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不知道,自己也会拿起剑。
我,只是一个姑娘、刚过双十年华的姑娘。从未能如同龄的女子那样去调脂抹粉、插花理鬓。更别提刺绣抚琴、吟诗作赋了。我唯一拥有的,就是随身携带的这柄足足陪伴了我整整十四年的寒铁剑。
我一直生活在个阴冷黑暗的破窑里。小时候没啥心愿,每天都站在窑洞门口盼望日落能早点到来,因为那样就能见到义父喝完酒后摇摇晃晃走回家的身影。他会随手扔给我一个油纸包,里面也许是两块又凉又硬的烧饼,也许是一只还有些许温度的鸡腿——我们的日子一直这样过、一直贫穷地生活。
其实我的义父是一名剑客。传说他年轻时,谁要找他做刀口舔血的生意,非万两黄金就别想让他一顾的——这些事很多年后我才听说,同时才知晓他传给我的剑就是名震天下的无敌利器:寒铁剑!
但许多年前我毕竟还小,一直误会义父只是个乞丐:邋里邋遢、脾气古怪,体型瘦小还走路探腰,像株被狂风一刮就会倒下的残年枯木。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却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永远忘不了十四年前冬夜里燃起的那场大火,烧去了我六年的锦衣玉食、烧去了我六年的欢颜笑语、烧去了我六年的父严母慈……在乱糟糟的尖叫嘶喊声中、在焦臭弥漫的血海火光中、在惨叫连连的刀光剑影中,从梦中醒来的我彷徨无助地剧烈咳嗽,那滚滚浓烟把我熏得哭都哭不出来,只能趴在地上大声去喊:爹爹,你在哪儿?我的眼睛被熏烤的好疼啊!可是没有人来救我……我恐惧地望着周围的熊熊大火,像头饿惨了的红毛狮子,大口大口吞没着门窗桌椅、屋顶墙壁。还吐出一根根骨头般的檩条,那些檩条,浑身被火焰裹住,纷纷坠落在我的身旁……
亏得在我晕倒前的最后一刻,有一只大蝙蝠般的黑影乍然出现,一把抱我在怀。好冷啊!我一个激灵睁开眼,面前这人披着一张湿淋淋的大棉被,满脸的络腮胡子、双目细长,迸出凛凛的寒光。他就是义父!他把我救出火场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已经没有了家,你要牢牢的记住,你叫林小青!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要跟我学剑!
我已经没有了家,我要牢牢的记住,我叫林小青,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义父,我要跟你学剑!
但直到十四年后,我才知道,我家那场突罹的大火其实燃得另有缘故,义父救我也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我后来知道了,可我不想与任何人说。我只经常望着自己手里的剑——浑身黝黑、长三尺三寸、没有剑鞘的剑,我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它身上。因为这柄剑,只要在江湖上出现,就预示着将引起一场血腥的浩劫。
剑不可怕,可怕的是持剑的人,可怕的是持剑的人所用之剑法!
武林中只要一提起寒铁剑,就必定会提到龙斐。
因为,他是一名剑客,专替人解决问题的杀手。
他外号是“中原武林第一剑客”!
据说他取人性命只用一剑。
据说没有人可以躲过义父挥出的一剑。
那一剑太快了,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闪,对方便倒下,咽喉喷出一片血雾,眼睛里还带着不愿相信的惊异——这便是我义父的杰作——我往日印象里终日醉倒在窑洞内,浑身衣着破烂肮脏,长发蓬乱、胡子拉茬的黑丑男人,他居然曾号曰“中原武林第一剑客”! 初得闻,我都有了笑的冲动。
可是,我已经不会笑了。
十四年的另类生涯,已经让我只会学剑、练剑、抚剑、回忆了。
当然,我还会喝酒,从十岁就开始喝酒。
那次是义父恨我太蠢,练一招“夺命回魂”居然练了三天都练不成个模样。气得他把碗里的酒泼到我脸上,我眨了一下眼,强忍着寒冬腊月天凉水浸透脖颈的滋味。只微微舔了一下唇畔的酒滴,一股辛辣呛鼻的滋味立刻让我咳嗽起来。义父看着我的狼狈模样却放声大笑,他讥讽道:剑练不成、酒扶不住。你的晚饭是否也该省了?
不知道是酒精刺激了我的肠胃,还是他这句话激发了我的斗志,我只觉胃里一股热气逼上,带动得体内涌出一股力量。很快地,我就学会了那招剑法。
从此,我爱上了喝酒。还经常跟义父划拳喝、比赛喝。
所以十四年后,我初现江湖,在客栈里独自喝酒时,就忍不住想起义父,他是否吃个饭也要和我一样面对身边人惊异骇惧的目光。因为我手上所持的是寒铁剑,谁想持这把剑就需要有持这把剑的资格。
义父授予了我持剑的资格——他教会了我“回冥剑法”。
这套剑法只有七招。义父曾说,只要学会这七招,我闯荡江湖,就可天下无敌。
当时,我诧异的问义父:我为什么要闯荡江湖?
义父说:等你学会这套剑法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为练成这套剑法,我足足用了十四年的光阴。
学成那天,义父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他说:当年你家的大火是被人恶意纵地。那人杀了你的父母,你身负血海深仇!
可我早已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只在脑海里依稀残留生身父亲对我宠爱备至的印记。但亲生母亲,却为何在我记忆里一片空白?
我说:我只清楚记得当年那场大火要吞灭我时所产生的无助、恐惧和绝望。如果没有义父,我早就被糊里糊涂的烧死了。
义父垂下头,良久不语。再开口时,说出了一句让我立刻坚定起报仇信念的话:我用十四年光阴栽培你练剑,不但是为了要帮你报仇,也是为了替我报仇。这个凶手,是世间唯一打败过我的人。因为他,我不得不退隐江湖!
我急忙问:快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要杀了他!
义父甩给我一张绢布,上面绘着一个人的肖像:浓眉高鼻,相貌清雅。 义父说,此人叫顷鸿南。
我把这个名字狠狠记到脑子里。
顷——鸿——南,我要你血债血偿!
临别前的那夜,义父久久地凝望着我。我说不请他那是什么眼神,感觉怜惜又得意。隐隐地,义父他似是在与自己进行一场对峙:他的一只眼睛写着“不忍”,一只眼睛又流露“残忍”。他终于不再逼视我了,他用力一攥拳,一击桌,他的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尖硬的字:喝酒!
于是我们照例斗酒,划拳。义父第一次喝醉了,大吐。我扶他躺在地铺上,他忽然攥着我的手,泪流满面。他闭目喊着一个名字:阿荇、阿荇……
“阿荇”是谁?
我带着这个疑团一脚踏进了江湖。
江湖上的人真的好奇怪、好麻烦、好可怜。
奇怪的是他们总是神秘兮兮的办他们的事,似乎生怕别人知道,不敢见光。但硬充君子却又掩不住作贼的痕迹,被人家插手后就立马动刀子。
麻烦的是他们总是斤斤计较,今天你拿了他一个铜板,明天他就砍掉你一只耳朵……似乎总是没有结束的时候。
可怜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按时出现,他们的生命总是攥在别人掌心里。别人杀机一起,他们没准就要送命。
我却从不杀人。
虽然我练习的剑法招招致命,但义父交代不许我随便使用,所以我只能随手比划 。
第一次,我削去一个自称要抢我去当压寨夫人的山大王的一只耳朵。
第二次,我砍掉了两个财迷心窍妄图抢夺我寒铁剑的家伙的双手。
第三次,我却失败了。
因为,对方的功夫比我还高。
他的功夫高是高在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温柔潋滟又扑朔迷离。我第一次在男人的眼睛注视下心虚羞怯,像一个不懂水性的孩子,一次次进行挣扎,又一次次无奈妥协,最后一次次被淹没……这双眼睛实在令我无法抗拒,所以我败了。败在我的情窦初开、败在他的久经情场;败在我的不通事务、败在他的饱经世故。
谁叫我虽继承了义父的“回冥剑法”,但毕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和所有女子一样渴求得到温暖、渴望被人疼爱。这个有着迷人眼睛的男子曾对我许诺,他先去帮我找到顷洪南,再等我报完仇后带我去纵情山水间、走马斜阳下。江南的烟雨小桥、塞外的牧马人家、端午节的赛龙舟、元宵夜的赏花灯等等,在他天然噙笑的唇角徐徐吐出,化成一杯甜蜜的美酒,将我软软醉倒,放下了手中的剑。
可是很快的,我发现,放下剑就是错误,放下剑就是失败! 这个有着成熟魅惑绝世风华的美男子一手搂起我腰,一手触摸我剑的刹那儿,我立刻警觉醒来!原来这个人靠近我的企图无非也是在打这柄寒铁剑的主意,我立刻推开他,穿窗逃走。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动手——是不忍、是忍不住,我怕我会再败在他的眼睛下。
“吃一堑,长一智。”我跟一个商人达成了协议,他帮我打听顷鸿南的下落,我给他寒铁剑。
可是我违约了。在我得知了仇人下落时,我面对这个商人,只给了他要命的一剑。因为这把剑是我的生命,你要我的命,我岂能给你!
抚摩着寒铁剑的剑身,我心中一阵酸苦:也许只有剑,才不会离开我、才不会伤害我的。它是义父传给我的,义父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夕阳、雁鸣、一家寺庙 。
我终于找到了顷鸿南。我冷冷的用剑指向他——这个已剃度出家的僧人,除了略带苍老憔悴,一如画上的模样。
顷鸿南却在用一种悲哀伤婉的眼神打量着着我。
我被他盯得发毛,横眉斥道:你看什么?
他双目微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便跟他去了。
那是个小小的坟头,坐落在一处幽静的山谷里。当看到满山遍野的绿柳红桃,我才发现,春天来了。
那墓碑上刻着六个字:爱妻章荇之墓。
我问顷鸿南: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顷鸿南说:你要我的命可以。只是在我死前,我想请你先向她磕三个头。
我火气上升,冷笑道:我干嘛要向一个死人磕头,何况她又不是我娘!
顷鸿南颤声道:谁说她……她就算不是你娘,也算是你的……长辈。向长辈磕个头有错吗?
我只听得莫名其妙想笑,我说:你是我的仇人!她是你的妻子,那你们都是我的仇人,我又怎能向仇人卑躬屈膝!
蓦地,我记起一事,便问顷鸿南:“坟里的人跟我义父有什么关系?”
顷鸿南撇过头去,口气淡淡地答出三个字:师兄妹。
我更确定了我的推测:章荇背叛了我义父,和顷鸿南结合,使义父从此落魄,一溃不振!
你们都该死!顷鸿南,义父的耻辱和我全家的血债必须要由你的性命做个了断!
我使出了“回魂剑法”,顷鸿南也开始回击。
他果然武功高强,我持剑相向,他赤手空拳。寒铁剑虽削铁如泥,可我的武功被顷鸿南的内力压抑得无法施展。
顷鸿南一边打一边问:“你叫什么?”
我一边打一边说:“姑奶奶姓林名小青。”
他喃喃道:“林小青、林小青……不,这不是你的真名,你本名叫顷小琳。”
我身子一错,反手向他狠劈一剑:胡说八道,你以为全天下都要随你姓吗?
顷鸿南避开,又道:龙斐教你的是“回冥剑法”,目的就是为了克制我的剑法,好叫你来杀我。可他说了要你杀我的原因吗?
我猛挥三剑过去:明知故问!
顷鸿南真是罗嗦,还在喋喋不休:你为何不听我说完…我之所以不用剑就是为了找机会告诉你一切真相…哎呀,你心里郁气太重,导致剑上满含戾气。所谓“剑走轻盈”,讲究剑气相辅。而你出剑虽然狠辣,却纯是把性命豁出去的打法,没有真正的武学根基。你义父一定没有教你内功心法。
我心头一沉,嘴上是不肯认输:那又如何?我义父授我的这七招剑法已足可要你今日命丧黄泉!
顷鸿南一听却笑了,眉眼舒展道:真的吗?
他忽然长臂一伸,我还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招式,手中的寒铁剑就被他擒夺下。
我叹了口气,闭目待死。顷鸿南却“呵呵”笑道:还你,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接剑在手,我呆呆的望着顷鸿南,忽然感觉与他似曾相识。他的笑容真是很亲切,亲切得好似童年时我爹待我的感觉。但那是瞬间错觉,我脑海里忽然晃过了义父的叮嘱,大喊一声:顷鸿南,我要你血债血偿!便抄剑在空中挽出七个剑花,将顷鸿南笼罩在内。而顷鸿南像看杂技般一脸欣赏的傻看着我,不闪不避。我连人带剑,飞身攻向了他的胸口……
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染红了他的僧袍,粘上了我的衣袖。
顷鸿南好象不疼,还勉强笑着,另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他嘴角也滑出一缕缕的血线:这招“夺命回魂”你用得比龙斐好!也算是了清了宿怨……其实十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和阿荇长得真像……好孩子,求你把我跟你、我妻子合葬……小琳,答应我,无论将来你知道了什么,都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他慢慢举起右手,靠近我的左腮,似是想抚摩我的脸。当他手上的血腥味向我扑鼻而来,我内心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尖叫着躲开。顷鸿南倒在地上,眼神哀伤空洞,死不瞑目。
他是我的灭家仇人,可为什么面对他的死,我的心会隐隐作痛呢? 站在顷鸿南和章荇的墓前,我有点迷茫、有点疑惑。回忆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蓦地吓出一身冷汗。
顷小琳……
林小青……
难道?这不可能!
我被自己冒出的奇怪念头吓得手足无措。我只有飞快地奔跑着,奔跑着去寻找义父!
回到窑洞,却是空空如也。只是石桌上,留有一封信。
我拆开来,看到上书内容:
小青:你所杀之人乃是你的生身父亲顷鸿南。二十年前,我与他同时爱上了“武林第一美人”章荇,即你母亲。你娘要我们在华山比武,以输赢裁定乘龙快婿。义父虽号称“中原武林第一剑客”,不料与顷鸿南比试三百回合都不见胜负。后被他破解了我的‘夺命回魂’,断伤了手上经脉,只有黯然退出。平时借酒浇消你娘与顷鸿南两情相悦的愤懑之愁。谁料顷鸿南用情不专,害你娘未婚先孕,又将她始乱终弃。阿荇她在顷鸿南新婚之夜难产而死,义父因无法再用剑,只得眼睁睁看着顷鸿南闻讯赶到将你带走。我龙斐立誓报仇,要让这厮的亲生女儿生生手刃他为你娘报仇!十六年前我施计烧杀他的妻子和家人,如今再由你结果他的性命。岂不是天下第一畅快妙事!此生再无遗憾,决意浪迹天涯,好忘却这段孽缘…
我一阵头晕,软软摔倒。
醒来后,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再次攥紧了这柄寒铁剑。天南海北,我都要追觅龙斐的足迹,他之所以言称要浪迹天涯,实际是要给我活下去找他报仇的希望……
他是含辛茹苦抚养了我十四年的义父,也是卑鄙狠毒欺骗了我十四年的仇人。
我一定要找到他。可是若有一天,我找到了龙斐,我会不会杀他呢?
ps:本文原名《许多年前,我不知道》,经过两次修整,终确定为此上版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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