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11
流浪艺人
――身怀绝技,云游天下。
耍猴
我叫耍猴的给迷住了。
那个矮个子老头戴一顶棕色卷边礼帽,顶上破了个洞。在他向观众讨赏钱的时候,便把那洞捏着。摇着他那稀疏的乱蓬蓬的白发,鼻子和耳朵在寒风中冻得通红。他不停地用那脏手帕擦着见风流泪的眼。遇到小孩便笑眯眯地将手帕一抖,翻过掌心变出一颗花生,在孩子鼻子前晃一晃,却不给他。回身丢给他的猴子,逗得大家哈哈笑。
他的班子里另外两个成员:一条狗和一个小男孩,他比我大两三岁。
我一连两天跟着他们转,看到他们的全部把戏就那几样:跳绳,翻跟斗钻两个竹圈,顶那面铜锣。可是老头的智慧弥补了他们工夫上的不足。他总能设计出一些即兴的哑剧。例如:
……老头带着猴子去买菜,示意猴子:在他讨价还价的时候偷小贩的菜。刁滑的猴子在排练中不断勒索他的主人;老头只好把花生、胡萝卜头之类扔给它。最后它总算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想不到卖菜的是一个小妞,她由小狗裹个头巾扮演。这小妞不但卖菜而且卖俏。她不断摇着尾巴向猴子使媚眼。猴子终于经不住诱惑,偷了主人的钱给她……可怜的老头几翻讨价还价,以为事情得手,最后发现不但丢了钱,买回的竟是蒜皮和萝卜缨子——这道具是他们班子昨天吃菜剥下的拉圾。
最有趣的是那包着头巾的小妞使出浑身解数,一面与吝啬的老头周旋,一面逗弄馋嘴的猴儿。小狗不仅变化眉眼,还不时伸出舌头,使那些赶集的劳累的农民开怀大笑。
表演有时也选些乡下人关心的题材。老头扮演保长,去捉猴子当劳工。猴子跳跳钻钻到处躲藏,最后还是被抓到了,当了“勤劳奉仕”。不幸的是保长家是老夫少妇,难耐寂寞的娇妻——小狗扮演,哄了老头睡下,咬开劳工的绳子,双双私奔了。在老头累了,或者去讨钱的时候,小狗也担当保长和他的夫人这双重身份。小狗在角色转变中显示的才能,是令人叫绝的。
在调情那段戏中,可怜的猴子,前肢被捆着,便用屁股的扭摆表示爱慕之情。在稍见成效之后,竟然放肆地将自己的尾巴与那“佳人”的尾巴缠绕起来。
庄稼人笑道:看来要勾上保长的老婆,还得长个尾巴……
这时那班子里的孩子便将手中铜锣翻过来,求大叔大婶赏几个盘缠。孩子有些瘦削,穿一件空心棉袄,掉了两个扣子,用一根绳系着。每次我都给他一个铜板,那是爷爷给我买饼子的。我没有钱的时候便跑到卢婶的茶馆里提一壶开水给他们。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夸我是善人;让他的徒儿、猴子和小狗向我打拱。
有一次卢婶也跟着来了。她老是望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悲伤的爱怜。回来时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
“要是你小荣哥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得伤寒病死了的孩子。
叔叔知道我跟耍猴的转,便严厉地教训我:
“你知道那猴为啥懂人话?”
“不知道,”我答。
“那是小孩!披上了猴皮。”
“猴皮咋会长在人身上?”
“你不懂,用针扎你浑身出血,再把猴皮剥了,趁热巴在你身上,就长在一块了。”
“那它为啥不会说话?”
“舌头割下去了!”叔叔提高了语调,显得有点不耐烦。
“那尾巴为啥会动?”
叔叔不回答,却踢我一脚,反问:
“疼不疼?”
“疼,”我皱起眉头。
“疼了就动!叫你不听话……你知道什么叫`拍花子'?他装做喜欢你,兴许给你一块糖,一拍你脑门,你迷糊了,就跟他走……”
妈妈也严厉责备我:
“要听叔叔的话,不能跟那些杂耍人到处跑。”
可是事实和他们想的正相反。前一天杂耍散场,我跟到“大有店”——我是远远跟着的。这大车店离我家很近,是谢家二伯开的。二大娘的大小子叫小富,比我小一岁,我们常在一块玩。我和小富走近他们,亲眼看见耍猴老头在院里支起锅,用捡来的树枝升火,煮小米粥,还夹一块咸菜放到小孩碗里,眼圈都红了——当然那也许是烟熏的。
后来,二大娘来找妈妈,讲了下面的故事。
艺人
那孩子本不是耍猴老头的亲人,是他半路捡的。老人复姓欧阳,这个姓氏使人想起侠客。但老人并不会武,只无师自通的练一点杂耍。然而老人是真正意义下的侠客:是怀仁爱之心,云游天下的苦行者。在吉林北边,那一年的夏天,老头走过一片树林。小狗发现孩子躺在路边山坡上。老头赶过去摸他在发烧,便把他背到小店,喂了自家带的草药(流浪艺人总带着救急的药。有个病灾人和畜牲都吃它,多半能顶过去)过了一天,孩子醒来,问他家住何方;他说姓田,小名牛儿。村里闹瘟疫,大半人死的死逃的逃。他的爹妈也都倒下了,断了气。他吓坏了,连夜跑出来,走了三天两夜,便晕了过去。说着给老人磕头,让爷爷收下他,他六岁了,能干活。老头听了孩子的话,抹着眼泪答应了。又请店家作证,日后如有亲人来访,便以实相告,找到他把孩子领回去。
“老头心眼真好!”谢二大娘感叹说,“去年在瓦房店那边,遇到一家开杂货铺的,两口子没孩儿。老头想到孩子该上学了,这样四处流浪,会毁了前程。便先和孩子商量,那家也愿意收他为义子。孩子开始没反对,过了两天,一反性便跑了。一路讨饭打听消息。走了一百多里,终于在辽阳城东一个大车店里找到了病中的艺人。从此祖孙二人便相依为命,四方流浪。前天”二大娘吐了一口烟说,“老艺人又萌生了这个念头。他说茨坨很富庶,市风也好,还有学校。他请我寻一家好心人,日子过得去就行。他说分文不取,还答应立个字据,写明孩子的来历和自愿领养的过程……”
二大娘和妈妈都静默了,过一会,几乎同时说出一个人:卢婶。
于是她们又说起卢婶。
“柳三走后,他卢婶可伤心了一阵子”。妇女们在一起谈话,说到他们尊重的人,爱以自己孩子的立场给以称谓,譬如这里`他卢婶'指的是我孩子他婶,在不容易引起混淆的情况下,也常略去前面的`他'字。二大娘说,“人这缘份啊,可真是,说聚就聚,说散就散。那几个月看她们多缠绵……”
“其实,小柳也不愿意走,”母亲说,“那阵子风声紧,他见的事多,
本来就是惊弓之鸟……那还是肖六报的信儿,他五哥不是在警察所跑腿吗。”
“我总觉得她俩长不了,柳三比她小好几岁,人长得俊,性格又活,听口音是海城人,说不定那边还有家。”
后来我长大了,理解二大娘的心态,她是一个刚强果断的,一个女当家料理一个大车店,不易。那时,二伯娶了个二房,是我的一位远房姑姑——热情而心地善良的女人——大娘难免有凄凉之感,看人也越谨慎。
“柳三那人心眼好,卢嫂困难的时候,他拉她一把。卢大哥,人死了,积一点钱,小柳来报信,如数给了她,可见柳三人可靠;你想,他是逃出来的,日本人星夜抓他,那要冒多大风险呀!说起来,卢嫂和他也算是患难之交。”
“人家卢婶也标致,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板儿有身板儿……男的都好色,做几天露水夫妻呗。柳三走后,听说一个驴贩子又盯上了她;那人长的壮实,有几个钱,总去茶馆献殷勤,还给他一条狐狸围脖……”
“这事卢嫂和我说过,那人也很正经,想在茨坨成个家,可她没收他的礼,也没吐口……”母亲忙解释。
“要听胡寡妇说,那可热闹了……”
“她的话你听得!”母亲笑着说,“她爱捕风捉影,她妒嫉卢嫂。”
“为啥呢?”
“木匠不是常在茶馆吹笛子吗!”
“噢,”二大娘转了话题,“他们吹打的那一套确实挺好,住店的车老把总爱搬个凳子,坐在院里听,一面喝茶唠嗑,还说茨坨真是块宝地。”
大娘在受人之托后,对卢婶的摸底就这样结束了。
归宿
茶壶里的水汽咝咝地响,屋里暖和和的。下午的阳光从茶馆的西窗斜射进来,照在老艺人的头上,那稀疏的白发在逆光里银丝闪烁。他略微仰起头,脸红红的,眯着眼——酒足饭饱的老人现出微笑,惬意而慈祥。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那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事实如此:只有饱经忧患心底幽默的老者,才有那种微笑:在简陋的衣食得到满足之后,那种感伤的自嘲的心态便浮现在这微笑中……
“您真是一位菩萨大婶,还有这孩子——小善人……”
“快别这么说,你老的年纪和我爹一样大了。孝敬你老是应该的。”卢婶搂紧我,我们和老人隔两个茶桌对坐着。
“我说的是心里话,”老人喃喃像是自语,“我已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吃过这样可口的菜了,尤其,尤其是这么安逸,舒心畅怀……牛儿,你可记得?”他转向身旁的徒儿。他正在另一张桌上闷头吃饭。老人把剩菜移过去,孩子连忙点头。这时那只在地下进食的猴子,仿佛也懂得主人的语言,抓耳搔腮,鼓着颊中的食物,还支起牙做出应酬的笑脸。那小狗也钻过来舔我的手。
“我还真有过一个女儿,在承德的山沟里,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娘俩都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断线的风筝……”老人的眼睛红了,我忙过去给他添一杯酒,伤心的往事助长了他的醉意,他又掏出了那脏手帕。
相同的境遇触动了卢婶,她也流下了眼泪:
“老人家,我也没了亲人……如果你不嫌弃,就认了我这个干女儿吧!”
“使不得,使不得,折杀我了……你看,你还有这么个聪明善良的孩子”老人指的是我。
卢婶笑了:
“他不是我的儿子,是肉铺老宋头的孙子。”
“我记得,我记得,`润记肉铺'的掌柜,给过我猪肝,还给小狗几块骨头……爷孙俩都那么恤老怜贫,那么仁义。”
就在那天,他们谈了很久,两家达成了协议:卢婶收了牛儿为义子,但眼下孩子还跟着老人,他们依然在附近的县镇卖艺,遇有风雪严寒,便回茶馆落脚。
这样一直到次年的春天,一天,黎明前,老头突然带着猴子和狗悄然离去。孩子醒来哭了好一阵;卢婶规劝他,宽慰他,之后,送他上了小学。
耍猴的欧阳老头走了,一连几个集日我在庙前的广埸上都没有找到他。没有见到小狗“保长”和猴子“勤劳俸仕”。问大有店说他已结了账;问卢婶,她只拍拍我的头说到挣钱多的地方去了;问寄养在她家的二牛,他愁闷的摇头。
是的,滑稽的可亲的始终面带微笑的杂耍老人走了,带着他的“保长”和“勤劳俸仕”走了。又开始了他的巡演生涯。
晴朗的日子,南满的某一集市上又会响起他那清脆的小铜锣声。他会即兴地给乡民们表演些小把戏。当他翻转了自己破旧的卷沿帽伸向掏不出一个铜板的农民时,他会带着歉疚的自嘲,作一个鬼脸,讲两句笑话。鼓励和他一样贫苦的观众站在原地,为他捧场。
温煦的春日,他会拉着“保长”,肩着“勤劳俸仕”,背一件简单的行囊,哼着无名小曲,行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酷热的盛暑,他会歇在树阴下,向好心的农妇讨一瓢凉水,和他无言的伙伴一起啃着干粮,一面揉着他长满老茧的脚掌。也许瘦弱的“勤劳俸仕”熬不过严寒的冬季,倒在雪窝中。老人会怀抱“保长”抹着泪在它的墓前插两段枯枝。谁知道呢!也许,相反,在开满鲜花的秋日的山岗,老人含着笑意,永歇了他劳顿的身体。忠心的小狗会长久地在他身边逡巡,田野里会响起“勤劳俸仕”凄厉的叫声……
当然,当然,这位智慧的老人会安排一切。说不定哪个马戏团的老板会看中训练有素的“保长”和“勤劳俸仕”。而且,他在欣赏老艺人的表演之余,也会想到夜间大篷车需要一个忠实的更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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