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想,在这些有月光的夜晚,一定缠绕着遍地绿树,树的影子一定和月光胶合在一切,亲密在一起。月光的投影里,一定有一个男孩子滚动着铁环到处跑,那个男孩子就是我。
说起来,这些事情的发生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地都有了轨迹——在心底里流出了绿苔,可以因为久远,我就有间歇从容地把这个事情过滤为童话,过滤为心底永恒的影子,而后被这个影子甜蜜的吞噬着。这个图景在22年前真实地发生过,22年已经过去,月光还是那样的月光,树木还是那样的树木,绿地还是那样的绿地,可是我却不是那个到处推着铁环奔跑的男孩子了,不是因为年龄大了,而是因为右腿已经跛了;飞奔已经不再是飞奔,而是上下窜动。
可是思念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狗,使我总是想到那些白的月光,那些绿的群树,舔的心里怪痒痒的。呵呵,无比怀念那些能奔跑的日子啊,因为在离我家不远的那个月光公园里,我推着铁环疯跑,少年的我曾经引起过好几个女孩子注目,她们一个个像仙女一般纯净。脸上挂着夜来香的微笑,身上有些织女牌香皂的幽香,她们是我的观众,也是月光公园里自由移动的小树,我穿行在女孩子身边,推着铁环,哗——,哗——。当然我还不仅仅推铁环一个表演项目,还有草地上打风轮(翻跟头),只要女孩子们的掌声不停止,我的身体旋转就不会停止。在那些童话般的夜晚,自己反复地不知疲倦地仅仅是做这个事情——在月光公园里把自己的铁环推的哗哗地响,把跟头翻的又飘又高。
洗月光浴是一件很来劲的事,自己身体虽然瘦小,也被月光弥漫着;哦,月光从高空忽拉拉降落下来,你自己只管张开双手迎接这些来自天空的纯洁物质。还有女孩子眼睛的光亮,就如柔软的搓巾搓动着自己的皮肤,把皮肤弄皱或者展开。当时自己仅仅感到惬意,还不懂的幸福,这些东西充溢着童年时代,可是人毕竟要长大,这些日子慢慢地开始消瘦,漫漫地消失了。并不是因为月光吝啬和隐匿,而是因为自己的伤残和悲伤——因为腿一天天地缩短。对于右腿的缩短,医生并说不出什么更充分的理由,只能用针灸来治疗,眼看着银色的针插进自己的皮肤,我的感觉不再是月光种植进身体,而是植入一种罕见的少年恐怖和伤痛,这些恐怖和伤痛的怪兽本来就在身体里昏睡着,一旦唤醒,就肆意张狂。这样的恐怖和伤痛是一切经过残疾折磨的孩子所共同经历的,只不过他们不断地“战胜自我”,把伤痛淡化了。
有的人特有本事,能把痛苦人为地降低到最低点,而我却是一个不能缩小痛苦而擅长把痛苦放大的人;不是我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回忆的小狗兀地就凶猛了,总是能把心啃啮的血淋淋,使自己不敢再想那个月光公园,当然无法再想那几个女孩子,尤其是那个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身段是那么地窈窕…··她就那么残酷地在我的少年生活里消失了。我并不是见不到她,她就住在另一个街区里,上学的时候还是能见到她的,只是以后在街筒子里遇到她,就赶快躲避了,好像是自己做了很对不住她的事情似的。少年的岁月应该是纯洁如水的年龄,可是因为着残疾,水就开始浑浊了,水的浮面有浮藻,水的下面有蚊虫的卵,日子也就不再透明了。成年的我现在还在深深哀叹,身体的某一部分的改变,竟然全部改变了一个少年的性格,甚至是人生道路。
我曾经是一个有亮晶晶大眼睛小男孩,一个喜欢疯跑的孩子,翅膀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可是翅膀折断了,因为了腿瘸,就使好多美好的东西在我身上的感应改变了形式。我不能再去月光公园里奔跑,就把自己想象为一棵树,一棵生长在公园里的松树或者是白杨树;自己虽然不能再去公园洗月光浴,但树木还是可以享受这个待遇的,尤其是随风摇摆的树冠可以那么潇洒地享受彻夜的月光。我遥望着天空的星星,不再活泼,不再好动了,而对于静思默想有了特殊的迷醉,身体越来越笨拙,想象越来越轻捷。我的想象能在月亮和树之间在一天内打好几个来回,马力提速,呜——呜——。少年的我,常常坐在河坡老街老房子的西厢房里,看着一枚羽毛的飞扬发呆,因为眼中的这枚毛茸茸的毛质东西,极为优美地在院子里的空间跳着忧伤之舞,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也不知道它们会飞向哪里,总是觉得羽毛的命运要比我强。看着羽毛,我就想到了电影《在烈火中永生》的那个小萝卜头,那个监狱里的混沌空气并不能阻拦大眼睛发光的小男孩。小萝卜头极为小心地把藏在火柴盒的蝴蝶放飞了,蝴蝶飞翔的姿势真是好看,一跳一跳,一跳又一跳,像是一个充满委屈的孩子。小萝卜头就用亮晶晶的眼睛跟着蝴蝶飞翔,就如同我的眼睛跟着羽毛跳舞,一场忧伤的舞蹈。
还有童话,我都到四年级了,童话还是我的很好的伙伴。童话是我装在书包里的月光,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就从书包里挤出身来,舒展我一些忧伤的皱纹。对于童话里的那些英俊少年,自己很容易地就走进他们的角色,而且偏执地认为这些事情能在自己身上发生。童话的结局总是幸福的花朵,对于童话里那些美丽战胜丑恶,善良战胜恶毒,总是使自己的心,吱——吱地生长快意,那一刻,自己是一个肢体完全健全的人,是一个潇洒自如的真正王子。真的好感谢那个来自丹麦的安徒生,甚至试图长大以后当一个中国式的安徒生,当然自己当时还不清楚,中国的土地十分不适合安徒生的生长,就如我们的温度和湿度无法培养郁金香。,我就这样在童话的奶汁中长着筋骨,除了右腿微瘸之外,其余的各个部位生长良好。
有些人是盼望长大的,而有些人是则抱以拒绝的态度,我大约是属于后者。我从少年时代起就一天天与“现实世界”拉开了距离,这样的倾向一直保留到现在,身体已经跨入青年、壮年、中年,但是心还停留在少年阶段,还在由童话组成的五彩斑斓世界里。我常常听一些很懂哲理的人说,一个少年拒绝长大,一定有自己不可告知的原因。其实,一个少年拒绝长大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来自对于成年世界的恐惧。我是看过《海上钢琴师》的电影的,那个才华出众的钢琴师终生坚决不离开那条客轮,就是因为这艘客轮已经构成了他少年的善根,而后产生的强烈保护善根的本能意识,在无法和丑恶抗衡情况下,只能选择躲避。钢琴师对于客轮以外的世界感到无比恐惧,已经预感到了不快乐甚至是伤害,所以才固执地躲避在这条客轮上,一直到与这条客轮同归于尽。真正的猛士不是都能面对惨淡的人生,一边是地面,一边是天堂;一头的开头,一头是终结。对于一个生命的个体,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不断徘徊和游走的过程,钢琴师不是猛士,他能够预料到另样的灾难,就本能地拒绝了无限延长的破折号,而选择了省略号,或者句号。
我喜欢着月光,喜欢着绿树,走进一片树林,不管陌生,还是熟悉,每逢听见了置于头顶的月光滴落,每逢和广阔的夜晚幕布上那颗大而圆的月亮相遇,心中的醉意和惬意就杂沓而来,人生的知遇之恩,被美丽的偶尔光顾后的感动也一并涌上心头,使自己滋润在无形的水泊之中,感觉若干年前就种植在自己身体内的美妙花朵次第开放,一一和月亮夜色里散发出的浑香吻合,一一找到自己回家的道路。一个人就是一股子味道,味道找到了可以存留的地方,不是幸福还会是什么呢?我在月光里行走,在月色里朦胧,看着身边儿童和老人的蹒跚,忘记了自己是人到中年,还是身在少年?偶尔看到一只夜鸟从树上落到草丛,如同看到一枚羽毛十分优雅地轻吻大地。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幻化为一棵树,一棵身强力壮年轻的树,一棵能够在月光下狂奔而没有任何残疾的树。恍惚中也常常想入非非,朦胧看到一个优雅女子用她细腻的皮肤紧紧贴着这棵树,她依在这棵树上读书,她并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两小无猜的脊背,竟然是一个少年用22年心血幻化出来的树。月光淋沐着这个优雅女子,使她更像那个少年时代穿着裙子站在大海的沙滩上发呆的女孩。月光涂抹在树的顶冠,树木簌簌发抖。红男绿女,朝朝暮暮,我想象着自己的婚礼就在这个月光公园里举行,而女方则是远方的一棵和我一样会奔跑的桂树。出生,长大,婚姻,凋落,整个人世间有着太多未知数,有着太多的谜团,让人一刻也不得休憩,而现在正是月光临顶的时刻,是草莓芬芳旺盛的时节,我感到自己的肢体与灵魂都在这个瞬间舒展,凝结为一种气体,袅袅地飘入一个容器,大约是远在江南能够感应到我存在的人。
人是无法不长大的,即使现实的残缺也是无法阻拦。我因为腿瘸,受到很多挫折;也因为着腿瘸,到工厂参加工作以后就避开繁重的体力劳动,被选到工厂机关,做着自己所喜欢的文字工作。虽然自己按照厂长要求写出的文字并不是自己喜欢的文字,毕竟可以通过写字而自食其力。当然,谋生的过程不像是自己写这几行字那么简单,这期间发生的好多事情,有的事情可以用文字表达出来,有些事情简直难于用语言述说,因为这些事情已经伤害到心底里的那片月光和那棵绿树,已经使这些美好的东西残缺不全,可是我还是努力地修补着,使她们虽然不能生长,也不至于完全消失,对于我来说,心床是用来承载月光的,不是用来承载杂物的。我像一个溺水的醉汉一般极力地抓着月光,抓着绿树,抓着这些纯洁的东西,维护和维修着内心里的柔软度。
我想,自己经过这么多年月光的灌溉,已经储存了足够的光亮去照亮一块并不算很大的地方;我想,我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呼唤另外一棵绿树和自己一起生长。我想,自己用已经被月光洗清澈的眼睛,再去观察已经定格为“历史”的生活轨迹,好多的东西已经淡化了,没有淡化的是心底里的月光痕迹以及轮廓,像是陈酒愈久愈香。月光已经不再仅仅收藏在书包里,而是收藏在书房和自己的心仓,只要自己或朋友们需要,就飘逸一些出来,绝对不会吝啬。人生苦短,这样的日子还会很多吗?世界上有好多东西是一去不返的,比如说少年,比如说少年时代在月光公园里欣赏自己奔跑的那个脸上有酒窝的女孩。我一直没有打听她和她们现在的处境,心里潜潜存在着一种恐惧,害怕梦境消散,害怕美丽的形象被不堪入目的现实所代替。
这个境况直到去年夏天我从江南归来才改变了,和江南山水的日夜亲密接触,才从心地里感受到原来那些写在纸张上的文字竟然是那样的真实,还有少年时代的美的记忆,总是让人难于忘却,并且相信是一种营养储存在身体里,伴随着时光,有节奏或者是无节奏地变化着。
-全文完-
▷ 进入新狂人感想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