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思的理想与经济的独立
——从陈白露看女性经济独立
张爱玲说:“楼下公鸡啼,我便睡。像陈白露。像鬼——鬼还舒服,白天不用做事。”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断,张爱玲对于陈白露,至少是不厌恶的呢?张说:“‘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最可厌的人,如果你细加研究,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人。”恰恰如张所说,看起来自甘堕落的陈白露,其实也是可怜可悲甚至纯真善良的。
交际花陈白露是曹禺心中的一个理想,也是作者对这个理想的哀思。陈白露是个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聪明、早熟、自信。表面上是个强者,实际懦弱;表面上骄傲,清醒时很痛苦。她和诗人有过纯真的爱情,但是,志趣不同,两人相处不下去。她对美好的生活有过追求,她的放纵是对社会不满的发泄。
陈白露不是一般的交际花。一般的交际花爱钱,也精明,她却糟践钱;她不像茶花女,比茶花女要复杂得多;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看不起周围的人,可又得依赖他们,一块儿鬼混;她对一切事情似乎看得很透,可又看不透。在精神上,她是感到孤单的,别人捧她,她又迷糊了,在聚贤俱乐部上台唱歌跳舞,出足风头,美得不得了;在舞厅里和人家跳舞,尽情作乐。在音乐声中,陈白露有陶醉感,跳舞要跳出情绪,要自我欣赏。方达生来了,她眉毛一扬:“我混得不是不成功,看有多少人捧我哦!”她是聪明的,她样样都精。可是,她又笨,没有走上正路。
方达生对陈白露是寄托幻想的,他故意说些刺激的话。李石清当面骂娼妓,对她是一个大转折,“陈小姐”这层纸被戳破了。她看清楚了:自己凭什么骂张乔治是“洋狗”,骂胡四是“兔子”呢?她坐在冰河边想自己是什么人,没有想到死,认为还有路可走。所以还到花店去买花。当王福升拿了帐单来,说金八把帐还了。陈白露愤怒了:一个女人不能如此受侮辱!她服毒了仍死也不卖给金八。这一点,她是硬的。写陈白露,是写妇女所受的压迫,暴露旧社会。
说“交际花陈白露是曹禺心中的一个理想,也是作者对这个理想的哀思”,这是由于陈白露展现了当时一大批没有经济收入的被包养的女性形象,曹禺哀其不幸,痛其不争,对于她们骨子里的某些善良却还是抱有希望。陈白露不能自拔,却想救人,她亲眼目睹“小东西”等社会底层的人们被摧残、被蹂虐,痛苦地在生活中挣扎,想有所反抗。当她知道小东西打过金八,便连声自语:“打的好!打的好!打的痛快”。陈白露从小东西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许多自己所缺乏也希望有的东西。曹禺也从陈白露身上看到了旧社会某些女性身上所缺乏的东西。
陈白露,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洋溢着风情,一颦一笑,皆销魂诱人,轻轻晃着手中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没有生离,只有死别,一个人的孤芳自赏。陈白露,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子,一个为了爱情进行过抗争的女子,终究还是这样去了,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中,在太阳的光韵下,伴随着一群魔鬼转瞬而逝。她承认太阳要出来了,但太阳不属于她,她只能沉没在黑暗中,所以,当她赖以寄生的银行家潘月亭破产,巨额债款无法偿还时,她只得在日出前服毒自杀。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简简单单的白露写照。这不是一个沉沦的女子,她不曾向任何人苛求,在追求自己理想之后,却不得不回到那个充满邪恶的人间。面对周围的虚假和那无孔不在的铜臭,她从来没有失去过一分一毫的自我。面对唾手可得的金钱、地位,她没有一丝的喜悦。哀,莫大于心死,明知朝阳的来临却不能拥抱,人间一悲。
她不是没有勇气,也曾为了自己的理想放弃过所有,追寻一个诗人左右。然而,生活残酷的告诉她,一切都是那么虚渺。跌落到现实生活中的她,在潘四爷,乔治张等人中周旋,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只为了麻痹自己。然而,她依然喜欢清新的空气,旭日东升,也会在一个被别人当成疯子的好友面前找回当年的童真,这是人的本性。
《日出》的现实主义艺术成就体现在人物群像的成功塑造上。陈白露,她是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新女性,一位个性复杂并充满矛盾的艺术典型。她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又聪明又糊涂,又勇敢又软弱,玩世不恭但又不甘沉沦。企图去寻找太阳但身陷泥坑而不能自拔。她的自杀,既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因生活绝望而自杀的弱者之死,又是一个不肯落入魔王之手而遭受蹂躏的强者之死。是陈白露矛盾性格的必然发展。她的悲剧是性格悲剧同时也是社会悲剧,是黑暗社会对人的精神要求的毁灭。
独立是现代优雅女人的重要要素。人格独立才算优雅女人。在事业上有主见,不受他人摆布;在生活上有自己的圈子,不会因脱离男人而孤独。优秀作家亦舒女士用她的妙笔生花描绘了自己买花戴的都会女郎形象告诫我们,女人经济独立,才有本钱谈人格独立,如果经济上依赖男人,就只能叹一句,“娜拉出走后,不是回来就是堕落。”现代女性应该有完整独立的人格。独立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它需要高素质的心态和全新的价值观。女性在经济上应该有独立感,这种感觉能使她们的精神独立有相对坚实的地基。伍尔芙说“女人必须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其意思就是在说只要经济独立了,女人就可以和男人一样主宰世界。
我们再来看看陈白露之死,陈白露作为半殖民地大都市中的交际花,可以说有者“表层的糜烂和深层的觉醒”。她一方面追求奢侈的物质生活,为此她和张乔治等都市群丑厮混,强颜欢笑,维持她习惯的享乐生活。这表面上看来是出卖色相、自甘堕落的生活,实际上不得已而为之,可以说是表层的糜烂。另一方面,她精神上又厌恶这种生活,内心里厌恶张乔治等人,她的精神里可贵的高洁,并没有完全被周围的环境完全泯灭,还是有着深层的觉醒。正是因为她没有独立的经济,因而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她只能够做着自己厌恶的事情,敷衍着她骨子里厌恶的人,周旋在精神的泥潭里面不可自拔。试想一下,假如她是拥有自己独立资产的女人,她就不会被显示束缚得不能动弹了,至少,她还可以去选择自己的生活,选择自己的爱。
现代社会流行“三z女人”,姿色、知识、资本。很多女人具备前两样,后一项却有待加强,女人也要讲究资本,但如果沾了一身铜臭,只能去做王熙凤了,像《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那样,用知识换资本,倒不失优雅。兼有如此种种美好品质的“三z”女人们一面市,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了虚荣的“小资”、幼稚的“bobo族”和面子上风光、骨子里辛酸的这领那领们,成为人们赞赏追逐的对象。
每当夜阑人静,陈白露会有一种没有归宿的感觉,她不甘心漂泊无依的非独立的生活。她玩世不恭,游戏人间。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生活在黑暗中,但她沉溺太深无法自拔。如果她拥有独立的经济——实际上凭着她的美貌,凭着她的智慧,完全可以拥有独立的经济——那么,对于黑暗的生活,她就不仅能表现自己的正义感,而且能够挽救一些自己想挽救的人,比如小东西。凭着她敢做敢为的倔强性格,是决不会念着“太阳升起但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觉”而自尽,也不会成为黑暗社会的殉葬品。她将活着,活着改变生活,或者批判生活。
那个看似热闹的会馆,没有一个角落是属于她的,整个空气的污浊使她经常窒息。漂亮女人的身边从来不会缺少男人,无数的男人围着她的左右,为她付钱讨她欢心,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爱她的。当大丰银行崩溃之时,所有人全部离她而去。归根到底,终究因为经济两个字。她自己说:“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可是她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顾八奶奶每招每式都学着她,羡慕她的年轻美貌,羡慕没有人能拒绝在她面前心甘情愿的掏银子。每个女人都喜欢被人捧,这个老顽童依然如此,纯粹游戏人间。她每次都大谈特谈自己的爱情,只不过是铜钱下的玩物。有的人玩别人,有的人自愿充当,说到底其实没有谁不是金币的玩物,谁最大谁就是最大的玩家。不管是陈白露还是顾八奶奶,其人物的悲剧意义在于揭露了金钱物欲世界对人性的异化、扭曲,金钱使漂亮聪明的年轻女性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激起人们对金钱社会的憎恶。
撇开当时的社会环境不谈,就是在现代社会,女人因为没有经济独立而导致的问题也是举不胜举的。而现代社会家庭暴力调查发现:在受丈夫虐待的妇女中,百分之七八十是没有个人收入的家庭妇女。因为乞食于丈夫,她们对男人的粗鲁行为往往逆来顺受,结果使男人变得肆无忌惮,有的妇女甚至成了男人拳头下的牺牲品。
根据美国劳工局的统计,在1980年,同样的工作,女性只获得男性59%的报酬。美国社会迫使女人在经济以及社交上处于次等地位,因此大部分女人仍然依赖男人。传统上,有小孩的女人必须依赖丈夫的善意来抚养她和小孩。或许这为她带来微妙的压力,令她畏惧丈夫,迎合丈夫的愿望,而不顾自己的感受,因此压抑了自由与自发的平等关系。
显然,在一个女性依赖男性善意以及经济支持才能生存的社会里,男性有理由质疑女人爱他们的动机。因此,女人在经济上的依赖,会让男人不时怀疑对方爱的是自己,还是被当成“一张长期饭票”。这是我们所熟知的体制所带来的悲剧。在许多方面,男女都无法互相信任,这种不信任也会腐蚀较为深刻而执著的情爱关系。
在我看来,无论什么环境,无论哪个时代,经济独立都是女人打开幸福的一把钥匙。一个女人可以拾破烂、扫地,也可以当教授、做作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稳定收入。一只金丝笼里的鹦鹉也许可以免遭风雨的袭击,但它却是以自由、尊严和安全感的沦丧作为代价的,一只展翅的大雁或许会被谋生的艰难击得遍体鳞伤,但它却可以轻而易举获得鹦鹉无法获得的一切。
换一个角度来看,金钱真的那么重要吗?女人的高贵并非指的是一定要出身豪门或者本身所处的地位如何显赫,女人的高贵是指心态上的高贵。没有钱,难道就不能不过挥金如土、灯红酒绿的日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的日子不也乐得轻松自在吗?说起陈白露,一方面是同情,一方面是悲哀,难道她就不能在那个太阳就要出来了的日子里选择另外一条道路吗?有死的勇气为什么没有生的勇气呢?说到底,也只是经济的独立以及经济独立影响的人格独立。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10 15:57:21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简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