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10
旧情
二狗左手搂着我,右手搂着三丫;我们蹲在窗根下,听那关系到三丫命运的一场谈话。她四叔正在和她妈吵架。纸窗上映出悠悠的灯火,我们仨紧张极了,搂得紧紧的……
“你呀,我说你呀,”她四叔的声音,“咋说你好!也活了大半辈子,老是出马一条枪。啥事也不搁脑子滤算一下,就算你和我哥绝情,那三丫也是你的亲骨肉,她听说你要卖她,抱着我的腿让我劝你,说她以后光吃土不吃饭,多可怜!——听到这,三丫在窗下又抽泣起来——那是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你把她送给别人,她长大不忌恨你?再说,她都五、六岁了,还能吃几年闲饭……唉!你这娘儿们,心就是狠……”
“我心狠?是我心狠,还是你心狠?”三丫妈喊起来。听到笤帚疙瘩敲炕沿的声音,小五也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也打了一个寒颤,夜有点凉。“当初是谁撇下了我,去追那个狐狸精;人家跟当官的跑了,你也去当了兵。枪子儿咋没把你的膀子打掉……”
“住口吧!你这泼妇,还有脸提那往事……人家在厨房里烧汤,你跑去跟人家说啥?还让人家摸你的肚子……人家是十五、六岁的黄花闺女……听了你的话,人家又羞又气,跑了。我连个解释的空也没捞到。你造的谣算把我害苦了,你这辈子除了扯闲话就是编瞎话……你说我啥时候碰过你那?……”
“你没碰过?那年五月十五,在草垛里……”
“我承认喜欢你那股热乎劲儿,是啊,你心眼好,我做木匠活的时候,你常偷饼子给我吃……那晚上……那晚上,你老在我眼前晃——说到这胡四笑了——(听到这,二狗抱住脑袋)可是,那跟你肚子也没关系呀……”
“你这没良心的,你说,从那以后,我们哪天没见面?我把我的怀,我的心都敞给你,让你在我身上滚个够,亲个够……可是,我去外屯拔草,你变了……你把我的心挖去了。你在我身上练的甜嘴,又去啄她的樱桃……后来我回来,一摸黑,我就在草垛那等你,你不理我,真想放把火,把那木匠棚和你俩全烧死……”
“你这泼皮,啥都能干得出!”
“那年你去追那狐狸精,我跳到泡子里,你知道吗?是你哥救了我。他花言巧语,把我接到家,说去找你……他也真找了,结果音信全无;我要去找你,又没有盘缠……第二年,你那病嫂子死了,你哥现了原形……一切苦难都从这儿开始了,那年我才十八岁,他整整比我大了二十岁,还是个酒鬼……”
二狗站起来,走了。我听到她妈一面哭一面继续说:
“后来,你也回来了,我去找你,你又骂我,说不能伤天害理;那你哥咋伤天害理,霸去了我?”
“你胡扯什么!你和二哥生了三个孩子,能没感情?”
“生孩算啥,咋都能生……大丫头难产死了,生了这三丫,你哥也死了……我也没说他是坏人,他耍手腕弄到了我;可我耍手腕却没弄到你……我这一辈子就想你,那时候我真想搬到你那狗窝里去。别说你胳膊受伤,就是断了两条腿,我也愿意侍候你一辈子……”她声音软了,没声了。只听墙根下的蟋蟀叫,邻家的狗叫……
我害怕了,叫二狗进屋看;二狗转回来,舔破窗纸,看了一下,坐下了,不说话。三丫便又起来去看,一忽儿扭过头。我问咋了;她便俯身到我耳根说:“妈倒在他腿上了。”
二狗忙打岔,小声说,咱们藏猫猫去吧!我们跑开了。跑了一阵,二狗又蹲到窗下,我们也蹲下了。
“当时我也可怜孩子,想帮你……”四叔悠悠地说。
“你的窝棚里不是闹鬼了?全茨坨都知道你演的鬼狐传。这一下可给你们胡家坟添采了……说书的都编成了段子……”
“你不知道,她的命比你还苦……她流浪天涯,亲生骨肉都见不到,你的性子能赶上她一半就好了……除了她,我这辈子还能惦记谁……”
“我不恨她,走了,就算死了,活子的还得活……当我看到她又来偎你,心就凉了,我想找个老实人吧,两个孩子咋办!可你知道,我一进王磨坊的下屋,眼泪就止不住——你还记得吧?那扇车子和磕面柜还都是你打的。别说茨坨,就是十里八村也找不到你这样的能工巧匠。我握着那把手就像拉着你的手一样,摇呀摇……”
“现在不行了,左胳膊使不上劲,真想把那扇车给你修修。”
“唉!在草垛那会儿,你多壮!搂得我透不过气,身上热腾腾的,真爱闻你那汗味。看现在你瘦的让人心疼;一想到你一个人,睡那坟边上……”
又没声了,三丫忍不住站起来偷看,用小手捂着嘴。二狗就说:
“喜子你回家吧,你妈该找你了。”
果然妈喊我,我一溜小跑回家了。
第二天,妈带我去大娘家,给爷爷捎话。爷说送给她两个猪崽儿,让她养着,还说早早晚晚让大狗二狗到独一处何家馆子干点杂活,可以提两桶泔水回来喂猪——爷爷给说好了。过几个月猪出圈了,卖给我家。
大娘又千恩万谢。末了,妈劝说:
“三丫是你的骨肉,你真舍得给人?”
大娘便附在妈耳边嘟囔了几句。妈笑着说:
“想不到你这张飞粗中有细,会使苦肉计。不过这事你可别急,一则大狗爹刚死,怎么也得过一年半载;再则,他心里还没丢开那人,虽说她走了……木匠可是个重情义的人,别看他答应帮你养两个孩子,那也有兄弟的情份。他烦你那脾气,柔和点儿。你看茶馆(孩子)他卢婶……”
“别提那臊货!”
“你这嘴呀,吃亏还不够?”母亲和气地说她。
邻居
我们到了西岗下胡四伯的瓜地。胡四伯的瓜棚在他的小院的南边隔一条路。老远我们就听到了四伯的悠悠的箫声。他看到我们乐呵呵召呼爷爷,拉着我说,小子这个夏天又长高了,随后移过两个小凳,又给我们捡了两个甜瓜,爷爷说,你别忙活,心里烦,到你这儿聊聊,说着装起一袋烟。
我一边吃瓜一边看四伯作的蝈蝈笼,里面一个小蝈蝈正在啃瓜瓤。
“二狗妈又去你家要债了?”四伯问,也装起一袋烟,用拇指压了压,拿出火柴先给爷爷点着,探询地望着爷爷,直到火柴烧了手,他才扔掉,又划了一根:
“那娘们儿不懂情义。”
“她也难……”爷爷吸一口烟。
“我猜就是,头晌让二狗给你家送西瓜,听说他娘又打三丫。”
“明天散集我跟她结清就是了……可是以后呢,怎么办?不管咋说,你得帮帮她。”
“王磨坊死后,我没少拉扯她,去年秋天还给她一口袋高粱,到底两个孩子是二哥的。可这女人心术不正,老想用打孩子压我,肚里尽是邪点子……十七年前……她当着翠说她怀了我的孩子,这是哪有的事儿!”
“不能全怪她,肖老爷把她找回来的,她正在外屯干活,那老爷子老谋深算,你斗得过他……都过去了,冤家结不得。”
“我不想和她算旧帐,年轻时有一阵儿我也喜欢过她,可是她那性子叫人受不了,她老是对人说我毁了她,她才真毁了我……这人最爱扯闲话,人家茶馆卢家咋得罪了她?我不过是和国风他们去吹吹曲子,就说人家和牲口贩子不干净。”
“你二嫂一个寡妇带五个孩子,不易,”爷爷又把话拉到正题,“跟我一墙之隔,孩子饿的哭声都听得清,远的看不见也就罢了……你想想,那三丫在我的猪槽子里捞豆饼吃……”
“豆饼好吃,趁热,”我分辩说,“在油坊侯五叔给我吃过。”
“豆腐渣还好吃呢,像你奶那样做,放点葱花菜再加点拆骨肉。”四伯笑着拍我头。
“说起侯五,还有一件事,他要跟你学徒,求我说情。”爷爷笑着望四伯。
“艺多不养人,那小子兴趣太广。”
“你说的是,我也劝过他,他说那些算不了甚么,木匠才是手艺。小五机灵,油一点,不滑,主要是人品好。就说他自己那两间房,借给一个眼色不好的老太太住,分文不取,非亲非故,这事,茨坨谁能做到!他很敬重你,你就带带他,你受伤后,力气也使不上了,让他打个下手。”
四伯一时没有表态,却笑着说:
“二叔心眼好,总是帮别人忙。侯五的喇叭吹的挺好,在茶馆我们还和过。前些天,梦屏回来了……"
“女儿?她不在奉天念书吗?”爷爷问。
“是她,念师范,学音乐呢。那天,侯五在我这窝棚里吹喇叭,惊动了她,从院子里走过来,要记谱子,采风,侯五红着脸,说不出子午,我知道那是国风改写的<大佛调>。”
“你闺女是个人才!”
“不像她妈,泼辣”四伯得意的笑了。
“我想把驴借给你二嫂,你帮她修修磕面柜和扇车子,还是让她把磨坊那摊捡起来,她有力气,大狗二狗也顶用了。下力的活你就叫侯五。我再跟果子铺冯掌柜说,他们本来就想加工点好面。”
“二叔真是操心啊!”四伯笑着说,“谁都可怜那几个孩子,国风还跟我说过,问大狗愿不愿学剃头……”
国风是理发师徐伯,善弹奏,通音律。
话题一转,他们又谈起郭军反奉,那是四伯的军旅旧事,四伯对郭松龄的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红颜知己……
“那年你跑了,你妈差点儿急疯了。啥事,都不能替老人想想?现在轮到你教孩子了,屏儿也十六、七了吧……你现在不成个家,将来外孙谁带?”爷爷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她妈走得太远了……”四伯吐了半句,吸着烟,陷入沉思。
这时,太阳已经沉落到西岗后面,天上鱼鳞片一样的白云被染成了桔色,暖风拂过田野,鸟儿也飞回树林来了。
磨坊
胡四听从了爷爷的意见,帮他二嫂修好了扇车和磕面柜,有些力气活便叫候五干了。爷爷求了冯掌柜给大娘介绍了福盛兴加工面粉的活——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对大米(我们叫粳米)和白面进行了控制,市面上的交易没有了,谁家吃它也要被抓为“经济犯”,点心铺也受监视,少量作些,供给官绅上层。这样一来,磕面反倒有一点生意。
爷爷还把毛驴借给了大娘,条件是,爷爷笑着说,“孙子要来照看。”邻居们对我的瞎混已经习惯,喜子是爷爷的心肝,他要掺和,谁能阻挡?爷爷这样作,也是照顾我的情绪,我非常喜欢家里的毛驴,它的年龄不大,爱撒欢,我常骑它遛着玩。说起来小毛驴还是我提议买的呢。我五、六岁的时候爱在村口看放牲口的回来,像艾五的弟艾六,肖家的小嘎子,骑在牛或马背上,耀武扬威的,见了我便讽剌说,喜子,骑猪来玩……我心里难受便去闹爷爷。爷爷笑着说,咱们也买一头驴。当然,爷爷买驴可不单是因为宠孙子,家里有许多活得要一个牲口,哪怕是一条驴也好,运个粮米柴草,买两块豆饼,也不用人背肩扛了。要是走远一点买猪,特别是夏天,赶猪走远路可是个麻烦事,它总爱钻到水沟里打泌,不起来,虽然有时我带着的黄狗跳下去扯它耳朵,但是它过一会儿又要窜下去,你算是没办法……现在好了,毛驴拉个板车,猪捆好了扔到车上,搭几枝带叶的树枝遮阴,路上再饮点水,淋点水,游游逛逛就到家了。有时候爷爷带我查行情,也就是查猪情,譬如说,谁家的猪要出栏了,哪屯有猪瘟要不得;或者访朋友,讨债还钱之类,带我牵着毛驴走村串屯,我累了,爷爷便把我放到驴背上……
因为王家的毛驴有白内障,起初我认为要拉磨就得把驴的眼睛弄瞎,便大哭了一场。后来,妈妈解释说,驴拉磨戴个眼罩就行了,驴是借给大娘的,不拉磨的时候,你还可以牵它玩。我的心宽了些,但我还是要盯着。开始我家的驴不习惯转圈,常常往外使劲,还走走停停,我便牵着它;后来我有点晕了——我没戴眼罩,便赶它走。转上几圈,我就从衣袋里摸一片豆饼片喂它。(削豆饼也是一项技术和力气活,叔叔使用一种两端都有把的二尺长的大片刀,将豆饼夹在两膝之间,为了防止圆饼滚动垫上砖头)小驴一旦知道前面有食物,便加快了脚步……有时候看到抱着弟弟坐在门坎上的三丫眼巴巴望着我,我便也给她一片……
王大娘为了分散我对毛驴的注意,便向我讲解磨面流程的各个步骤,于是好学习的喜子也就放松了对毛驴的监护。
侯五叔经常来帮忙。那一天他伏在磕面柜的扶手上,笑眯眯的,嗬嗬咧咧地唱起家乡的小曲:
寡妇难,寡妇难,
上色的衣裳不让咱们穿。
也不知哪辈子丧天害理呀,
得罪了五殿阎。
今生一世找到咱呀!
命里也该然。
他的屁股随着筛面箩的摇摆扭动着:一切都那么和谐,那箩左右摆动撞击立柱,发出啪啪的响声,好像繁弦急管中的响板,和着那美妙的俚俗的小调在空中激荡;如果我们从后面看,还可以欣赏到他腰肢夸张地扭动,与音响的节奏十分合拍,它把小曲的词儿和调儿完全烘托出来,那醉人的野味分外浪漫。
“操作者既然坐在凳子上何以能自由扭摆?”——现代的细心的读者或许会这样问。
关于磕面柜的构造我已在另一篇“故园散曲”中作了介绍——那凳有一个光滑的曲面,操作者的屁股是半依半坐的,如此他才能脚踏踏板,驱动筛面箩的摆动。可见,我们的匠人在设计磕面柜的“硬件”时——用现在的话说——不仅考虑到了磕面的需要,而且也想到了那“软件”——便于操作者的演和唱。这思想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还有那时的劳动者也是演唱者和伴舞者,是三为一体的,与现在流行的不管什么歌曲,都要整整一队人来舞蹈也是大不相同的。
就这样,王大娘一面从箩里清出稃子倒进一个笸箩——准备再磨,一面由磨盘上扫下麦粉倒入箩里去筛。她包一个头巾,干起活来十分熟练麻俐,特别是当她跟在驴后,一手拿着小簸箕一手拿着小苕帚,交替移着脚步,均匀地将麦粉扫入箕内,那动作的自如和轻快不由得使人想起她早年的绰号——“一阵风”。看来乡亲们这样称呼她确无贬意。
说起磨房里的劳作,王掌柜在世的时候,大娘就是主力。他干着这活,不免想起那和善的“当家的”,想起俩人靠着勤奋与节俭带几个孩子过上不愁衣食的日子,心里涌起无限的怀念。再听候五那小曲,不由得悲从中来,竟然坐在凳上啜泣起来……
这一下,侯五也停下了,开导她说:
“二嫂,你要振作起来,就算为了那几个孩子,你也该找个人儿,你才三十出头,熬个啥劲儿……”说着说着,他又唱了起来:
寡妇难,寡妇难,
半夜三更直把身翻,
也不知谁家的
猫儿房上窜呀,
嗷嗷乱叫唤。
害得那梦中的人儿
也难到我身边呀,
抓心又挠肝!
大娘破涕为笑了:
“猴崽子,看来得给你娶个媳妇了……可惜你太小,不然我搂着你。”
秋天,侯叔倒底给大娘介绍了一个驴贩子,那人姓秦,原来他想和卢婶好,卢婶未答应。
那天我在场,在茶馆的灶里烧土豆,大娘见卢婶给胡四伯缝褂子聊得亲热,就大喊,好哇,炮仗还没放就连起线来了!说着又摔了桌上的茶壶,可能是烫了脚,便坐在地下大骂四伯没有良心,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拍着大腿历数自己的不幸……吓得我去叫二狗,没想到回来时,侯叔在那边嘻嘻笑,大娘竟眉飞色舞和驴贩子谈了起来。贩子说:
“我那驴别看它老,硬实着呐。”
“出一条驴搭伙计,要是赖着不走可怎么办?我可养不起!”大娘骄傲地晃着头。
这时侯叔乐呵呵说:
“嫂子带崽儿都是出了名的,还会给秦大哥断奶吗?”
在场的全都大笑起来。
“好商量,好商量……”我见那贩子拿烟袋捅大娘的腰,听大娘唉哟一声,想那烟袋锅一定是热的……
不久小镇传开了:磨坊寡妇家有了两个拉套的:一头瘦驴和一个壮汉。
拉套
家乡人对那些贫困寡妇的情人戏称为“拉帮套”的。这种幽默里不仅含有道德上的宽容,也有几分会心的赞许。而对于那些更穷的光棍汉来说,拉帮套常使他们妒羡。在提起老秦时他们会愤愤地说,那驴贩子有驴儿的行当吗?高老道敢跟我比……
这里说的老道高荣奎是一位乐师,他领导的班子是一群伙计道士,以给人家作道场谋生。高爷爷是个大个子,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常到我家铺子里来和爷爷下棋。因为他性情随和年轻人便爱与之玩笑,他们说那些有钱的寡妇爱找高家班子,是看上了高老叔袍子下面的悠当生得奇伟,演奏时竟能在裆里敲锣。当然这种揶揄之中也不无羡慕。的确,在那古朴的小镇,我可爱的家乡,保留着先民们生殖器崇拜的遗风。关于老道的故事,我留到《古堡残阳》中再去讲。
驴贩子老秦四十多岁,是个神秘人物(在本书“大有车店”那一节里专题写过),传说他早年当过响马。那时候辽西一带马贼特别多,飞来飞去,马贼也叫绺子,它有时变成保险队或团练,给商团当保镖,有时团练或保险队也转换为马贼,后来张作霖统治了东北,安定了些,日本人来了,张军退了,一时出现权力真空,马贼又兴起,一部分并入了抗日军。眼下老秦是哪个圈子里的人,乡人闹不清。但他的豪情依旧,爱交友,常在独一处请客。警察所肖五、货郎鲁伯、锔锅匠丁盛、还有钱二都是他酒肉朋友。有时叫花子老林头碰上了,也必是他的座上客。提起这些,何二楼(他的酒馆是个二层楼)便夸赞说,老秦会作生意。他结交那些走村串屯的人,还有财主衙门的底线,行情摸得准,牲口一到就卖光……何二宣传老秦虽说是为饭馆招徕生意,但讲的是实情。的确,驴贩子很注意收集信息(究竟这些信息用到何处,谁也不知道)。卖完了牲口,也总爱在饭馆茶馆里泡着……老秦在独一处有个户头,吃饭不给现钱,到一定时候就让何二去挑一头肥驴宰了。每次我见何二伯乐呵呵端一块煮驴肉给爷爷下酒时,爷爷便扣着烟袋笑着问,老秦又结账了?
不久,过年了,我爸爸提前出狱了,家里人很快乐。在三十饭前,爷爷让母亲给邻居王大娘送一挂水油去,我便从酱栏的缸里摸了两个粘豆包,送给二狗和三丫。
他家也没贴对联,二狗还是那件破棉袄,三丫也是,脏兮兮的脸,拿了
豆包就想到灶炕里去烧,二狗踢她……灶是冷的。
“老秦没在你这儿过年?”
“没——有,”大娘一面摇着怀里的孩子,“回他河西的家了,家里还
有一个瞎妈,媳妇持候着,儿子跑了,拿枪去了……他得回去看看,是不?
我也劝他回去,过小年走的,初六就能回来,喜子爹不是还要和他谈生意吗
……”
“年准备得咋样?”母亲问。
“还能咋样,吃的还不愁,他扔下点钱,我不敢花。”
“年饭做了?有孩子,不要太糊弄。”
“这不,木匠送来两条鱼,到晚上吃点粥就睡了,夜里也不起了……你
别看这几个崽子,能吃着哪,八顿也没个够……”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对
母亲说:
“老秦想把家搬过来,在牛二后栏子里盖三间房,他媳妇不是牛二的干
妹子吗,她三岁的时候老牛头捡来的。他说茨坨富庶,好混,不像河西,九
河下梢,十年九涝。”
“那挺好,他老在外面跑,家里有个照应……”母亲顺嘴说,又觉得不
对,复又问:
“那你呢,咋摆?”
“我不怕,他媳妇,那人老实,小时在一块拔草知道……我跟你说,”
她掂着孩子凑近母亲,诡秘而得意地说:
“我还想让他把房子盖在这院,东厢房,你想,那是财产啊!”
“那怎么过?”
“有啥,别人怎么过我们怎么过,关起大门是一家。名义上我叫她姐姐
,老秦出门她还不得听我的……”
“那老秦有啥想法?”
“他说,哼,这磨坊就用起来了,后栏子再搭个大牲口棚……我骂他,
你跟我好是算计我的磨坊啊。”
“你开这玩笑他不怪你?”
大娘笑了笑,扬起眉:
“他搂得我喘不上气,你不知他有多壮!”她又贴到妈耳跟说了些什么
,妈笑着脸有些红,大娘晃着头:
“他不在乎,他什么也不顾,干那事也是,每回都到小半夜,也不管孩
子睡实没……你说怪不,我那病全好了……真舒坦,咳!回想年轻的时候,
侍候两个老头……现在才算尝到爷们儿的滋味……”
“那边一点年气也没有,”回家后妈对爸说。这时,我又想起上午在肉
铺那人说,年节算个啥!
妈又说起老秦的搬家的打算,爸说,他老是怕自己出事,想有个安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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