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很惭愧，写过许多文章，却似乎从未写过母亲。其实，一直就很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话题，但也许是岁月里沉淀了母亲太多的故事，也或许是母亲的恩情多得让我无法下笔，所以迟迟没找到一份感觉或契机。今日于这窗下的书案旁，晚风拂窗，撩起了薄薄的窗帘，脑海浮现了母亲的音容，想起过些时候是母亲的生日，内心不禁泛起了愧疚之情……

这世上，赞美母亲的文字何其之多。这个美好的词汇，让人想到温暖、慈祥、宽厚、依恋以及包容。母爱是一种无法割舍、世上唯一永恒不变的亲情，是温暖的象征，是生命的港湾。我根本无法用自己拙劣的笔来描述，只能体味母亲慈祥的笑脸和那温柔的声音。我想，天底下最美丽的事，不应该仅用文字来表述，而应该用心灵去体味那一份浓浓的母子之情。

屈指算来，母亲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母亲虽出生于战乱的年代，由于外公的辛劳而略有积蓄，曾有幸于在青年时期完成了她的初中学业，这在当时那个年代却是一个有很高文化水准的女性。然而，不幸的母亲却没有因此交上什么好运，一生的坎坷，写就了她的辛酸。最幸福的时光，可能只是在我大哥出生的前后几年里罢，而伴随着我的出生，也就意味着母亲一生的恶运降临。

据说，我生下来后就没停过哭，满月前只要是醒着就一直啼声不断，这个坏习惯持续到六岁上学前，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好端端地会突然哭起来，不哭上二个小时便不能安睡，任怎么哄也没用，可以想象那会是多么折磨人！因此外婆还特意让人写了许多“天苍苍，地茫茫，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什么的小纸条到处张贴。时间久了，母亲也就习以为常，只能听之任之，至今舅舅们还时不时地用此来笑话我。可为什么会哭呢？连许多医生都莫名其妙，谁也说不出个以所然来。也许，是我的灵魂深处在为自己、为父母亲而悲哀吧，或也许，在潜意识里深藏着对命运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深深恐惧。

因了我的出生，母亲的一个国外亲戚回国探亲时来家看望，不想不久后就让父亲戴上了一顶“里通外国的走资派”的沉重帽子，全家也因此被发放到父亲的北方原籍。在父亲当时还很贫穷的家乡，没有奶水的母亲只好用嘴嚼碎了高梁玉米喂我，后来实在不忍心看着难以下咽的我一天天瘦骨零仃下去，母亲不得不狠心抛下大哥，离开了父亲，带着我回到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南方。此一走，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从此天各一方而支离破碎。那是一个疯狂而动乱的年代，因了那个年代，也因了我父亲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固执信条，我认识亲生父亲的日子一下子推迟了二十多年。

刚从北方回南方的日子里，母亲带着我在山里的一个乡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学校设在村旁的一座破庙里，白天有十几个学生为伴，到晚上就只剩下我们母子俩伴着煤油灯相依为命了。我不知道胆子并不大的母亲，当时是怎样度过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婴儿熬过那些可怖夜晚的，只是若干年后我特意去那地方看了看，那座大庙还在，那斑驳锈蚀残缺不全呲牙咧嘴的神像还在，白日里还有点阴森森的恐怖，何况是晚上呢？

童年时光，特别是上学之后，因为在班里最小的缘故，免不了要受些欺负。有个别同学常说我是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这让我经常哭着问外公外婆，母亲回家后，更是不懂事地缠着母亲问我的父亲是谁？这常常让外公外婆沉默无语，而母亲总是含着泪鼓励我，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只要学习好，别人就不会说什么了。每当我考试考了高分，看着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数一数二，母亲脸上总是会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后来，母亲在亲友的劝说下，终于同意给我找个父亲，这就是我后来的继父。而那年，我已经七岁了！虽然也离得很远，但幼小的心灵里却有了巨大的慰藉！　

继父是个大度、善良而温和的人，记忆中，他嘴角总是带着微微的笑容。也许是没见过生父的缘故，我对继父的感情也一直很深，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和感激。此后，便常常自豪地和同学们言及自己的家人。是的，我很高兴自己有个父亲和完整的家庭而不为旁人所耻笑，而长大以后才体会到，母亲当时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奈，为了给我一个父亲，她不得不随着继父去了几百公里外的他乡，而且继父本来就体弱多病！终于，我慢慢长大了，而继父也因病离开了人世！那年，母亲才仅仅四十三岁！

继父去世后，母亲和我及两个尚未成年的妹妹就相依为命了。苦命的母亲又中年守寡，以她微薄的工资，省吃俭用地供着妹妹上中学。我后来从工厂带薪考上了大学，虽然工资不高，但维持自己的学业需要也不成问题。妹妹们后来上大学却都是母亲一直负担着，母亲不让我出什么力，说是让我留点钱将来好成家立业。我也只能隔三叉五地给妹妹们买点什么或给点零用钱。就这样，母亲成了儿女们无助时的坚强后盾，而我又何曾报答过一丝一缕？有时反倒因为不懂事而伤害了母亲！可母亲却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指望回报什么，她永远给我们涓涓细流般的爱，这种爱，渗透了我生命的每一个过程。

很久以来，我对生父是怨恨的，恨他抛弃了母亲和我，恨他让母亲受尽了苦难与伤痛。所以，一直不愿意回父亲家乡去探望，甚而在上高中时把名字完全改掉并改随母姓，母亲也只能深深叹息。直到大学毕业后，有一天生父带着大哥前来，我死活不愿意见他而只要见大哥。而这时母亲却说，过去的事情不能怪你爸，这是妈妈的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做人应该大度一点，何况他是你亲生父亲呢？血毕竟要浓于水啊！在母亲的劝说下，带着妹妹一起去宾馆见了父亲与大哥。见面后，母子三人一起抱头大哭，那哭声，包含了多少的伤痛与不幸，彷佛在翻涌着苦难岁月里积淀的往事和委屈……生于那个年代，生于这样的家庭无疑是一场厄运，而此时的我却感到庆幸，我比大哥要幸运得多，因为呵护我成长的是亲生的母亲。　

惭愧的是，虽然心里有许多对母亲的感恩，但却很少单独面对。在江南那一个个“听取蛙声一片”的雨夜里，经常只有和妹妹们的谈笑而忽略了旁边的母亲。这也许是因为母亲在心中无处不在，所以可不表达，或者说真是“娘肚子里有儿，儿肚子里没娘”罢，男人的内敛不习惯与母亲对话。只在那年离开家乡远行时，看着母亲默默地为我收拾行囊，突然注意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不由得心儿一阵阵发颤！母亲老了，岁月的风霜把她曾经美丽的脸庞刻蚀得好深！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扭过头去，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

我该对您说什么呢，我的母亲！您的苦难是从我呱呱坠地的一刹那开始的。如今我已长大成人，却不能让您安度晚年，反而让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使您至今还要为我担心！我很少见您拭过泪眼，不知道您曾承受了多少的悲伤，我无从计算。只知道为了儿女们的成人成才，您独自承担了无数的痛苦和眼泪！为了儿女平安和健康，您宁愿付出全身心的爱和忧，岁月在您身上悄然溜过，您的关爱仍然不停，在您的港湾里，我这一生，不幸中又包含有多少的幸运？　

如今，也曾站在南国都市的摩天大楼上远眺您的身影，也曾驻足浩瀚的大海边倾吐我的心声。您是一个忙碌的、永不停息的慈祥画面，是一首饱经沧桑、沉重缠绵的主题曲。我只想说，如果我是远扬的树叶，您就是我的生命之根，我的距离走不出你关切的眼神；如果我是天空的浮云，您就是我心空的蓝天，我的高度飞不出您慈爱的心灵。

母亲，您是我的生命之源，我不知道是你前世欠我太多，今生让我成为您的儿子来索取，还是我本来就是个灾星，注定要给您带来苦难的命运？但如果真的有来世，还能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来世还是您的儿子！那时的儿子肯定会更懂事，更孝顺。然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您的恩情我又如何报答得尽？如果儿子在这辈子和下辈子做的不够，母亲，请您收下我最真挚的歉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