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过去的岁月是一首歌,那么岁月里沉淀起伏的往事就是一个个音符,乐器,则是盒子。
盒子是摔坯子的工具,拓坯子成形的模具,窑场劳工摔坯子时离不开的。我们这里管它叫“盒子”。盒子呈长方形,一面平板,一面是凹槽。盒子的制作通常没有什么选料上的讲究,而我家的盒子是用槐木和梧桐木做的。槐木锯成的一寸见方的木方,刨子刨过,刨得光溜溜有棱有角的,每一根都横平竖直,然后用凿子在每根木方上凿出铆坑和榫头,涂抹上胶,围出边框和中间三个竖格。盒子框架打完了,上一层清漆,就开始上底板。盒子的底板是梧桐木,使用的时候轻巧,不至于那么吃重费力。底板通常不刷漆,因为底板在摔打中易坏,经常换,也不值得刷漆。在盒子的两边钉上牛皮的提手,一个盒子就大功告成了。
我家的盒子像古董一样放了十多年,提手磨得光滑,天长地久使用和长时间的存放使牛皮提手出现裂纹,不过盒子整体完好无损。
想当年,爹就是靠着这一个模具整天在窑场里赤着脚摔坯子挣钱,摔打出我们姐弟仨的今天。那时候,我最羡慕爹能够用这样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拓出无数砖的坯子,然后才有了盖房子的红砖可用。
我做梦都想成为像爹一样健壮、力大无比的人。
爹不允许我像他一样再一辈子靠摔坯子养家糊口。爹没有文化,一心攻我读书,走出贫困的农村。爹告诉我,我不应该属于这个贫瘠的农村,至少他不想我一辈子待在这里。
我户口籍贯显示的村子位于鲁西,贫穷、落后。二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听娘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下着鹅毛大雪,村里又没有接生婆,爹只好烧了一锅热水,在炕头上接的生。爹拿着剪刀在洋油灯的火焰上烤,算是消毒,然后颤抖着手铰断了我和娘血脉相连的脐带。爹有两个女儿,最盼望着有一个可以撑立门户的小子。爹当时手里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小生命高兴得直哭,竟然忘记在我的屁股上拍上几巴掌。我在降临人世的那一刻没有发布嘹亮的出生宣言。
一直以来我都在埋怨自己命运不好,莫不是当初少挨了爹一巴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小的时候不爱说话,两岁多了还不会喊“爹”喊“娘”。爹和娘都以为我是个哑巴,愁得吃饭都没有滋味。
老房子在村子的最南头,院墙外有一条小河沟,是马颊河的分水渠,解放前挖的。这样绕水而过的位置很好,风水先生都这么说,门前是一条小河沟,人运、地运与屋运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爹一直对我宠爱。我生活的村庄很小,住户分散,那时和现在总共不超过二百户人家。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年代,坐月子买红糖都要拿着平时不舍得吃的鸡蛋换来糖票跑几十里的路程去公社购买。行路的交通工具,自然是原始的双腿。双腿在那个年代是不知疲倦的,不像现在一样一口气上五楼都累的气喘吁吁。
曾经在无数的夜里为了看一场电影,我牵着刘娟的手一跑就是十几里路。
夜里,睡不着觉,爹摔坯子回来总是给我讲故事,故事讲来讲去讲完了,爹就讲他理想中的县城,县城里的百货大楼和矗立了千年之久的燕塔。那是两座最值得爹兴奋的建筑。
刘娟的家就安在我家老院的对门。
刘娟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爹。刘娟的爹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得疾病死了,刘娟的娘没有改嫁,拉扯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刘娟和我经常一起玩,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连二姐都比我大五岁,年龄的隔阂和性别差异使大姐二姐出去玩的时候带着我总是嫌累赘,又因为爹娘格外的偏向,两个姐姐就经常欺负我。
所以,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刘娟,她不像我的姐姐一样整天凶巴巴的。
那时候的冬天总是很冷,夏天总是很热,那时候冬天夏天的夜都很漫长。和刘娟在一起的游戏,爹的故事,凛冽的北风在半空的呼啸而过折断树枝的声音像催眠曲一样,是我童年的摇篮曲。
那时候,我还是农民,至少户口上这么显示。
二
爹是村子里、公社里远近闻名的壮工,能干,没有技术却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是爹最小的孩子。娘老实巴脚,就在家里种地,洗衣做饭照管着我们姐弟仨。爹在家里呆不住着,就去挣钱。爹挣钱的唯一门路就是去村子北方几里地外的窑上摔坯子。坯子,就是砖坯子,砖的雏形。坯子放到窑里烧熟以后就是砖。我懂事的时候,爹自豪地告诉我,人的力气是使不完的,存也存不上。
望着爹古铜色的皮肤,我在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来自胸膛上疙疙瘩瘩的肌肉的硬度和韧性,对爹的阳刚和力量充满崇拜。艰苦岁月里,爹是凭着碗口粗的臂膀硬硬地摔了出来,不知道汗水洒在了多少人家房屋墙体的红砖上。
爹舍不得他的儿子长大了和他一样累死累活地靠力气养家糊口,在我八岁那年送我去上学,不让我干活,甚至不上学的时候也不许我上地里薅草喂羊。
因为这样,两个姐姐经常趁爹娘出窑上地里的时间修理我,偷偷掐上一把或者给一个耳光,揍完了还用威胁的手势恶狠狠地指着,另一个人则是投来刀子般凌厉、摄人胆魄的目光。姐姐们也上学,却不得不以干活为主。
受了气之后,我偷偷伤心哭泣。其实我更想像大妮、二妮一样在地里无拘无束地撒欢,在棒子地里钻来钻去,挑喜欢的马蜂菜一棵棵揪起,攒成一把或者一搂装到粪筐里。
所以我对庄稼活一窍不通。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不懂得吆喝牲口转弯,不会犁地耙地。爹不理解我,其实我更喜欢犁铧深深豁开潮湿的黑土地的感觉,好像连阴天发霉的被卧翻到阳光底下晾晒一样痛快。只可惜人和人的命不一样,从而坏了我幼稚的心里的子承父业之梦。
一直以来,我都在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从五六岁的年龄开始,直到成年。在梦里我飞速长成大人,健壮如山。曲起胳膊,胳膊内侧会鼓起馒头大的肌肉。梦里经常出现的是通往窑场的路,我像爹一样赤着脚踩着没过脚背的浮土。窑场前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土堆得像一座山。提来水,和泥,我脱去上衣,穿着大裤衩,双腿岔开,铁塔般站着。和好的泥土在双手间翻飞,越来越筋道,不黏不粘不硬,“啪”,屯实盒子里的空格,然后用钢丝弓子顺着盒子的边沿一蹭,手起泥落,如清风吹过,盒子上砖的坯子就整整齐齐。
我特别想亲身体验一下摔坯子的感觉,让劳动的汗水顺着鼓鼓的太阳穴向下流淌,打湿头发。
可是爹不允许,不知道为什么。
那时候,我觉得爹是一个英雄,摔坯子的英雄。爹摔坯子速度又快,力量又大,一天下来能摔出两千五百多块,这是一个惊人的记录,值得自豪的无人能破的记录。以前没有,以后不再会有。
三
童年很单调,大多都在记忆里失落。记起的、大约是在十岁以后的事情,不管放了暑假寒假或者麦假秋假,爹娘把会我锁在家里一个人玩耍。那时候是没有那么多作业等着做的。等我再大一点的时候,爹娘也允许两个姐姐带着我去地里锄草拾麦穗或者摘棉花,或者,让我自己随便玩。
受爹娘的影响,我喜欢干农活,一跑到地里就仿佛变成出了笼子的小鸟一样自由。爹不提倡我干庄稼活,见了就批评大姐二姐和娘。我害怕爹生气的样子。冬天,大多数的时间我在南墙底下蹲着晒太阳,夏天,我在雨后的小树林里用铲子戗着地面寻找知了的洞,我的玩具和朋友就是那一把小铲。大妮和二妮还有刘娟都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其实我最羡慕他们,被人用奇怪的眼光视为另类看着不是好滋味,我长大了,都长成半大小子。
每当有人抚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的时候我都想哭。长大了,半个大人了,还什么都不能干?这样好吗?这时候的我,对劳动开始有所了解,却又不太明白,比如爹为啥要我上学,比如爹为啥一提起在公社的、穿带四个兜的衣服的人就自惭形秽。
我弄不清农业和非农业户口的区别,也不去想。
我坐在大队晾晒地瓜干的场里无精打采。比我大一岁的刘海涛已经能够掂着药瓶在棉花棵上抹药挣半个人的工分。他乘大人坐在田坎上休息的时候给我捉一只胖胖的棉铃虫。有了伙伴,我玩得饶有兴趣。坐在地上偷偷啃地瓜干的刘海涛说自己兴奋的事情,于是我就把想摔坯子的理想惶惑不安地告诉他,他听了以后哈哈大笑。刘海涛可不想一辈子摔坯子,刘海涛最想娶媳妇。我听他讲关于媳妇的酸故事听得茫然,不真正明白有关娶媳妇的真正含义。刘海涛就拿刘娟说事,让我看刘娟的胸脯,我不由面红耳赤。
刘海涛用胳膊肘子杵着我说,眼谗了吧?你是没法娶媳妇的,我娘说了,你爹说你以后要当城里人,娶城里的媳妇。那一刻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知道刘海涛他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她会这样说?原来在我心目中娶媳妇竟然不是简单的吹吹打打,还有这样那样的的讲究?在他口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娘给他说的媳妇的样子,我听得如痴如醉,那关于媳妇的遐想的感觉确实有一种鼓噪和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我的眼光不由得飘向刘娟,她在阳光下实在太美了。
刘海涛又被他爹叫去干活,我一个人坐到黄昏,才慢慢回到家。大妮正在拉风箱做饭,被呛得眼泪汪汪,看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追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含糊地应付过去,懒洋洋地躺到炕上。
饭做好了,爹和娘也回来了,筋疲力尽,连脸都顾不得洗。爹端着大海碗夹上几个两掺子面的窝窝就去胡同里。爹的饭量很大,一顿能吃六个窝头外加两大海碗的玉米粥,我的饭量却很小,按照娘的说法,像喂猫一样。娘催促我吃饭,炖了一碗鸡蛋和白面混在一起掺上葱花浇上卫生油的面浆子,我不想吃,跑出去。刘娟也在胡同里,纱一般的的确良小褂下清晰地勾勒出坚挺ru*房最初的轮廓,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看着刘娟,我突然感到幸福,感到悲哀,虽然赵海涛没有告诉我说他将要娶的媳妇是谁,凭直觉我感觉定是刘娟无疑。
刘娟递过来一块腌透晾干的老咸菜疙瘩,我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啃咬,视线长时间停留在她身上不愿移开。我想起刘海涛对我说的娶媳妇的事情,想起夜里偶尔听到的在江老师屋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和刘小丫的呻吟,脸上一阵阵发热。
我为啥不能娶刘娟当媳妇?她比大妮、二妮都对我好,在小菜园里找到撂窝老母鸡下的两个蛋都要分给我一个,我为啥非要娶城里的媳妇?我抑制不住地自己的想法。
我要摔坯子挣钱,娶媳妇,娶刘娟,小的时候我暗下决心。
四
江老师是我的老师,刘小丫则是刘海涛的姐姐,他(她)们是我人生中的休止符,我一度这么认为。
其实在那时,我根本想象不到城里和农村究竟有什么差别。我见过城里人,江老师就是城里人。他看起来和我们并没什么两样,头发十天半月不洗都乱糟糟的象鸟窝一样,脖子上一搓和我们一样都“哗哗”向下掉泥。
村里人都说他就是吃公粮的,不用干活就能吃饱饭,而且发油发白面。我不信,反正怎么看怎么不像。
江老师叫江流,那时候我们组词都用“流”的时候都喜欢说成“流氓”的“流”。听说江老师是在城里犯了什么错误被开到乡下来教书。尽管他也穿着四个兜的深蓝色的卡褂子,但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像城里人,一张嘴还跟我爹一样会流畅地骂娘。
江老师没有家,就住在学校瓦屋的东头,那还是大队里腾出来的地方,当他的办公室和卧室。
村里还没有通电,点的是洋油灯。村里的小学都上夜校,上夜校的时候大家都端着这样的灯去学校,居然也能把教室里照得亮如白昼。
放学了,村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我家距离学校近,所以我见过偷偷摸到江老师家去的大姑娘,那大姑娘就是刘海涛的姐姐刘小丫。我们都知道,刘小丫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
我能够听到刘小丫在江老师的房间里发出的呻吟声还是奉了刘海涛他爹的命令。刘海涛的爹是看我老实,相信我能够保守而不会泄露这个秘密才放心交付我这个任务的。那天的下午,刘海涛的爹给我了一大把地瓜干,让我和刘海涛在夜晚盯着江老师的门,盯着刘小丫的一举一动。刘海涛的爹当时嘱咐一有什么动静立即要向他报告,不要向别人声张。我们不知道这样一来的意图是什么,不想干,但抵不过香甜地瓜干的诱惑,欣然接受任务。
微弱的月光散在空旷的地面上,远处的庄稼在月光下起舞,我们两个人趴在学校南头的土堆后面,望着江老师屋里时明时暗的灯光和他的影子冻得直打寒颤,时不时揉着眼睛驱赶磕睡虫。
等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她在黑暗中悖悖藏藏,终于低着头走进瓦房的过道。姐姐,刘海涛想喊,被我捂住嘴,摁住他的头。我们趴在土坡下观察着一切。刘小丫左右看看,确定四周没人,快速走到江老师的屋门口,轻轻地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小丫几乎是被拽进去,随即门关上,灯灭了。
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我们按捺不住地好奇,悄悄走到窗户底下蹲在窗台下,忘记刘海涛他爹的托付。
屋里传出来急促的呼吸和含糊不清的说话,有一阵子忙乱,又好象黑夜里起床下地碰动什么东西,然后就是床摇晃的声音。我们偷偷用手指蘸着口水点破窗户纸,凑着月光看见江老师骑在刘小丫身上,两个人都脱得光溜溜的,真纳闷这么冷的天气他们居然不怕。
“不行了……要死了……”刘小丫喘着粗气呻吟,一双脚蹬来蹬去,手抓住糊在墙上的报纸“哧哧拉拉”撕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江老师没有了往日的斯文,像一头野兽粗鲁,在刘小丫身上跃马扬鞭。皮肉相碰的啪啪声,两个人的喘息,刘小丫憋着嗓子,喉咙中发出哭一般的声音:“挨呀……受不了了……轻点,轻点……啊……”
刘海涛听得发疯,到处寻摸砖头,非要砸江老师的门,嘴里嚷着:这是我姐姐!欺负我姐姐,老师也不行!我跟你狗日的没完!”
我也想找个砖头扔进去坏了他们的好事情,可是又怕江老师逮住我们,于是拦住刘海涛,说不如我们去找几个大人来当帮手。
刘海涛听后连连点头,说按你说的办。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来刘小丫不知道是得意还是痛苦的尖叫,吓得我们起身就跑。刘海涛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学校门洞的栅栏门上,“哎呀”一声捂着头蹲下。
可惜的是,那天晚上等我们喊来大人的时候,刘小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江老师坐在洋油灯下批改作业,平静地看着汹汹而入的人们。他的眼里有一种震慑的力量,让人言语嗫嚅,张不开嘴,迈不动步。刘海涛的大哥刘海波双手横着一根卸马车用的碗口粗的垫棍,连床底下都翻遍了,见屋里没人,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刘海涛的爹当着邻居庄乡的面下不来台,羞于刘海涛招呼人弄得动静过大,于是左右开弓,赏赐给刘海涛两个响亮的耳光,边打还边骂:“你个王八操的!”
刘海涛当时不敢吭声,眼泪委屈地直在眼眶里打转盘旋。等他爹走后他嚣张起来,蹦着指着天空的月亮麻他爹:“我是王八操的,你就是王八!”
就因为这一件事情,刘海涛恼了他爹,更恼江老师。他逢人就说江老师不是东西,当人们笑嘻嘻地问他原因的时候,他不敢说出江老师和他姐姐的事情,也不说他为谎报军情挨了大嘴巴子,就说江老师是流氓,流氓的流,流氓的氓。
“城里人有什么好?难道多长两个蛋子吗?”刘海涛把恼怒面无限扩大。在那个冬天,赵海涛谈的论的讲的说的都是城里人的坏和阴。
我猜测后来江老师屋里的砖头都是他小子投的,不过他干得神秘,一直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从那以后,我始注意赵小丫的举动,她的身材,奶子和屁股,她干活和走路时引起的每一次来自肉体的颤动都会给我带来视觉上的刺激,我脑海中常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她脱光了衣服,一身雪白的肉。我的眼光开始邪里邪气像个男人。
可能是我到了说媳妇的年龄,村里和我大小的伙伴都有了媳妇。
那年冬天,刘海涛真的订婚了,媳妇不是刘娟,是邻村的比刘海涛五岁的大姑娘,吃得圆滚滚的,屁股很大,很能干活。穷人家的媳妇就是这么一个标准,这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是他娘跑遍了十里八乡费尽心计才把人家姑娘说得心里活泛同意的这门婚事。
我很是羡慕刘海涛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娘。和我的娘相比,娘在说话上可能连给刘海涛娘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上高中以后,我见过私奔以后的江老师和刘小丫。江老师冲冠一怒为红颜,在那个年代做出如此背经离道的事情,回到城里当然没有学校会接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当了民办教师。一心想当城里人的刘小丫也没有如愿以偿,虽然住在城里,住的却是租赁的房子,和城市格格不入。他们混得,甚至不如她们的在窑上摔坯子出身的弟弟刘海涛。
我没有在长大之后如愿以偿地摔上坯子,刘海涛倒是摔了一个月的坯子,然后摔手不干开始承包窑场。
五
记忆总是和特定事物有关,记忆中的窑场就在我们村子的北方,那时爹摔坯子的战场。
从村里到窑上有六七里路,出了村就是地,出了村就可以看见矗立的窑场的烟囱。高高的烟囱冒着烟,说明我爹就一准儿在窑上。窑场距离家并不算远,爹不允许我去,我就没有单独去过,显得距离很遥远。爹娘经常拿窑上有拐卖儿童的坏人的话来吓唬我。随着年龄的增大,视野逐渐开阔,我和赵海涛、张冬冬胆量也越来越大,没事的时候也偷偷摸摸去窑场玩耍过几次。
窑坑附近有我家的地,在窑坑里。
窑坑就是窑场取土做坯烧砖挖剩下的坑地,都有一米多深,立楞楞地凹了下去,连成老远的一大片。起了上面一层富含腐殖质的土的土壤不再肥沃,种了庄稼收成也很少,但总比闲着要强。爹把地里的土卖了,还是种上庄稼。
窑坑地里、通往窑场的道路上长满了棘藜秧子,秧子上面结不少绿色的棘藜,一不小心,就会扎着脚。而我宁愿冒着扎脚的危险跑在窑场的空地上也不愿意穿上束缚的鞋子。后来我看到书上介绍说这也是一种天性,一种人与天地无限接近的原始的愿望,日本人就提倡这种赤脚行走的方式,据说有益健康。
当时我们是不存在考虑健康的因素,只是出于农村孩子的习惯。
窑场里,砖坯码成一排一排,宛如部队操练一样。窑顶上有人在观察窑火燃烧的程度,及时续上煤炭。如果说窑场的窑像一座巨大的碉堡,那么烟囱就是耸入云霄的了望塔。
我和赵海涛、张冬冬把窑场想象成军事战略基地,在一排排码成垛的坯子行列中穿梭、追逐。
爹开始下午的工作。泥已经用水充分泡好,和好。爹蹲在地上抽完一支烟卷,抄起铁锨,把和好的泥巴一锨一锨端到坯台上。坯台是用砖垒的,一米多高,齐腰,干起活来不用费劲哈腰。在坯台的上面是平放的洋灰沙浆铸成的洋灰板,洋灰板下填充满泥土,起到衬托和牢固结实的作用。
我们那时候都管水泥叫做洋灰,就像把煤油叫做洋油一样。
泥巴端到坯台上,爹开始摔泥巴。摔坯子摔坯子,坯子不是摔出来的,而是拓,这泥巴才需要摔。摔泥巴最费力气,爹一次能摔二百斤左右的泥巴。
泥巴端到坯台上,只是工序的第一道。第二道工序就是摔,直到把泥土摔来摔去摔到刚刚好的程度。
只见爹双手捧起泥巴举过下巴的部位,双手向下一抛,“砰”一声沉闷的响声,布袋大小的泥巴结结实实地摔在坯台的洋灰板上,改变了当初的形状。泥巴落地,又被爹迅速地抓住,举起,嘴里一声“嗨”,伴随着爹的吆喝,二百多斤的泥巴再次撞向坯台。泥巴越摔越筋性,越摔越硬,等到泥巴不散不黏差不多的时候,那一大陀泥巴就差不多到了拓坯子的最后时刻。
爹把和好的泥巴放在坯台的前端,拿出盒子,横放,洒上些沙土。爹用铁锨犁开一块泥巴,“啪”地摔在盒子里。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是在无数次的劳动中熟练锻炼出来的,泥巴少了,需要重新犁一块续上;多了,还要用钢丝弓子割去,两者都比较浪费时间。而爹在摔坯子的时候最节省时间,一块泥巴摔在盒子里,大小刚刚好,他只需用弓子割去砖坯盒子上的多余的毛边就可以搬起装着成形的砖坯的盒子就走。
天气热,爹穿着一条花格的大裤衩,松紧带儿在肚脐下耷拉着一个扁扁的圈儿。爹赤luo着上身,后背、胳膊、小腹的肌肉隆起,青筋暴涨。身体稍一动弹,黝黑的皮肤下疙疙瘩瘩的肌肉欲挣脱束缚而出。
爹双手平端着盛满泥巴的盒子昂首阔步,每走一步地动山摇,后脚跟“咚咚”作响。每一个动作过后,爹身上肌肉都在发出有规律的震颤,就像打雷后窗户纸忽闪一样。
拓坯前后的一系列动作都是一气呵成,就是三四秒的时间。爹迈开步,迈步虎虎生风,走得急如闪电,四平八稳。爹停下脚,双腿自然岔开,双手一扣,一提牛皮提手,坯块横竖成行地出现在面前。
爹抬胳膊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望一眼劳动的结晶,昂然回头,大踏步迈到坯台前,在坯盒子里撒上沙土防止泥巴粘附,接着又是一块泥巴摔进盒子。
我偷偷观察爹的动作在心里暗暗体会摔坯子的过程,只是一想就感觉很过瘾。一盒子泥巴加上盒子本身的重量足有三十斤重,双手平端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天几百次的反复动作,这需要消耗多大的体力!这还是相比来说省力气的活儿,最痛快最费力的还是在坯台上把大块二三百斤重的泥巴摔到理想的状态,是不是很英雄?像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
而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是向盒子里摔泥巴割平毛沿稳端盒子反扣这一系列的动作,没有几个月的亲身实践估计是连趟都赶不上的。
爹的话在我亲身体验过摔坯子的过程之后让我终于明白。
之前,爹一直对我说,孩子,考不上大学,你就得像爹一样摔一辈子坯子!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还在羡慕爹,心想摔坯子有什么不好吗?爹对我寄予重望,对似懂非懂的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就是考不上大专,你也得给我搬一块半头砖来!”
我考上了高中之后,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学之门,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那时候,爹因为摔坯子劳累过度拉伤了右手的肌腱,不要说干活,即便拿一个苹果都要从左手递到右手。一想到自己即便考上了大学也是爹拼死拼活挣钱的结果,我就觉得自己的无用和内疚。
爹看见我们,高兴地招招手,让我们过去。爹抱起起我,用胡须蹭我的脸,痒得我咯咯直笑。刘海涛和张冬冬在查地上平放的坯子的块数。赵海涛数完,仰起脸望着爹虔诚地说:“叔叔,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当最能干劳动最厉害的的人!”
爹也是赵海涛崇拜的偶像,赵海涛的爹得了肺痨,什么活儿都干不成,要不是他娘说媒挣些果子糖块烟酒,相信他家的日子过得比刘娟家还要拮据。
爹得意地哈哈大笑,用手摩挲着冒出胡子茬儿的下巴。
六
爹给我讲的所有故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煮酒论英雄”。英雄本来就是一个和爹接近的话题。“煮酒论英雄”的故事被爹说的囫囵吞枣,他也是根据晚上听说书唱戏的转述的,我却听得入迷,因为我家也有一个像刘备在许昌种菜一样的菜园子。
想象中和刘备家一样的小菜园就在刘娟家的屋子前面,那是我家的宅基地。虽然和刘娟两家是邻居,风水上却大不相同。位于我家南墙的小河绕着沈北燕的家而过,像是在躲避着又从我家的菜园子前而过,要知道是先有小河才然后才有了空地,才有了我家的菜园子。躲避,谁说不是呢?
我家的小菜园三面用泥土夯起一米高的围墙,里面种了一些白菜菠菜或者大葱韭菜。刘娟家的南墙是我家小菜园的北墙,墙下,是三五垛我家和刘娟家、邻居家的柴禾垛。
我经常跳进围墙,在菜园里拿着心爱的小铲剜来挖去,掏洞砌墙,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还醉心于这种简单幼稚的泥土游戏。
我最喜欢玩的泥土游戏就是和泥,和成摔坯子时候用的具有黏性的大块泥巴。
刘娟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从地里掐谷穗回来,把布兜子放在墙外面,蹬着蹬出来的脚印跳进小菜园里。我在专心致志地挖土和泥用,修饰着剩下的四四方方的坑。我用棉花柴横竖成“井”字形搭在上面,在上面撒上麦秸,然后散上土伪装。刘娟站在我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鼻子,我任由她哭泣,等做完扫尾工作才问她咋啦。
刘娟就说她娘不想让她上学了。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拍拍手说,我还以为你娘又给你找了一个后爹了呢,哎,你说你娘为啥不给你找个后爹?
那年秋天我们刚考上初中,要去乡里的联中上学。那时候公社已经早更名为乡或着是镇,我们不关心这些,只关心我们的快乐。
刘娟见我说话不着四六,身子一扭,小辫子甩到前胸说,不理你了。
我看不见刘娟的脸,可是能想到刘娟伤心欲绝的表情。刘娟的学习成绩一向比我好,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懂事比较晚,反应也迟钝,直到上了初中还不知道钱的重要性。她怎么那么有福气呢?我掂着小铲歪着头想,我爹一个劲我上学,这是为啥?无疑,刘娟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孩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剥了皮煮熟的鹅蛋一样胖嘟嘟白里透红的脸蛋儿,撅起红艳艳的小嘴儿,黑黑的头发。
那一天模仿着摔坯子玩摔泥巴的游戏玩得毫无滋味可言,直到整个吃晚饭的时候我还在琢磨不上学了干什么的问题,连爹讲什么故事都听不入耳。我不知道刘娟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睡醒一觉之后的早晨再见到刘娟的时候,她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像两个油桃。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刘娟娘眼睛里布满血丝来到我家找娘借钱。刘娟娘性格要强,轻易不求人。娘就很奇怪,问刘娟娘借钱做啥。刘娟的娘说话像我娘一样吭吭哧哧,坐在炕上先洒开了眼泪。刘娟她娘说她爹走得早,日子没法过。刘娟的娘拐了老大的弯子才把借钱的原因说出来。娘听后很为难,摊开双手向沈北燕的娘表示钱都由他爹放着,得等晚上回来再说。娘驳了沈北燕娘的面子,刘娟的娘看在眼里,面上却不露声色,和娘聊了一会儿家常,走了。
我把筷子一撂,赌气不吃了。娘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原因,打发大妮、二妮一个涮锅,一个去喂牲口。之后,娘给我从柜里翻出一毛钱来,让我去代销点里买两个麦芽糖吃。我不要,低着头一声不响,心想娘是天底下最不诚实的人。
我有许多话想要说,话涌到嗓子眼儿却噎回去,堵住,只好拿眼睛瞪着地面。其实我真的很想痛痛快快地把想说的一古脑儿发泄出来,质问娘为啥说谎骗人,明明钱就在炕上的柜子里。想着,委屈着,眼泪大颗大颗滴了下来,娘见了,叹气,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扫地。
娘平时也没有大话,和爹说话也是爹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继承爹的爽朗和豪放,而是遗传了来自娘那一方面的基因。爹并不是十分欣赏我内向的性格,玩笑的时候经常拿我不是泥腿子打趣。在爹的认为,只有刘海涛才是堂堂的庄稼汉。刘海涛曾经有一个充气式塑料狮子玩具,狮子是黄颜色,惟妙惟肖。狮子的肚子像是被刀横着剖开,里面有一个气囊。气囊外连着一条中空的塑料软管延伸到体外,尽头是一个类似于血压计的握柄。玩的时候,只要握着握柄捏一下,气体就会充到狮子的腹部,狮子就迈开腿跳跃式前进。刘海涛对自己的狮子玩具如获至宝,轻易不舍得拿出来给大家玩。别看是好朋友,我也只玩过一次,就那一次还把狮子给玩坏了,气囊漏了气,再也跳不远了。当时刘海涛表现得满不在乎,过了后明白过来,怒冲冲地找到我们家去索赔。我躲在爹的身后,爹在灶坑里拉着风箱,娘贴着锅饼,大姐二姐在写作业,刘海涛面对我们一家人毫无畏惧,数落我怎样怎样玩坏的他的玩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锅里去。
爹哈哈大笑,痛快地拿钱给刘海涛,买下了那个玩脏玩坏了的塑料狮子,并且拍着刘海涛的后脑勺道:“有犊子!”我把玩具扔掉,任两个姐姐哄抢,嫉妒而委屈。
我一直希望爹也能这样自豪地夸奖他的儿子!
机会来了!
爹下晌回到家,我就殷勤地跑上去,从爹的手里接过盒子和水壶,飞快地抢着拿脸盆,从井里压水,递上毛巾。爹疲惫地坐在马扎上,我就把白天发生的一切告诉爹,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爹狠狠地批评了娘的自私,从柜子里拿出十块钱让娘给刘娟家送去。娘不愿意去,我就在后面跟着敦促。
其实我不知道,我家也并没有钱。两个姐姐不上学也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而我马上就要上初中了,还要交钱。爷爷还有哮喘病,病不看不行。爹在窑场摔坯子挣的钱买了一匹高头大马,迫在眉睫的是还必须购置马车,娘不吝啬行吗?
这些,我都不知道。
找爹借钱的不止刘娟一家,之后刘海涛的爹也来我家借过。刘海涛的爹有毛病,走路装腔作势地弯着腰,一边抚摸着胸膛一边咳嗽。他和我爹岁数初步大,却显得老许多。刘海涛的爹来借钱是准备大儿子八月十五下节礼的钱,刘海涛的大哥刘海波开了春就要结婚了,这一趟节礼不光是节礼,还要给女方五百块钱预备婚事,当然要隆重和郑重其事一些。刘海涛的爹一辈子没干什么活儿,也没攒下几个钱,只得东拼西凑地借钱,他找到我家,爹痛快地借给他二百块钱。就这样,我爹在那一年准备打一架大辕马车摆脱摔坯子的劳累的梦彻底破灭。年终,爹挥泪将买来连一次车都没有驾过的枣红马减价处理了。
借足了钱,刘海波带着刘海涛去下了节礼,女方又提出苛刻的条件,尽管刘海涛的大哥有了新房子,可是离老丈母娘的要求还远远不够,刘海涛一家人没了笑脸。刘海涛的娘和娘还是终日到处借钱,即便如此,到过了腊月二十三的时候,仍然还有一笔钱没有着落,而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了,刘海涛的娘急得愁白头发,为了钱四处奔波四处碰壁。结果在大年二十九的下午,刘海波眼看要春天就要娶过门的媳妇家派人送信来,正式宣布吹灯拔蜡,退还了所有的彩礼。
那件事情发生在爹把枣红马卖了的第三天。那一年,刘海涛家连对联都没有贴。受到打击最深的是刘海涛的娘,她信息灵通,知道了女方不愿意的原因不是嫌弃她的大儿子没钱,而是那姑娘又有了心上人,是乡里的邮递员,端着铁饭碗吃国粮。
七
遭遇如此变故的刘海波睡了整整一个正月,然后在二月的一个早晨,他抖擞的身影重新地出现在街头的阳光里。抽烟,玩笑,刘海波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脸上带着自然的微笑。我能看出来他的眼睛里其实已经有了一种叫做“沧桑”的东西。听刘海涛说,刘海波把女方家退还的彩礼还了当紧用钱的亲戚朋友,然后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匹马。他没有经过他爹的同意就擅自作主把新屋里准备打家具的木头让木工打成带圈帮的马车,他要上窑拉土,而不是再像以前一样靠摔坯子挣钱。
刘海涛的哥哥黄了婚事,连累着刘海涛也像黄了婚事一样抬不起头来,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他一上课就磕睡,老师管不了,索性也就不再管。这可玩野了刘海涛,他把大部分的课堂时间调成课外时间,领着一帮顽劣的孩子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到处闲逛,惹事生非。
每一个星期天我都能看到刘海涛使着马车在路上飞奔,扬辩打着响儿,嘴里“咦咦喔喔”叫着不可一世。暑假到来,刘海波还给他的弟弟谋了个差事,让刘海涛在窑上烧了两个月的窑,挣了一百五十块钱。我对刘海涛年纪青青能够挣钱羡慕不已,不在用嘲讽的口气喊他“二垫棍”,要知道爹在一九九一年那年摔坯子一个月顶多也就挣个三百块钱多一点。
那年村里发生了好几件特别的事情。
首先是刘小丫跟着江老师跑了。江老师和刘小丫经常厮混在一起,纸包不住火,尽管他们二人经常转移偷偷约会的地点,还是一时大意被人发现鬼混在玉米地里。刘海涛的爹得知真相,带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儿子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爷儿三个疯狂地砸坏了江老师所有的东西,包括大队里让出来的简易办公桌。可怜文质彬彬的江老师被打得满地打滚,跪在地上连连讨饶。最后是由村里支部书记出面协调了事,条件是江老师必须娶刘小丫。刘海涛的爹也勉强同意了,不过在彩礼问题上却来了个狮子大张口。刘海涛的爹认为,江老师是城里人,得按城里的礼数娶他的女儿。赵刘海涛的爹张口要一万块钱的彩礼钱。一万块钱,在九十年代初还是惊人的天文数字,也亏刘海涛的爹能说得出来。因为大儿子的婚事,他可能是穷怕了,把女儿当成摇钱树,也可能是想借此机会一雪前耻。村里人都觉得,刘海涛的爹在这件事情上未免太狠了些。江老师呢?靠自己一月一百五是块钱的工资自然拿不出钱来,和刘小丫一合计,趁着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溜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落得鸡飞蛋打的刘海涛他爹是叫苦连天,后悔莫及,恨不得拿脑袋撞墙。
村里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加上刘家老大被媳妇一脚踹了,刘海涛一家人在人前怎么也抬不起头来。抬不起头来还是小事情,在刘小丫跑了没多长时间之后的一个夜晚,刘海波从窑上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劫路的。劫路的地点就在村口,刘海波仗着身高马大,自然不肯屈从于强盗,奋力周旋的时候终因为寡不敌众被人砸了闷棍,白花花的脑浆子和鲜血淌了一地。混乱之际,刘海波的马见势不妙,驾着车辕“的的”地跑回家。等到刘海涛领人赶到村后的时候,劫路的人早跑得没了踪影,刘海波像割断气管的鸡一样躺在地上蹬着腿倒气。
还没等到抬回家,刘海波就在路上咽了气。目睹惨状的人无不伤心落泪,为一条鲜活的人命说话间就没了。草草埋葬刘海波,刘海涛说什么也不上学了,谁也拗他不过,刘海涛的爹娘只好任之自流。
辍学的刘海涛一改先前的吊儿啷当,背着包裹来到家北的窑场烧窑。烧窑只烧了一个月,他就开始摔坯子,摔坯子的活他也没有干长久,怂恿家里人卖了哥哥留下的马和马车,到处请客送礼,张罗着带班拉人马承包烧窑的工序。
刘海涛的举动轰动一时,一个半大孩子,居然挑家里的大梁?这般不切实际的反常令村里人人人诽疑所思。好好的日子不过,不烧窑摔坯子不拉土还倒罢了,没有一点经验居然敢带班?就连对刘海涛一向赞许有加的爹也感到不可思议。刘家的事情花胡里哨,让许多人同情的同时感叹刘海涛这孩子是彻底完啦。
连我也想刘海涛是想钱想疯了。
大姐在那年冬天嫁了出去,大姐临出门我还在喊大姐“大妮”,我实在想不起来大姐和二姐的名字,女孩子在当时的农村就是这样。大姐和二姐抱头痛哭,然后大姐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扎着红绸布的马车。大姐一走,爹的体力明显大不如前,爹老了。开春之后,爹开始趁我不上学的时候唤我帮忙,没事的时候我就帮爹在窑场里摔坯子,娘和二姐在家里种地。
爹不让摔泥巴不让我拓坯子,爹只让我和泥。
我以为和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其实我错了。窑场主雇人从地里拉来的泥土还要经过加工,刚拉出来的泥土里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坷垃,要用棍子一点点敲碎,敲打成粉面状。带有坷垃的泥土和成泥巴拓摔出来的坯子形状不好,在烧砖的过程中会烧不透,影响砖的质量。用敲或者捣的方式过一遍,用筛子筛一遍,然后再一锨一锨铲到和泥池中。泥池里的土堆成土丘,待到和泥池里土堆足了,才能开始和泥。
我拿着铁锨在土丘的上方向两边拨出一个坑来,类似于火山口的样子。掂两桶水,浇在土堆中间的坑里,浸泡和滋润泥土。过一袋烟的工夫,爹让我从泥土外圈下沿向中央盛水的部分填土,一点一点充分滋润,滋润得差不多的时候才翻动泥土,开始和泥。泥和好了,稠到不至于见到干松的土,稀到不至于流淌。然后,爹给我一个“t”字形的木棒来回捣和好的泥,用铁锨来回翻,爹告诉我这样充分搅拌泥土,能增加泥土的韧性和黏度,可以省些在坯台上的劳动量。
爹摔好泥巴,再来回拓坯子。爹把坯台上的泥巴摔完拓完,我还没把泥池里的土浸泡好。刘海波站在不远处的窑顶上观察炭火燃烧的程度,抽空过来默默地帮助我做完这些应该我自己完成的事情。
我顺着上窑顶的坡道躲避着推煤的推车,坐在窑顶看刘海涛向窑顶观察孔里添煤。窑顶上很热,刘海涛告诉我,他年底就要结婚了。我吓了一跳,要知道他才十五岁。我问他是否后悔,他摇了摇头,绷着的厚厚嘴唇里没有吐出一点自己的内心想法。
我抬头仰望,窑炉的烟囱似乎在风中摇摆。
八
刘海涛说结婚就要结婚了,让我多少为失去一个伙伴而心里空荡荡的。我在想我的未来是什么样,我将和什么样的女人共度一生。
我发现,无论什么时候我的的视线总离不开刘娟左右。
我对刘娟的心思被娘察觉,娘也有心成全。农村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没有说媳妇的都是些人品上有问题的人家,娘受不了这样的闲话。
娘一和爹提说媳妇的事,爹就耷拉脸,爹不同意。爹是大男人主义,爹不许,娘就不敢多说一句话。娘一辈子都在吃这样的亏。有时候据理力争一旦说多,就会招来爹的一顿暴打。娘挨打最多的是在对我的分歧上表现最为明显。
娘发现我和刘娟偷偷地相好是在我十五岁那年,赵海涛不上学的第二年。那年刘娟十六岁。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那时候我个头已长到一米七,已经开始在梦里遗精,开始对女人开始有了异样的不便表露的好感。已经俨然大人,嘴唇上有了毛茸茸的胡须,看上去我就是一个大人。刘娟也由当初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开始讲究衣服的穿着打扮。家里没有钱买成品的样式新颖的服装,她就扯来布,按照新潮的款式自己学着剪裁。刘娟手巧,做什么都像模像样。我们在一个学校里读初中二年纪,虽然不是一个班级,吃住在学校,却能经常见面。我们之间失去了邻居的亲密,课间在操场上见了面也仅仅是点一点头分别走开,彼此不说一句话。而回到家里,我们又变成另外两个人,无话不说。
我们经常一起学习,吃饭的时候在胡同里端着碗吃饭,互相交换咸菜和馒头。这一切,娘都看在眼里,藏在心里。
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去家北窑坑的红薯地里锄草。天气又闷又热,没有一丝风,眼见北方有一大片白得耀眼的云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向上升腾。稍有气象常识的人都在准备撤,而我不懂,丝毫没有在意。等到一阵凉风吹起精神为之一振的时候,乌云已经遮住了半边天空。瓢泼大雨说下就下,我本来是想往窑场跑,爹和娘都在窑场。跑出没几步,雨淋得挣不开眼睛,辩不清东南西北。我看见在地头西边稀稀落落的玉米地田梗里,有一个夏天看瓜剩下的窝棚,这距离很近,于是我跑过去避雨。
四下里没有人,到处是白茫茫的雨帘子自上而下,我把背心脱下来,拧了拧,坐在窝棚里看这夏天的雨。雨中有一个女人狼狈地跑过来,跑到近前我才看清是刘娟。她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钻进窝棚,抿了抿湿漉漉的头发说怎么这么巧。
一阵女人的体香扑鼻而来,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风卷着大点的雨吹进窝棚,打在我身上,刘娟说你往里来点儿,往里来点儿就淋不着了。我向里面挪挪屁股,一转眼,看见刘娟头上在向下滴水,白色绣着碎花的短袖小褂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外面露出藕一样白嫩的胳膊,还有胸前微微颤动的一对鸽子。
喉咙干得厉害,喉结在动,咽口水,我侧着身惊讶地呆住,望着刘娟。刘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笑着低下头。我忽然脑子一热,一把抱住刘娟,我什么都不做,只想使劲全身力气把她搂在怀里,压在身下。刘娟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我,两条腿在我身下没命地蹬。
“你干什么,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她不敢大声喊,这样一来助长了我的勇气,我把刘娟牢牢压在身下,撕她的衣服,拽她的腰带。
她的腰带系得很结实,钎子叉住的人造革腰带,本来很好解,可是又要抓着她的手又是反方向去解腰带,我忙得一头汗水,手忙脚乱,听她嚷得心烦,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刘娟左右摇晃着头,躲避不开就咬住我的嘴唇,眼睛哀求地望着我,像是在威胁,像是在妥协。我不管不顾,腰带顺利抽出的那一刻,心里是一种成功的欣喜。刘娟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哭泣。我管不了这些,耳朵里听不见雨声和雷声,只有刘小丫在江老师屋里发出的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的呻吟,眼前是刘小丫雪白的大腿,高耸的奶子,我又像是在做近来经常做的梦。
一种原始的冲动令我热血沸腾,我只想在刘娟的身上重温梦里的滋味。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说什么没有,浑身哆嗦,嘴唇发抖。
一声熟悉的咳嗽让我如梦初醒,我忽地坐起来,呆呆地望着裤子已经褪到膝盖部位的刘娟。刘娟双手提起裤子,爬起来,捧着脸啜泣。一阵凉风吹散了身上的炙热,我感到天旋地转。
雨中,娘撑着一把油布伞的背影在泥泞中蹒跚北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整理好衣服的刘娟已经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出来,把我推倒在地。我坐在满是水的田地里,万念俱灰地望着刘娟雨中奔跑,我痛苦地合上眼睛,任雨水迎头浇下。
东西马路上,娘拉住刘娟,用伞遮住刘娟。
后来是在爹和娘打了一架之后,我才知道,娘那天在雨中答应刘娟找刘海涛的娘当媒人去说合我们的婚事。我不知道娘当初是真心想我们好还是怕少不更事的刘娟把事情宣扬出去影响两个人。反正刘娟答应了,她也喜欢我。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娘想的那样简单了。爹坚决不通过,两个人就开始大打出手,一个人拿着扫帚疙瘩,一个人拎起了擀面杖。娘占不了上风,二姐就拼命护着娘。爹心里窝着火,一场大雨将几天的努力泡了汤,又见女儿护着她娘而自己也丝毫占不了什么便宜,于是怒火万丈。二姐被爹一扫帚投在额头上落荒而逃,二姐没跑多远,而是喊刘娟的娘前来劝架。刘娟娘闻讯赶来,娘明显吃了大亏,坐在堂屋地上失声痛哭,爹还在摔盆子打碗。刘娟的娘里屋外屋来回地劝,最后陪着娘落泪。
其实爹和刘娟的娘都不知道几天前发生在窑坑地里的事情。
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初娘勇敢地把事情的经过讲给爹听,爹是不是默许这门婚事呢?
我呢,害怕地躲在西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想的是以后该怎样面对刘娟。
九
刘海涛和他胖乎乎的漂亮媳妇结在他哥哥留下的新房子里。我代表家人去随礼,回来的路上碰见刘娟。自从夏天的事情发生以后,刘娟一直在躲着我,我也躲着刘娟。那天,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勇敢地拦住刘娟,对她说晚上八点小菜园里见。当时,我不知道刘娟会不会答应,只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
晚上,七点半,我就坐在刘娟家的南墙底下等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玉米秸干枯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刺猬鬼鬼祟祟地从脚边爬过,花生秧子上还残留着花生的味道,我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在接受时间的审判。刘娟越过小墙,我迎上去。见到刘娟,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激动地一个劲儿发抖。
还是刘娟先开口:“你喊我来干啥?”
那是几个月来我们第一次说话。
刘娟接着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刘娟告诉我说,她娘准备给她说一门亲事。我感觉当时像是在做梦,问她是否愿意。刘娟说,我只想上学。刘娟说完就哭了,哭着说她家没有男人当家,没有钱。我抱着刘娟,刘娟顺从地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第一次产生了男人对女人保护的欲望和自豪,那欲望让我只想就这样抱着她,让她靠着我,时间越久越好。刘娟停止哭泣,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眼泪从她眼眶中溢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我告诉刘娟,等我长大了就上窑场摔坯子挣钱,养活她。
刘娟的婚事最终没有定成,但她不得不退学和她娘在一起下地干活。沈北燕的娘也四十多了,干庄稼活开始力不从心。
那年夏天的一秋天的雨把爹摔好的砖坯全部淋坏。爹从此每天从窑上回来都显得精力不如前,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坏,唉声叹气。我的学习成绩也在下滑,让曾经温暖的家在爹的眼里变得是那么的不顺眼,他开始离不开酒,每天总是浑身酒气。喝多了,就撒酒疯,借故和娘吵架,动手打娘。
进入蜡月二十八,我们一家没有置办任何年货,都是因为没钱。二姐年龄也大了,还找不到婆家,愁得娘一病不起。爹更加消沉,大年初一的早晨也不去磕头,只是呼呼大睡,醒了喝酒,发完酒疯就睡。那年春节,我再也看不到爹自信和骄傲的脸。后来是刘海涛借给我们家串亲戚的钱,我开始知道钱对于生活的重要。在那一个个夜里,我经常听见爹的叹息和娘低低的啜泣,人的日子为什么这么难过?我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决定春天开始好好上学。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夏。村里的人一个个死去,又有一个个孩子出生。有人嫁了,就有人娶进门。日子总是平淡地过去。到我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村子里还是那么多的人,和我出生的时候一样多。我不知道是人出生的越来越少了还是死的人越来越多。
高中紧张的生活使我很快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摔坯子的事情。
那年,沈北燕来到县城打工。和她一样的女孩子不上学的唯一出路就是打工。那年,爹在窑场摔坯子的时候扭伤了手腕,手腕的伤势越来越厉害,最后一检查,确诊为肌腱拉伤,神经线断了。爹的意外对于我们全家来说就是天塌的大事,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日子过得更加捉襟见肘。
冬天来了,我还躺在学校冰冷的宿舍里,单薄的褥子不仅不能驱赶寒冷,反而吸走身体中的每一丝热量,想起家里的棉被散发的温暖的气味,我在无数的夜里伤心哭泣。
寒冷的夜,即便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还是遮挡不住寒气,我抱成一团,在同学的安睡中哆嗦着,几次睡着,几次冻醒。我在梦里都能够听见自己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我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如火,感觉上却冷得要命。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我睁开眼睛,看到干干净净的天空。昨夜还刮了一夜的风,风过之后却是干净的蓝天。我穿好衣服,走出潮湿阴冷的宿舍,看见刘娟抱着一床棉褥站在校园里。干冷的空气里,她的小脸通红,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丰姿绰约和动人。
“刘娟”,我喊出她的名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同学们陆续去上课,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我把刘娟领进宿舍。刘娟丢下爹捎来的装着秸草的褥子,抱住我。她的肩膀一耸一耸,伏在我的胸前,无声地哭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自己也泪流满面。
刘娟在我耳边轻轻说道:“你爹说的对,你是应该听你爹的话,好好地上学,当个官,养家糊口,光宗耀祖。”
我才想起问刘娟怎么会来到城里,她告诉我她现在在一家服装厂,一月八百块钱,活儿不累,只是一天必须干足十二小时到十四小时的时间。
我们很激动,就这样拥抱着,忘记时间的存在,我们多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最后我说:“刘娟,等着,我一定要娶你!”
那些在忙里偷闲的时间,我们沿着平坦的道路借着月光来到公园散步。公园里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我们在感叹城乡生活的差异,在心里发誓要过上好日子。我在努力学习,刘娟努力挣钱,我们共同构筑未来的美好。我们逛一天街也不舍得花钱买两瓶可口可乐,或者是看一场电影。我在刘娟又矮又小的宿舍里和她共同慰籍彼此孤独的心灵。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把头一次次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一次她让我要她。
我装作没有听见。
我在心里叹气,松开刘娟,心底涌起莫名的忧伤。我想她清清白白地等着我,等到结婚的时刻。我说要走了,走到门口,刘娟从后面搂住我,我无法自已,转身紧紧抱住了她,将她抱到床上。她同样疯狂地抱住我,亲吻我,劝慰我别难过,她说她是心甘情愿的。
十
高三暑假的那一年,是变化比较快的一年。刘海涛购买了一套机器砖制造设备,干得有声有色,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仅没有瞎包,而且把生意做得红火,还买了汽车,让窑场让自己都焕然一新。我们村子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通了电,修上了公路,开始有二层的楼房拔地而起。我家也盖起新房,在刘娟家前原来小菜园的位置。二姐找到了如意郎君,结了婚,脸上整天闪耀着幸福的光芒。我的这位二姐夫和大姐夫一样能干,做着生意。我相信那是二姐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尽管生活虽然依然并不富裕,但却无比安宁。那年,大姐添了个儿子,我成为舅舅,心潮汹涌难平。我在想我的将来。我很奇怪,爹在我心目中伟大和崇高的形象消失了,当盒子成为摆设性的东西被束之高阁,我再也没有做过摔坯子的梦。
我在学习之余唱着歌在田间地头帮助娘劳动,爹在家里听着洋匣子喝茶,或者看着十四英吋黑白电视机。
刘娟却出了事。
这天早晨,天刚刚亮,下起雨来,我暗自庆幸这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星期天,揉揉涨痛的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又蒙头大睡。我开始做梦,梦见刘娟手捧着一束鲜花,她在阳光明媚中向我跑来,跑到十字路口,一辆汽车从她的侧面冲出来,她没有看见。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却又喊不出来,我知道这是梦,却还是紧张得要死。
“啊!”一声凄惨的尖叫,我大汗淋漓地坐起,却听见胡同里传来刘娟娘的尖叫。出了什么事?我匆忙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刘娟娘站在胡同里拍打着腿嚎叫:“老天爷啊,这可让俺咋过啊,俺就这一个丫头,被人在城里诬赖偷东西,想不开喝了药了!”
雨越下越大,像老天爷在哭。来不及汇聚从流水道流淌的积水从大门底下蔓延,被雨打落的树叶在浑浊的水面上来回打转,我大踏步跑进屋里,渐起的水珠在身后落下。刘娟躺蜷在地上痛苦着,眼睛里充满哀怨。从我抱起刘娟,刘娟看见我,苍白的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我,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
“我知道。”我流着泪说,把刘娟上抱到炕上,拿衣袖擦去她嘴角的白沫:“你怎么这么傻!”刘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候只有风声雨声,电闪雷鸣,风声雨声雷声,却盖不过沈北燕的一声叹息,使眼前一片迷蒙。我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刘娟的母亲吼叫:“去找刘海涛,使他的车,去医院!”
刘海涛开着车来了,在胡同尽头调头,鸣笛。我用一床露出棉絮的被子把刘娟裹起,抱到胸前,隔着厚厚的棉被和衣服,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胸脯在起伏,“你没事的,娟儿,相信我!”我的眼泪流出来,抱起她冲进雨里。
刘娟艰难地笑了笑,说:“我……我不行了……”我说怎么会!我拉起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放在自己的嘴边亲吻,已经顾不得赵海涛和刘娟的娘坐在前面。刘娟的手冰凉,一说话,浓重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一道电光照在刘娟的脸上,我看见她额头上的皱纹是那样显眼。汗水,濡湿了她耳鬓的细发。一路上,我不停地催促刘海涛将车开得快些,再快些,恨不得汽车插上螺旋桨飞到医院。雨刷来回刮水,豆大的雨点像战鼓一样密集地敲打车顶倒豆子般哗哗作响。我忍着泪,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件大事小事,我说,刘娟听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说到小时候我们一块儿骑着自行车驮着泡沫塑料箱子卖冰棍儿的时候,刘娟笑出声来,眼睛里暂时有了奕奕神采。她不再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红晕,就像我们在一起的夜晚。我搂着心爱的女人,沉浸在回忆中,忘记了时间和风雨,忘记了的将来以及所有的事情。
我仿佛不是坐在雨中疾驶的汽车上中,而是坐在小时候大队场里的一侧,我望着刘娟,刘娟也在不时望着我。
汽车高速行驶,路过公路的低洼处,雨水溅起,溅在挡风玻璃上,车体为之后滞,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从悲伤中脱离出来,眼光穿透雾蒙蒙的玻璃,仿佛看到风雨中窑顶的烟囱。刘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皮越来越沉重,我看不见,听不到,回忆支离破碎,难以完整地拼凑。终于,在我讲到我们在小菜园的柴禾垛里捡鸡蛋的时候,车已经行驶到主大街的红绿灯路口,刘娟在我怀里安静了,嘴上挂着平静的微笑,闭上了眼睛。我摇晃刘娟的身体,她没有了动静,脸色苍白。我平静地抱着刘娟,最害怕的时刻来到我反而出奇地平静,刘娟带着梦、带着她的遗憾向另一个没有温暖没有阳光的地方去了……我拼命想挤出眼泪来,眼睛却干涩得厉害。到医院了,一滴泪水滴在她美丽的脸上,没有引起一点反应。
到了医院,我抱着刘娟,下车的时候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眼前一黑,一阵金星乱蹿。急救室的医生护士七手八脚地推着担架迎接上来,我不舍得放手,我要抱着刘娟,她是我的!鲜血在我放手的那一刻从额头上无声无息地流下来,遮住眼睛,让我看见眼前的一切有了残忍的红色,我推着担架,俯着身子对昏死过去的刘娟说:“你一定要醒来,我说过,我一定要娶你!”
十一
我相信刘娟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一定能够听到她身边男人的真情告白,若不是如此,有谁能相信一个连医生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的女人竟然奇迹般和死神擦肩而过,化险为夷?
刘娟醒来,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天的时间。
这五天里,雨一直在下,罕见。回到家时,我的嘴上起了三个水泡。站在胡同里望着尽头,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大水淹没了玉米的半截儿,熟悉的庄稼地就像一片湖泊。家里的房子已经开始漏雨,雨水是从房檐勾进来的,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向下流淌,像是一副画。在县城上学时候和刘娟的一切在爹面前摊开,娘也再补充,听得爹一个劲儿只是默默抽着烟唏嘘感慨,肌腱萎缩的右手一个劲儿颤抖,格外显眼。爹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话:
“怎么会这样?”
我实话实说,我要娶刘娟,我不想当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是男子汉!我可以到窑上烧窑摔坯子,可以驾着马车送砖,还可以在机组上干任何苦力活,不会我可以学,我有的是力气,我能挣钱,自食其力!不到结婚的年龄我可以像刘海涛一样先结婚!
爹一声喝,雷霆万钧,爹扔掉烟卷,站起来说:“放屁!你以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爹站起来,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爹说:“儿啊,啥事想好了再做,别想事情不经过大脑。你爹也不是执意反对你和刘娟,你要记住你到现在的来之不易,上学十五年,这十五年你花了多少钱?!上学的钱是怎么来的?你想过没有,都是你爹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摔出来的!别管天多热,你爹该上窑的就得上窑,几十多斤的盒子抡来抡去,从太阳没出到月亮上山,你爹昏过去过,被人用凉水泼醒,你爹喝口水,歇上一歇,还是咬着牙站起来,这些,你小,你爹不忍心告诉你。”
我一声不吭,固执己见。爹也再思考,最后说:“你要坚持你自己的认为,也行,这个月,你反正放假了,去窑场里摔一个月的坯子吧,或者你会想明白。”爹伤残的手在我面前抖动着,看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扭头走出去,缓慢地走到大门口,开始奔跑。一口气跑到老院,摘开锈迹斑斑的锁环,走近荒凉的院子。我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或者是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我在唯一不露天的东屋里哭泣,看见墙上挂着的摔坯子的模具。
模具的上面,是一层蜘蛛的网。记忆的门随着一件蒙尘的物件出现“吱呀呀”鲜活地打开,蜘蛛网一点点消失,我捧着摔坯子的模具流下了热泪。
十二
地里的水逐渐消退,洇干。雨过天晴的太阳更加毒辣,使眼睛不敢看明灿灿的太阳究竟移动到了什么位置。盘带勒在肩膀上,勒出血痕,我咬着牙,脚一前一后蹬着地面低头拽着拉车的车把。一车沙土那么重,车轮像是生了根,无论怎么拽都不肯向前。拉车在拖着我向坡下滑,心里一松,浑身失去了力量,手不再紧握,拉车摇摇晃晃倒回去,倒栽在路旁,半车沙土洒在地下。
我拉着半车沙土卸在窑场里,像爹当年一样穿着脱去裤子,只剩下一个大裤衩,我把鞋摆在一旁低头看自己的肌肉。除了皮肤有些白嫩,我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的翻版。抄起铁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思量所有的细节,又没有少。我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思考,总觉得少的那一部分至关重要。是香烟,想起来了,我拍了一把大腿。从兜里翻出在医院抽剩下的皱巴巴的香烟,我蹲在地上吸烟,大口大口地吸烟,很过瘾,很辣,很呛。
一支烟终了,扔掉烟屁股,我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搓手,抄起插在土堆上的铁锨。泥土摊在坚硬的场地上,铁锨拍打着碎坷垃,发出“咣咣”清脆而惬意的声响。拍碎一堆土得十到二十分钟的时间,立起筛子再过一遍,又消耗十多分钟时间。过完的土堆移到和泥池里,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笨,一个先前的步骤已经使唤自己心脏随时蹦出来似的。吼咙发干,拼命喝水,喝得一摇晃身体,肚子里的水就随着摇动“咣当”、“咣当”地撞击。蓄水坑里盛着浮沿的水,提一桶水,我几乎滑进去。水“泼拉拉”倒在泥土上,盘旋着白沫,向上着气泡。泡了一袋烟工夫,便开始了左右不得兼顾地和泥动作,水还不时从泥土的包围中涌出,淌得地上到处都是。
泥总算和好了,一铁锨一铁锨端到坯台上,我知道接下来开始摔泥巴,望着那一堆泥巴,我不由发愁。发愁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愣一会儿之后,伸出双手,将一陀泥巴兜底捧住。泥巴凉凉的,在手心里很柔软,有一种夏天背阴处的感觉。我把一百多斤重的泥巴举起来,摔下。“砰”,那一声响,很像小时候捏成碗状的泥巴扣在地上的声音。一,二,三……嘴里查着数,赌着气一连摔几十下,胳膊又酸又涨,我只想停下来歇一歇,歇一歇之后我的力量又会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
汗珠冒出来,流进眼睛里,刺激得不敢睁眼。我摔打着泥巴,在想刘娟灿烂的笑容,居然不觉得劳累。我在用意志克服自己,用暴发力博取幸福。泥巴从粘散变得柔软,变得坚硬,我还在摔,还在打。
盒子静静地趟在地上,钢丝弓子,牛皮提手。我拍拍差不多的泥巴,将盒子板板正正地放在坯台上。用铁锨把泥巴犁开,大块的泥巴像剔骨刀割肉一样迎刃而解。泥巴摔在盒子里,大了,没关系,谁都有第一次,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谁没有学习的过程?我想象着爹的动作,用钢死弓子贴着盒子的上沿拉去,砖坯露出来。提起提手,我掂着盛放坯子的盒子“噔噔”地用脚后跟走路。
脚后跟踩在坚硬的地面上,硌得隐隐作痛。
翻,轻扣,提,四块坯子有棱有角带着潮湿的颜色整整齐齐码在地上。我擦把汗,额头和胳膊上都湿漉漉的。就是这么简单,我给自己鼓气,长长地舒一口气。
爹从窑上转过来,望着我说算了吧。我没有理会爹,拎着盒子走到坯台前。
我在强撑着,如果不是为了刘娟或许我早已经放弃,没有体会过这种劳累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就好像自己当初羡慕爹一样,摔坯子是天底下最难干的活儿。可是摔不多长时间,胳膊就失去知觉,仿佛胳膊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这是什么滋味?两条腿则像灌铅一样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眼前一阵阵发黑,胸闷气短……
第一天我坚持下来,第二天我也坚持下来。两天晚上的晚饭我都没有吃,吃不下。第三天的早晨我终于起不来床,发高烧,我病倒了。
爹在我打吊针的时候给我讲我们村西马颊河的来历,我知道家门前的河沟就是马颊河的分水渠。爹讲故事像以前一样安详,爹告诉我,马颊河是大禹北播九河入海的河流之一,家门前的河沟里流淌着大禹脚印踏过的泥土。大禹尚能三进家门而不入,现在的人为什么不能想得远一些?
我听着爹的唠叨,眼皮逐渐沉重,好想睡去,把以前当作梦一场。
十三
开学的头一天晚上,刘海涛请我吃饭,在他的窑场里。刘海涛告诉我,江流,我们的老师,就是他的姐夫,刚刚通过教师资格考试转了正,他的姐姐刘小丫也顺利通过染织厂的招工,成为合同制工人。刘海涛赞助了他们一些钱,刘小丫和江流分期付款买了两居室的楼房。刘海涛说起童年,我们两个人都显得格外动情,像争先恐后述说着令自己感动的东西,像唱着彼此熟悉的一首歌,我们将童年往事争着一件一件翻腾、抖落出来。张冬冬因为不正经干又被公安局逮捕了,刘海涛惋惜地说。刘海涛还承认了当初江老师屋里的砖头都是他投的,还被刘小丫逮住过一次。后来是刘小丫做贼心虚,不敢声张,间接地用零食俘虏了自己的弟弟。
“城市好吗?”刘海涛喝多了,指着自己,指着我问,我想了半天,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我知道刘海涛送我是爹邀请的,刘海涛不提刘娟,我也不想提。在此之前,娘偷偷告诉我,刘娟好了以后随着她娘的改嫁走了,去了百里之外的地方安家落户。我不想打听关于她的情况,娘也没有再接着说。
我是第一次喝酒,喝得不多,醉得很厉害。刘海涛已经锻炼出足够的酒量,在我面前美美地打算他的将来,他想再上一套大型砖机,然后挣钱去城里买房子,生三四个儿子。我实在是不行了,控制不住胃里的东西像喷泉一样喷出来,我没有回成家,那晚就在窑场上将就了一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是农民,生活在生我养我的村庄。我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耕作劳动、上窑,轧场,扬场,拉土,挥汗如雨地摔坯子,烧窑,出砖,娶妻生子。我的妻子自然就是刘娟。我说话豪爽,粗声粗气,大碗喝酒,一口气吃六个馒头、四个烧饼,抽两块钱一盒的香烟,我的儿子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
乡村的夜里有一种在城市里所没有的动静,风吹树枝的婆娑伴我入梦,还有摔坯子的模具,还有刘娟……半夜醒来,竟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出得门来,是新鲜的空气。灯火闪耀的窑场顶上,晃动着刘海涛的身影。他对干活偷懒的小工不放心,半夜里还要查岗。砖机在晚上停了,长龙似的传输设备静静地屹立在黑影里。
天上,星光灿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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