白。我们不会分开，只会无限的拖延着情节，所有情节，仔细回想，既是呼唤，又是拒绝。

我刚刚入神，他始终守拙，因为，他不爱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