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我总是在很难过的时候想起父亲,想念父亲,成了唯一一个让我难过的借口。心情不好时,脑子里就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与现实相背离的想法,笔翼下便流淌出许多个能感动自己的文字来。曾写过一些关于父亲的文字,那些不痛不痒的字句,现在看来,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看见邻家小孩吃酸梅粉,我希望父亲也能给我买一包;在我长大以后,在我懂得思考、幻想、回忆与憧憬的时候,在我能体味快乐、欣喜、哀愁与悲伤的时候,我衡量,父亲的一生,就为了让我摆脱泥土,值吗?
父亲生平有两大嗜好,烟和酒。父亲抽叶子烟,偶尔买盒纸烟,也是最廉价的——烟盒上标注“吸烟有害健康”,烟民仍趋之若骛?
父亲开始是买叶子烟的,母亲叨念烟贵,父亲就自己种了。在菜园里余出两三平方米,平整了地撒上烟籽,盖上塑料薄膜。父亲精心管理,等到成熟,摘下大片的叶子,用拧好的草绳一片片地夹了叶柄挂在高处晾到半干,再裹起来储藏。过十天半月,还没拆开草绳,便可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黄澄澄的烟叶,比买的色泽好许多。
父亲不是把烟叶搅成烟丝再卷起来吸的,而是直接切成寸许长,一层层地裹了装在烟杆里抽的,吧嗒吧嗒,呼出一口白色浓烟,仿佛无尽的享受。
这烟有劲。父亲说。
烟也会有力量?
我是极力反对父亲抽烟的,“吸一支烟至少少活五秒钟”,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闻到烟味儿就恶心。可是我的抗议无效,烟是父亲的呼吸,没有呼吸,性命安在?
烟是父亲的呼吸,酒是父亲的血液。
父亲的酒大都是从本地酒坊买的,三五斤一大壶,可喝上十天半月。那些酒是用纯粮食酿的,酒精含量很高,喝入口中,辣到胃里,父亲却很喜欢,一口下去,啧啧嘴,很有味道似的。父亲爱酒不滥酒,但每天中午和晚上却是必喝一二两。父亲生平只醉过一次,在庆贺我考上大学的那次家宴上。
我是得到了父亲的真传。我爱上喝酒,至今还没有醉酒的记录;常有老人聚在一起抽叶子烟,吧嗒吧嗒……我喜欢坐在他们旁边,只为闻那股淡淡的叶子烟的香味,丝丝缕缕,苦而微甜,让人觉得清净。
父亲是干农活的好手。
村子里大多青壮年外出打工,父亲也曾去成都、南充、广州等地,因为没什么文化技术,干的都是些挥汗洒雨的活,他右脸颊上那条寸长疤痕便是在广州拉矿石时留下的。父亲为人耿直,由此而得罪了许多人,许是看透了世人奸诈,他毅然回到家中,再不出去。
父亲显然不是经商的材料,卖东西斤两过足,货物太实,对可怜老叟和熟人,不是少收就是索性相送,到最后连本也赔上了。
种地的料。母亲如是说。
上面下来政策,可承包别人家的土地来种,这个1978年便已下放的政策,挨到家乡普及时,已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靠两颗粮食就想供出两个学生,难哦。邻居说。
这个丘陵地带的山区,没有现代化的农业器械,庄稼要有收成,除了看老天爷,便是靠劳动力自身了。父亲却不以为意,在他眼里,土地它就是个宝贝,他是注定了这一辈子都要和土疙瘩打交道的了。
父亲163cm,体重不足五十公斤,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却健步如飞。父亲的动作很是利索,我和母亲一起掰玉米,常常是我们还只掰了半担,他便已挑着空箩筐回来了,而地里到家的距离最近也有两三里。两个人种十多亩土地,家里常常是最早下种,却是最晚收割完的,而那些用父母血汗换来的粮食,全都进了我这个“大学生”的无底洞。
粮食价格太低,一年到头累个半死也挣不了几毛钱,父亲却固执地守着那些土疙瘩,起早贪黑地干。种别人地里的庄稼收成太好,看着让人眼红,父亲因为过于相信亲邻而没写合同,吃了好几次闷亏。
乡里乡亲的。父亲总这样说。
在我儿时的眼中,父亲是个神,一边一只箩筐便可以把我和弟弟挑起来。及至我长得比父亲还高时,我才明白,父亲那么清瘦却又那样硬朗的原因。
父亲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箩筐、凉席、桌凳、鱼网……但凡能在家里找到器材的,父亲做的比买的更结实牢靠、更好看。高二时,父亲为我做了一张可以放在铁架床上的小木桌,至今完好无损地放在我的床头。
父亲并未拜师,自己琢磨,练就了一手修补的好手艺。小学时候,农忙时节一过,父亲便每天下乡搞修补,一头挑修补机,一头挑个装着各种器材的木箱,边走边吆喝:“补锅碗瓢盆罗——”前面的“补锅碗瓢盆”紧凑有力,后面一个“罗“字音拖得老长老长的,惊飞满树的鸟儿。父亲往往早上六点多就出去,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中午饭碰上了就在需要修补东西的那家人的家里吃,错过了就得挨到晚上回到家里再吃,他舍不得花钱去买一盒饼干。到我初二时,父亲才在镇上摆了个修补摊,母亲给他当起了帮手。父亲的技术一下子把镇上其他所有修补匠的都比了下去,十里八乡的人,说起“徐师傅”,没有不认识的。我还记得每每有人叫母亲“徐师傅娘”时,母亲脸上露出的幸福笑容。
父亲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媒介婚姻一样,他和母亲的感情,是在婚后的柴米油盐和对子女的教养中培养起来的。
我曾打趣母亲:也不知道你当初看上了爸爸家哪点?
还不就看上了他这个人。
母亲说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我想父亲的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父亲的五姊妹中,我们家经济最是拮据,那些艰难的日子,父亲母亲相濡以沫。中小学时,家里是从不在镇上买菜的,半月不见荤腥,用现在的话说是“嘴里都能淡出鸟来”,看见别人吃肉,只恨不得眼珠子也掉那人碗里去,却只能拼命呼吸空气中的油香味儿。待日子好过些了,母亲也止不住埋怨父亲:干么跑那么快当老大?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一点不假。我出生不足四十天,爷奶分给我们一间小屋子和几百元的高息贷款,一个清贫的家庭诞生了。及至后来我们迁出老屋自己修房建舍、我和弟相继上学、母亲怪病缠身两年多、巴望用来还债的两头即将生崽的母猪一天内死了、买了假玉米种子导致“大春”一季几乎颗粒无收、快出槽的两头大肥猪在夜里被贼偷走……
那些年月里,父亲是天,父亲是地,硬是咬牙挺了过来。我们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长大了,本以为好日子就要到了,他却没能等到享受的那天。
众多堂兄妹、表兄妹中,我和弟的成绩是顶好的,这让父亲很是骄傲,我曾常见父亲叼着烟杆,双手被在背后,若有所思地一遍一遍地看那满墙的奖状。
只要你娃娃读得,老子砸锅卖铁贷款卖血都供你!
父亲的话砸在我心头,生生地疼。读书究竟为了什么?文凭高点找个好工作将来日子好过点?弟初中毕业就北上打工了,第二年,我考上了川农。
姑娘家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读啥子大学?
对于这样的话,父亲总一笑置之。请客那天,父亲醉了,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自此,家里和几个姑姑家、叔叔家的关系逐渐好了起来,因为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徐家出人才”,就这一这句话,于他们脸上就有无限光彩。
03年8月26日,父亲送我到雅安,打点好一切事宜转身就走了,没坐下喝一口开水,他要赶下午一点那班直达资阳的客车。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背影的心酸。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父亲到家已近九点,天早黑了。
在家时,饭桌上的闲聊往往以争吵告终,我们争强好胜,父亲却似喜欢和我们斗个输赢,聪明的我认为这就是“代沟”。等到懂事了,就总顺着父亲,他便真的有些“老太爷”的姿态了,常常对我念叨:再过两年就好罗——
父亲在04年初已经患过一场大病,他拒绝做进一步检查,他的精神明显差了,脸色一天比一天黄。04年除夕,父亲再次患病,几次三番折腾,他才接受手术。
累的。医生说。
是胆结石,阻塞了黄疸的排出,所以脸色才发黄,医生说做了手术就会好的。
面对父亲的疑问,我强颜欢笑地说,我的话,父亲从来就没怀疑过,一直到术后三个多月病情恶化,母亲告诉他是肝硬化晚期,他还不相信是我欺瞒了他。
我没有孝敬过父亲一天,日夜守侯在父亲床前端茶递水的,是弟弟。没参加考试,下午五点赶回家,见父亲肚子鼓胀得像盖了个盆子,眼睛瞪得老大地凹陷在眼眶里,却还佯怒对我说:回来做啥子?读书要攒劲……
父亲生于1960年3月初5,逝于2005年7月8日凌晨1时50分,时年45岁。父亲外出打过工,做过泥瓦匠,搞过修补,带过徒弟,做过石匠,建过房子……父亲的一生,坎坷多难、辛劳的一生,可是他不曾忘记自己。父亲待人真挚诚恳,总是把别人的利益看得比自家的重;他不是什么名人绅士,他是个地道的农民,却是我最最敬爱的。
父亲曾一再反对我写作,太伤神,可我却没能遵从他的遗愿。 “命运可以千疮百孔,心却可以完整无缺”,这句话是父亲生平的写照,也明亮了我以后漫漫人生路途。
阿连于06-06-03
-全文完-
▷ 进入阿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