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棚架下(小镇风情8)
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8
瑶琴
梦屏,四伯的女儿,在奉天养父家长大,当时在城里念师范,学音乐。养父和母亲翠随东北军入了关。家里的二叔孔先生在师范当校长。说起来这学校还是张氏父子创办的。第二次直奉战之后,奉系的势力扩张到长江北岸,大帅的野心也膨胀起来。他一面敷衍日本,在军阀间周旋,一面扩军备战,大有割据一方,振兴图强的气势。少帅从北平、济南和扬州等地招募了一些人材,这其中就有一位因战乱流落北方的琴师王姓在师范任教,此人深得校长的喜爱,孔便让聪颖的侄女师从他学琴。这次回家她还将伯父给她的一把玉琴(古琴)带了来。那天,胡四伯拿给徐伯看,徐伯爱不释手。
他们捧着把看,发现琴背上还刻有制作者的名字和年代,琴是明代造的,长三尺许,共呜箱宽不到两掌,厚不及半拳,通体呈现瓦灰色。徐伯说:
“我家的书上画着图,称它为瑶琴。但实物却没见过”,他又指着宽的一端说:“这是头。这是承弦的岳山。你看弦有七根,也叫七弦琴。窄的一端为尾,看这承弦的叫……”
这时屏儿插话说:“龙龈,护尾的叫焦尾。”
两位长者点头,笑了。屏儿益发兴奋便指琴面外侧说:
“这十三个圆点是徽,泛音的标志。”
徐伯仔细观察说:
“它好像是贝壳作的。”
在外侧紧挨徽的为第一根弦最粗,往里依次是2—7弦,一根比一根细。弦的一端打成结挂在琴头的“绒娄(音)”上,然后压在岳山上,拉过琴面,绕过琴尾,分别缠到琴底的两个木柱上。
“看来这就是雁柱了,”徐伯自语。
“它是怎么调音呢?”胡伯问。
“看这”――徐伯指着说。
“绒娄――用丝线捻成绳绕在木制的琴轸上,绒娄自琴底穿过琴头挂住琴弦。转动琴轸使绒娄因松紧而改变长短,来调音和转调。”
他们看琴背上有大小不同的两个出音孔,方形的,徐伯正在端详,屏儿指着说,大的叫“龙池”,小的叫“凤沼”
徐伯说,我家里有一些古琴曲谱,像什么<列子御风>、<庄周梦蝶>、<秋鸿>、<潇湘云水>,还有讲古琴制作的书.他问胡伯,我们能造吗,木匠笑了,用手指扣了扣琴又揉了揉说,这是桐木,背是梓木。把你的书找出来我们试试。
两位长者让屏儿弹一曲,梦屏便端坐下来调了调弦,弹起“渔歌”。
琴音缓缓地,悠悠地,把人的想象带到了夕照下的河面,带到诗人创造的意境。她时而低缓沉郁,时而清亮明丽。在听者的脑海中便展现出远山含黛,墨影参差;彩霞满天,碧波万顷的美丽风光。屏儿的纤指敏捷而优雅地在琴弦上拨弄,她的头微微摆动,青春的神采在飞扬,华美的乐章映射出瑰丽的景色: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上游,几条渔船,顺流而下,琴音舒缓而飘荡,小船沉稳又轻盈,江水在弦上流淌,柔柔地,风声,涛声和歌声,宛转悠扬……渔舟唱晚……
两位民间的乐师深深沉迷了,还有一个深深沉迷的青年人,纳着头坐在不远的壕坡上,他就是木匠的徒儿,灵秀而敏感的侯五。
采风
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在外婆家只住半个月就回来了,想爷爷。回家后,每天傍晚爷爷都带我下瓜园,听小曲。胡四伯的瓜棚就在西山脚下他的宅子旁边,临着一条蜿蜒的茅道。晚霞照在林子上空,乌鸦在它绚丽的色彩中缓缓盘旋,老远便能听到那迷人的管弦,爷爷和我悠悠地走着……
四伯的女儿——屏儿来父亲这度假,一面享受田园和天伦之乐,一面还有他学习的任务——采风,毕业的创作需要收集民歌。他经常请父亲的好友来瓜棚演唱,这其中就有理发师徐伯、民歌手我三叔、乐师高老道,侯五那时正跟四伯学徒自然是每天少不了的,有时候瞎子何三也过来吹他的埙,只要他白天在这一带算命。
那一天我们到时有徐伯和侯叔在。四伯捡了两个瓜放在爷爷面前,又把一个木头削的小猴塞到我怀里,小猴在打秋千,它的胳膊上带着皮筋,系在两边的木棍上,在杠杆的作用下,用手一捏,小猴儿便蹦跳起来,使我爱不释手。四伯拿出了棋盘爷俩对着棋子端详起来。屏姐顾不得召呼我们,正坐在小板凳上,闷头记谱。徐伯带来他的大政琴,这简易的民间乐器可能是从日本引进来的,解放后我在乐器店见过叫凤凰琴,是弦乐,长方形的共鸣箱(有一臂长)上有四根钢弦系在柱上,用给挂钟上紧的钥匙调弦的调,上面有两排扣子和钢琴的键位一样,由此可见它不是中国民间的发明,演奏时用右手握一个塑料片拨弄琴弦,左手弹那扣子,那上面标有1、2、3、4……,它下面铁片的刃便压在弦上,不同的部位,发出不同的音。徐伯弹的是一个《西厢》小令:
绿树阴浓夏日长,
莺莺唤红娘。
徐伯盘膝坐在草垫上,低声吟唱,凤凰琴一端担在他的右膝上,一端斜向前方,他的右手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地拨弄琴弦,他的左手微微斜举,手指高高扬起,旋又疾速俯冲,在琴键上弹跳,轻盈而有力度。
你支开绣楼窗,
两眼不住望西厢,
暑气逼人叫我好难当,
……
那跳荡的旋律在金属的琴弦上铿锵和鸣,音色华美。
徐伯在连续弹了两遍之后,便让屏儿来弹;梦屏接过琴理理短发,便照记下的谱子弹了起来,她继承了爸爸对音乐的敏感,学起来很快,音调和节拍都十分准确,但是还有点生硬呆板。这一点他父亲首先觉察了,他让徐伯一节一节细细给她讲,这时侯叔也移过小凳望着自己的琴师。
凤凰琴的构造十分简易,那托着钮扣键位的是一个金属片,侧立着焊在扣上,另一端嵌入轴上长有寸许,正因为它是有一定长度的金属薄片,有弹性,可微微左右摇摆,于是徐伯便把他演奏二胡的技巧运用到这里,他不仅可以对键位击和压而且可以捻和揉,徐伯便把这种技巧演示给他们。
那个傍晚,徐伯从他的工尺乐谱中选了两首曲子,一面弹奏,一面给梦屏和候五讲解解。
“工尺谱”是中国民间传统的记乐谱的方法之一,它历史悠久,从唐代使用的“燕乐半字谱”,宋代的俗字谱,到明清时的工尺谱,广泛用于记录民间歌曲、乐器曲甚至戏曲。徐伯还具体指给他俩,工尺符号与简谱符号的对应,如工尺号中的"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分别与简谱中从低音5(sol)、到中音1(do)至7(si)对应;比"乙"更高的音在那工尺谱符号的左边加上单立人;而比"合"更低的音在符号的末笔作个曳尾。两个年青人饶有兴趣地作记录,梦屏还时而探过身去检查和校正侯五的错误。
徐伯还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音乐可不是简单的吊嗓、运气和指法这些技巧的事,你知道你爸爸,你师傅,箫吹得为啥那么好吗?说到这,两个青年有些愕然,两位下棋的长者不由得笑了;徐伯温文的笑容是很迷人的——那就让你爸爸给你讲讲吧……的确,如果当年小木匠没有对绣女的深情思念,那“暑气逼人叫我好难当”的感情韵味又怎能吹得出来呢!
这时,屏儿又让五哥,教几个唢呐调。侯五腼腆地说,喇叭近了听,很嘈人,让我到西边壕坡上去吹。
“那我们就走得远点吧,我如不跟着你,怎么问你呢?”屏儿说着还要拉我去,我摇头,爷爷也推开了棋子说,这盘我输了,咱们听听小五的喇叭吧。
两人站起来,沿着瓜田间的小道走去,可能是过于激动,侯五绊了一交,幸好屏儿挽了他一把,长辈们笑了,望着侯五蹑蠕前行。这时晚霞已渐退去,橙色的天空映衬出屏儿婀娜秀美的身影,“真像她妈,”徐伯叹息说。须臾,那厢便传来了小喇叭那俏皮而浪漫的小调:
送情郎送至在大门西,
猛抬头看见了一个卖梨的。
我有心上前去把梨儿买,
他身子儿软肚腹饥,
吃不得那凉东西……
“侯五这小子机灵对音乐有神,小喇叭的味算是叫他吹足了。”徐伯赞赏侯五,他所谓的`有神'就佛教所言被现在引伸了的悟性。
“嗯,小五这孩子人品好,”爷爷附和说,“他的手艺也不错,好几样都能拿得起来……”
“艺多不养人。”四伯不以为然。
“那你就好好教教他木匠活吧。”爷爷笑着说。
“木匠学得再好又能怎么样!你们看我爹和我混得这个样子……”
“你爹可是一位受人尊重的人,方圆百里,谁有他那样的手艺?!可惜呀……”
“梦屏毕业后你想让她留在哪儿呢?”徐伯怕爷爷的话勾起胡伯的伤心往事,插话问。
“在城里教书呗,得听她养父家的意见,是人家把她拉扯大的,工作和结婚都得听听人家的,当然了,梦屏自己也有主意,再说回老家跟我在小镇上混能有什么出息。二叔的意思我懂,爹的手艺传不下去是可惜,侯五是个好小伙,他要学我不会藏两手,就看他的造化了。我看他和屏儿学起音乐来确实在行。但要学到国风那样怕也难” 四伯看到女儿对于自己的音乐专业这样勤勉不禁暗自高兴,但同时他也为了女儿与侯五相处得欢乐融洽而产生一丝忧虑。孩子应该有更好的生活,美丽的聪明的屏儿应该在大城里有体面的工作,进到社会的上层,岂能因为孤独的老父和别人而沦陷于小镇。这时他又想起她的妈,心里感到一阵隐隐地苦痛。
这时候,四伯又提起一件事。头两天肖五来了,一面吃瓜,一面传话,说警长要请他们父女俩去县城演奏,日本县长小原要听梦屏的古琴。肖五说他先捎个信,过些天警长还要亲自请客,警长说这是小镇的光荣。四伯有些不安,吸着烟。
“民国年间水石先生在奉天的画铺里学徒。”徐伯说,“他和小原有些交往。那时大帅有个日本顾问叫本田繁的,就是后来的关东军司令,小原在他手下。当时他年轻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常到先生的店里去收买书画,样子谦和,见人就鞠躬。这回召见你,也许只是想听琴。”
“但愿不出什么事!”四伯忧郁地说。
回家的路上,爷爷不说话,一听跟日本人打交道,爷爷就忧愁。
徐伯
当然,说起音乐,两个青年要练到徐伯那种程度是不易的,也许终生难以达到,徐伯心境平和,淡泊功利,与世无争,一生追求美。他不吸烟,无论土烟和洋烟都不吸,修长的手指不留指甲,面庞白晰,大褂也洗得干干净净,这一切不是为了招徕雇客,而是出于对人的尊重,庄稼人遇到办喜事或去作客,到徐伯的店里(它刚好与爷爷的肉铺隔街斜对)花少许钱理个发,便会享受到一种服务和尊重,细细地柔柔地操作,他不会像有的剃头匠那样把你的脑袋扭来推去,也从不讲下里趣闻,就是在他给你理完发抖落罩单上头发的时候,也总是背过身去走开一些,轻轻动作,然后折起单子搭在臂上,从容、谦和而儒雅,仿佛他心里一直流淌着音乐,一种宁静、柔和的音乐。
徐伯的人生观得益于祖父的教育,他的祖上原也是有钱的读书人家,可能是因其家人都读书,产业便日渐凋零了,独那当票却陆续多起来,装在一个大盒子里,收入东厢房的档案柜中。那一年三十放花炮东厢房起了火,年少的徐伯闯了进去,抱出一个盒子,家人以为是当票,舒了口气;事后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堆“工尺谱”(乐谱),老爷爷捋着胡子说,这是天意,吾孙将来定是伯勤弟子。
说起来徐伯的祖父也是一个爱好音乐的人,有相当造诣,在徐伯五岁那年,祖父曾帮助高荣奎和他的妻柳叶制埙,在高家扶殖起一个产业,当时的小荣奎也正是在卖埙时结识了一些吹鼓手,后来组织了高氏家族一个身披道袍的乐队。
所谓“伯勤”是明朝王子,他是`新法密率'(十二平均率)理论与算法的首创者,音乐理论的集大成家,在徐伯抢出来的乐谱书中就有一本他的《乐律新说》,这位王子一生献身于音乐理论的研究,晚年更以“让国高风”推辞了王位,潜心著述。正是这一点使徐伯的爷爷奉为楷模,给自己的孙子命名国风。只可惜由于家业衰落和日寇的侵略,徐伯未能受到正规的高等教育。
徐伯会演奏小镇上乡下人所常见的管弦乐器,但没有摸过手风琴和脚踏风琴(这两样在小学里有),更不用说钢琴了。当他看到凤凰琴的键位排列和风琴一样,在一个八度音内有十二个键位时,他马上想到了朱伯勤的新法密率十二平均率,于是他喜欢上了凤凰琴,开始研究它的桔构和弹奏技巧。
我念大学是学数学的,闲时爱去图书馆翻阅一些有关数学的科普读物,这中间被称为上帝的语言的音乐与数学特别引起我的兴趣,那时我恰好在学习弦振动方程,我知道了一个八度音的频率比是2,这中间的十二个音(5个黑键与7个白键)按等比级数均分,公比是“2开12次方”,便是所谓的十二律。于是,任一相邻两音之间的频率比都是那个公比数,约为
1.059463,从任意一个音到比它高八度或低八度的音的频率比都是倍、半关系这个理论在中国恰恰是朱伯勤提出的,它为现代乐器的制作定音调律,演奏时的自由变调提供了理论和数据,钢琴就是这样作的。放假回家时,我把这些知识和徐伯讨论——当时他已是退休工人,儿孙绕膝。他兴奋地和我讲起了那位王子根据自己的十二平均律的理论制作校正管乐器的管径和管长,采用了与弦律相同的数据,徐伯还讲了自己作箫管的经验。
徐伯,一个终生迷恋音乐的人,在贫苦而淡泊的生活中安祥地度过了他的晚年。
这段往事发生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纯朴的乡情就像那八月的云霞在我心里留下了绚丽的色彩,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
本文已被编辑[落歌]于2007-1-7 21:54:1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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