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巡府内衙。知府沈千山看过自太谷平遥送来的月结帐目,很是满意,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等待祁县的喜讯。管家沈聪踏过天井急急走进正屋,俯在沈千山耳边悄悄私语几句,沈千山听罢捻须长立,来回踱步,一张脸黄了又黑。沈聪躬身伺候在老爷身后走走停停,等待指示。沈千山止住脚步,沉思良久说:备车,我要去祁县,不!立刻加急飞报祁县县令,山西巡府沈千山三日后巡视祁县地方,各级官员、地方乡绅务必迎候。
是!沈聪望着沈千山俯首唯唯诺诺。沈千山转过身,手指蘸着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又随手画上个“x”号。沈聪看的清楚,那俩字是“恒顺”两个字。
是时,晋商纵横天下。祁、太、平三地是山西巨贾富商名至实归公认的老家,当西帮钱庄、票号开遍大清治下,垄断着现银兑换存储和借贷放银生利,此三地更是钱庄票号总号汇集之地。随后有一些官办买卖欲与晋商分庭抗礼,自然首选把钱庄票号开在祁县、太谷、平遥,以示其威风、势力、实力。沈千山就是这样一个人,初任封疆大吏,自然把眼光瞅准炙手可热的票号生意。他在最短的时间在祁县、太谷、平遥开办了三家票号,勃勃野心非常人可测。不料,管家沈聪接到飞鸽传书,说祁县分号自开张以来生意寥寥,门可罗雀。一向冷静的沈千山再也稳不住阵脚,决定亲临祁县。
为官多年,沈千山从一介布衣出身,其精明谋略不言而喻。他没有按照既定计划随车驾同行,而是换上平民衣衫,唤上管家沈聪和一使唤小厮先行到达祁县。
人说山西富翁,尽在晋中,沈千山并没有看出这点,一路上车马劳顿,直至祁县城内,山西的谨慎、崇尚节俭的印象还是挥之不去。到达祁县,已是黄昏十分,一座座苍茫老宅,一家家上板的店铺,一条条狭窄的街道,让沈千山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传闻中的祁县。
沈聪骑在马上紧紧尾随主人来到自家票号敲门。钱庄掌柜挑着油灯开门,对沈聪大献殷勤,并不在意沈千山。沈千山并不在意,窄下瓜皮小帽递给沈管家,接过毛巾拂了拂身上的尘土。掌柜的从眼镜底下望着沈千山,以为来了大主顾,连忙招呼伙计沏茶看坐。沈千山谢过,坐在管家和掌柜下首,冲老掌柜拱手问候:掌柜的,生意近来可好?
掌柜的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不好。一路跟随的小厮眼见要急,沈千山使了个眼色,翘起二郎腿,瞥去漂浮的茶叶说:哦,是吗,怎样的不好?
老掌柜疑惑地望着管家沈聪,沈聪点点头,掌柜的放下心来,坐在主座上品着茶牢骚:老夫愚钝,竟不知我家东家为何放着京广金陵上海大好生意不做,偏偏跑到这钱庄票号生意最难做的祁县来,生意怎生能好?
沈千山并不急,捻开纸扇清风徐来,呵呵一笑,然后放下扇子,端起青瓷盖碗又喝了口茶,端着茶碗问道:老掌柜莫不知商场如战场,兵家必争之地并非在表面之说?
老掌柜也呵呵冷笑,指着对面的一家店铺说:客官有所不知,自从老朽蒙东家赏识,从京都费尽心机挖来,来到祁县此处票号,对面极其普通的恒顺票号几乎同时开张,生意格外的兴隆,兑换存放银两的主顾好比是过江之鲫。嗨,当着沈管家的面也不妨直言,依老朽看来,我家主人的心思,看来是要枉费了。
沈千山大怒,纸扇突收,“啪”一声响。沈千山把扇子掖在后领,戴上青色小帽说:打搅了,告辞!
沈聪和小厮牵着马跟上来,沈千山满脸愠色道:对面票号东家何许人也?有何背景?沈聪牵过缰绳扶老爷错蹬上马,惭愧答道:回老爷,奴才不知,票号也打听过,恒顺票号伙计们也不说,看来是真不知道。
废物!沈千山扬鞭,马一惊,一声嘶鸣,甩开四蹄,踏着青石狂奔而去。
阳光下的祁县,带着沉重深厚而丰富的文化底蕴,像那条长长的、被脚步打磨光滑的青石路。石板与石板之间,那些青苔好像也曾历经了几百年的沧桑,变得神秘、隐讳,藏着许多故事似的。
沈千山用过早点,便带着二人来到钱庄汇集的大街上。好一片生意兴隆的景象,与昨夜之见有如天壤之别。但只见,东西大街一望无际,两旁店铺林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叫买吆喝声此起彼伏。站在客栈门口打扫的小二,当铺前私语商榷的经济,茶馆、酒家、赌场、青楼一字儿排开。最显眼的,还是要数钱庄和票号。
祁县的钱庄票号不像大地方的钱庄票号,不张扬,不显山露水,宛似一家家朴素的平常生意铺子。不平常的是门前悬挂的招牌不同于普通的店铺。祁县钱庄票号的招牌都是紫檀木的牌子,字体各异,各种名家书法揉入其中,彰显着钱庄的历史和地位。不要小瞧了这一个个招牌,都是影响神州大地响当当的名号,信誉声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何一个招牌的摘下和挂上,都可以引起朝野的震惊和轩然大波,晋商富可敌国,并非浪得虚名。
这些钱庄票号的另一个显眼之处在于出入门庭的车马。早晨和晚上,用镖师、武行押送银两满载白银的驴车、骡车和马车一辆接一辆。细碎清脆的踢声,马铃声,辔头上飘扬的红缨,镖行的旗帜,让很多人的眼睛里放射出贪婪的光芒。
沈千山侧身一旁,背着手,摇着纸扇,心里并不轻松。
沈千山的脚步很快,他想的是马上插上翅膀飞到自己的票号,他要在阳光底下睁大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票号对面的票号到底是什么字号,东家究竟是何许人也。
千山票号的状况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伙计们站在门口羡慕地望着对面票号蜂涌出入的人流,干活也失去了力气。这些,沈千山无暇理会,他站在高悬“恒顺”票号招牌的门口石阶梯下仰望,望着紫檀木牌匾在脑海里飞快地搜寻山西赫赫有名的钱庄、票号的名字。这是一间并不是很大的门脸,灰色的门板,镂空的窗棂,红色的门柱。合搂粗的门柱上挂着一副橡木对联,左边是“富贵五更春梦”,右边是“功名一片浮云”,门匾之下是一横批,上书“求信”两个遒劲有力的行草大字。
沈聪抢先一步,弯腰对沈千山说:老爷,祁县掌柜只知道这家票号是新开张,东家好像姓裘。
沈千山点点头,迈步走进“恒顺”票号。
光线立刻暗淡下来,拥挤的商贩围在柜台窗口前争先恐后地伸着脑袋。碗口粗的槐木栅栏和桂台把钱庄分成内外,柜台外面,水曲柳的八仙桌子,水曲柳的太师椅,一壶冒着热气的绍兴紫沙壶,两盏精致的茶杯,一把笨拙的算盘端正地摆在八仙桌上。
恒顺票号掌柜在里屋看着门口,看三人进来,看的一清二楚。恒顺票号掌柜从三人一进门就看出沈千山和随从的气宇非凡,没等沈千山把屋内的布置尽收眼底便掀门帘走出来,拱手施礼寒喧。沈千山连忙还礼,分主次落座,恒顺票号掌柜又一拱手道:这位爷,敢问大驾光临鄙号有何差遣?
沈千山呵呵一笑,手指敲着桌面说:掌柜此言差矣,有道是生意生意,为生而有意,掌柜的怎不问在下是存取抑或兑换银两?却如何如迎接官差一般?
掌柜的四十多岁年纪,长长的辩子油光闪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长灵巧的手摆弄着算盘珠子,只见脸上是微微一笑,掌柜的又道:这位爷,不知是存取银子呢还是兑换银两?
沈千山咳嗽一声,接过沈聪递过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用茶水漱了漱口,吐在黄铜痰盂里,再擦擦手,抖抖衣袖方才开口:我说掌柜的,这单生意可是大的很,不是对阁下失敬,实是恐怕阁下难以做主,还是请你家东家出来,或者是约个地方当面一叙为好吧。
掌柜的默不作声,续水,拿抹布擦桌子,站起来对进门的主顾招呼,安排伙计接过客人沉甸甸的包裹,晾了半晌沈千山才说:照顾不周了,失礼的地方还请海涵。
无他,沈千山强压着怒火说,掌柜的对刚才在下的意见以为如何?
恒顺票号那掌柜站起身来,弯要施礼说:爷有所不知,钱庄票号的规矩,再大的生意东家也不过问,爷若要是想见东家,莫若亲自去寻。
沈千山生气了,沈千山真的生气了,沈千山生气的时候往往不说话,沈聪最知道主人的脾气,不时瞅着主人的脸色一路小跑。沈聪是谁啊?沈聪是人精儿,沈聪知道自己的老爷一生气就有人要面临血光牢狱之灾,这些年沈千山仕途一帆风顺,官威大的厉害。
姓裘的要倒霉了,沈聪有些幸灾乐祸,活该,民和官斗,有本事怎样?有银子怎样?若是惹上父母官,还不是一样要死?
回到客栈,沈聪伺候老爷休息,一刻也不得闲,立即按照恒顺掌柜提供的姓名打听恒顺票号东家的详细情况,得知恒顺票号掌柜裘知曾捐银子买了一个候补七品官衔,不由大喜,连忙报知沈千山。沈千山闻询,一刻也没有犹豫,令小厮喂马,出城。
一行三人出城四十余里,会合等候巡视的随从,弃马换轿,换上官服,高树回避大牌,前鸣锣后敲鼓,朝祁县浩浩荡荡进发。沿途邑吏早飞马告知祁县县令,祁县县令慌慌忙忙率众大开城门迎接。沈千山略微客套,见过迎候乡绅官员及地方百姓,随即上轿。
祁县县令的轿子在沈千山大轿之后。沈千山坐在轿中,轻掀轿帘,望着祁县城内晃过的寺庙店铺,心里洋洋得意,心情宛如颤悠悠坐轿的感受。一想到马上就能除掉和自己过不去的对手他就高兴,本能地想笑。只要在祁、太、平三地能够立足,然后一个个设计铲除,如此下去,更兼自己有权重一方之便,国库银两充裕可谴可挪,即便有几个通天的晋商又能如何?天下银两岂不还是从此莫不滚滚尽入自己曩中?沈千山一扫脸上来时的阴云,着人唤祁县县令。
祁县县令对朝庭三品大员唤自己同乘一轿受宠若惊,不能站,不敢坐。沈千山和蔼地命令祁县县令坐下,等祁县县令战战兢兢地坐下就问:早闻祁县地方富裕,百姓安居乐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祁县县令慌忙拱手道:承蒙皇恩浩荡,恩师治理有方……沈千山摆摆手,直接步入正题说:恒顺票号东家究竟是何人,在你治下,是否有所耳闻呐?
祁县县令连忙说知道,知道,下官怎能不知。
沈千山等待县令的答话,祁县县令凑近沈千山,把嘴巴附到沈千山的耳朵旁边小声说:回府台大人话,恒顺票号的东家就是裘四爷!
混账东西!沈千山闻言勃然大怒,一拍轿窗:你一堂堂地方县令,朝庭七品官员,国家之基石,地方百姓之父母,竟然称唯利是图的商人为四爷,朝庭的威风何在!
祁县县令早吓的魂不附体,从轿椅上滚落下来磕头如捣蒜状,惶惶然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沈千山望着县令的模样,扬手说起来吧,县令不敢起身,沈千山不再勉强,问:那裘知究竟是何许人?
祁县县令不知上司所问何意,眨着眼睛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说道:裘四爷,不,那裘知裘小四原来是县衙门五十米外磨香油的出身,人到也聪明伶俐,靠着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苦干,发了财,到了四十多岁干烦了磨香油的差事,不甘落后地早就想干钱庄票号的生意,下官一直卡着不报,想多……,后来这裘四不知道怎么搞到了批文,这不,票号刚开张不到两个月……
沈千山像吞了一只苍蝇,取出纸扇猛烈地扇风,不耐烦地说你下去吧……停轿!
十日后,千山票号撤离山西祁县,随后各分号纷纷撤离平窑、太谷,千山票号从此彻底销声匿迹。消息不胫而走,裘四爷一时声名大振,为市井闲人津津乐道。只是仍旧在家磨着香油没有机会经常出门的裘知居然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得名,而“裘四爷”名号也叫着响亮,裘知也欣然接受而自得,依旧磨着香油,每月就是抽出一天时间美滋滋地听取越来越多票号掌柜的喜讯和带来的商场传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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