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很多古代诗词,并非常向往诗词中的意境,但没有一首是因描述黑龙江而著名,于是很想去诗词中的江南,因为江南在骚客诗人笔下是无比美丽的地方。可惜我工作在一个中国最北方的小城镇,工薪收入极其有限,工作范围极其狭窄,几十年中一直难以找到机会去江南。终于在二ooo年四月有了一次去苏鲁的机会,虽然时间很短,也是江南一游,尤其读过欧阳修的《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平山阑槛倚睛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盅。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一直向往平山堂,如今可以登堂入室,真是喜不自禁。
在瘦西湖弃舟上岸,登上了观音山,这是扬州市地势最高的地方,若论相对繁华,现代扬州肯定比不上古代扬州在中国的影响力,但从发展的角度看,五十万人口的扬州自不是欧阳修时代可同日而语的。
大明寺位于扬州城西北的蜀冈中峰,始建于宋孝武帝大明年间,寺名也就因此而来,又称“栖灵寺”;又因其位于唐城之西,亦称“西寺”。唐时,栖灵塔毁于雷火,宋代重建,不久又毁。于后,寺名亦由栖灵寺复名大明寺。到了清代,为扬州八大名刹之首,乾隆皇帝南巡,看到“大明”二字很不高兴,认为容易让扬州人做思念大明朝的文章,故敕名为“法净寺”。这样一直延续到一九八o年,鉴真大师的塑像从日本“回国探亲”,才得以恢复原名“大明寺”。
隋文帝仁寿元年于大明寺内建栖灵塔,纪念全国三十个州共存舍利子的盛事,塔高九层,雄踞蜀冈,塔内供奉佛骨,谓之佛祖即在此处。本焚僧大觉遗灵之言,故称“栖灵塔”。隋唐时期,扬州的政治经济发展甚快,已成为全国第三大都会,繁华仅次于长安、洛阳。唐代著名诗人李白、高适、刘长卿、刘禹锡、白居易等均曾登临栖灵塔赋诗赞颂。可惜难逃佛教在中国三大劫难之一的“会昌法难”,在唐武宗会昌三年一代胜迹化为焦土,会昌五年,武宗诏令毁全国大寺四千余所、中小寺院四万余所,大明寺未能免于此难而遭毁坏。如今沿着数百级舒缓石阶登上大明寺前的广场,迎面是一座庄严典雅的牌楼。牌楼为纪念栖灵塔和栖灵寺而建,四柱三楹,下砌石础,仰如华盖。中门之上面南有篆书“栖灵遗址”四字,为清光绪年间盐运使姚煜手书,字体雄美。山门外东偏壁上,面南嵌着一方石刻,上书“淮东第一观”五字。此碑石立于清雍正年间,由扬州知府高士钥提议,用宋代著名诗人秦少游赞颂大明寺景观的句意书刻,字由书法家蒋衡书字。著名文学家苏辙与秦观畅游大明寺,作诗唱和。秦少游诗末句为:“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北宋时,扬州属淮南东路辖区,自此,大明寺景区为“淮东第一观”而名闻天下。
牌楼前面南而踞的一对石狮格外引人注目,别处狮子都是歪头的形象,这里却因见过圣驾,也神气起来,石狮按皇家园林规格雕镌,造型雄健,正头,蹲身,直腰,前爪平伏,傲视远方,谓之镇守狮,它们是扬州名刹重宁寺的古老遗物,上世纪六十年代移至此处,后世来观光者无不感喟怅惘。
大明寺的山门殿兼作天王殿,正门上额“大明寺”三字是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集隋代《龙藏寺碑》而镌,字体古风流溢。殿内供有弥勒坐像、韦驮天将和四大天王。对联是采用朱元璋为洛阳白马寺题写的一副“大腹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四大天王各抬起一只脚也是朱元璋的故事,当年他为僧时,在殿中扫地,天王不敢劳动真命天子服侍,主动抬起了一只脚。韦驮面向佛祖,并不属于大不敬,因为他得到了一颗舍利子,有这种资格,他的手势表示的是寺院的性质,伸开按杵,表示不允许白吃白住地挂单,若托势则可以挂单,享受不花钱的食宿,但我从来没见过允许挂单的托势,可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之言放之四海而皆有理。过天王殿,但见庭院开阔,古木参天,香烟缭绕。东有百年桧柏,西有百年黄杨,中有宝鼎两尊。
大雄宝殿为清代建筑,面阔三间,前后回廊,檐高三重,漏空花脊。屋脊高处嵌有宝镜,阳有“国泰民安”四字,阴有“风调雨顺”四字。大雄宝殿内法相庄严,经幢肃穆,法器俱全。正中坐于莲花高台之上的释迦牟尼大佛,被尊称为“大雄”。大佛两侧是他的十大弟子中的迦叶和阿难,东首坐着药师佛,西首坐着阿弥陀佛。佛坛背后是禅宗的“海岛观音”泥塑群像,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故事。大明寺内僧人甚众,香火不断,游人如织。每年除夕,寺内举行撞钟活动,中外嘉宾咸集,共祈平安多福。
大明寺古刹名僧辈出,其中唐代律学大师鉴真最为著名,“唐鉴真大和尚纪念碑”是郭沫若所题。鉴真十四岁在大云寺出家,弘扬佛教中最讲究戒律的律宗,应日本僧人荣睿、普照之邀,东渡传法,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驱,那时中日的国际地位与现在不同,无论是政治、文化、经济、科学、军事、宗教等诸方面,大唐都是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而日本不过是很小的落后岛国,鉴真屈尊降贵东渡开辟日本的律宗,真的是怀着一颗悲天悯人、济世拯民之心,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鲁迅、郭沫若那一代人抱着学习先进科学文化的态度而留学日本的性质截然不同,与现在人镀金或追求享受而去日本更无法相提并论。寺内的鉴真纪念堂为唐代风格建筑,于一九六三年鉴真圆寂一千二百周年时奠基,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建成,由著名建筑专家梁思成设计,正殿须弥座上供奉的以干漆夹柠像模塑制的鉴真坐像,闭目冥思,神态坚毅安祥,底座为唐代独有的千叶草图案,石灯是日本森灯长老所赠。其前院有一株高丈余的名贵琼花树,树叶繁茂,春天花开白如玉盘,有“扬州琼花,世间无双”之誉。中为门厅碑亭,在正殿东西为回廊,总占地面积二千五百四十平方米,建筑格局与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金堂相仿。
欧阳祠是纪念欧阳修的,欧阳修知扬州,虽只有一年,民感其德,曾建生祠于“旧城”,岁久祠废,后移于平山堂后。乾隆五十八年,盐运使曾按宫廷藏本临摹欧阳修图像悬于壁间,咸丰年间,祠毁于兵燹。光绪五年,两淮盐运使欧阳正墉集族人白金五千余,以楠木重建今日之欧阳文忠公祠。祠堂面南五楹,九架梁,单檐重山,四周皆卷棚廊,挑角正檐,梁柱皆方,迎面装雕花隔门,次间后壁置落地雕花罩格。明间设神龛,龛壁供欧阳修石刻像,此像于光绪五年九月由欧阳修裔孙江苏候补道欧阳炳按清宫内府藏本临摹滁州醉翁亭欧公画像;石刻像上方由欧阳正墉临摹乾隆壬申年为欧阳修画像题之御书,欧阳修石刻像与题书由邗江著名石工朱静斋勒石,刀工精微,欧公容颜微笑,胡须纤细有波,加之石面稍凹,刻纹有反光作用,造成远看白胡须,近看黑胡须,此像不仅黑白有变,而且从任何角度看,欧公双目均与观者对视可亲,欧公双足均向观者,栩栩如生世称神品。匾书“六一宗风”,欧阳修字永叔,别号醉翁、六一居士,天圣年间中进士,是有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于庆历二年,入京知谏院谏官,参与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失败后遭贬谪,于庆历五年贬为滁州太守。庆历八年知扬州。一年后,以眼疾隐退,求移颖州(令安徽阜阳)。后仁宗对欧阳修被诬有所觉察,欧公于嘉祐五年官至枢密副使(副宰相)。关于眼疾,是有故事可讲的,就是本文开头引用他的《朝中措》,登制高点而“平山阑槛倚睛空”,则山之体貌,应该是清晰的,但欧阳修偏偏说“山色有无中”,与常识很难相符,有人推论他是短视。苏东坡则在其《快哉亭》中为老师澄清“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盖‘山色有无中’,非烟雨不能然也。”欧阳修没有留下病历档案,也只能是一桩悬案。
唐元和九年状元张又新著有《煎茶水记》曰:“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苏州虎丘寺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淞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因此扬州大明泉水誉称第五泉,此泉古称“塔院西廊井”,开挖于唐代景福年间。欧阳修知扬州时,曾在此建“美泉亭”,后因动荡,此井湮没。乾隆二年,汪应庚凿池种栽莲花时发现此井,请王澎题书“天下第五泉”,高知府立石刻于寺内西园中,石刻刀法苍劲有力,刀锋明快。此石刻后移立于大明寺山门外西偏壁上,与东偏壁上的淮东第一观石刻两相对应。道光癸巳年初夏,王诚书“天下第五泉”小石刻一方,现立于美泉亭旁。可惜井已干涸多年了。
进入仙人旧馆,便是古风流溢的“平山堂”,此堂初建于宋庆历八年欧阳修知扬州时所建。四十二岁的欧阳修初到扬州后,政务庞杂,应接尤多,但纲目不乱,关心民瘼,抨击暴敛,深受百姓爱戴。欧公在公务之余,寄情于山水诗酒,游目骋怀,筑平山堂作讲学、游宴之所,数月而成。平山堂前筑石台,围以栏槛,欧公亲植柳树,时称“欧公柳”。因望江南诸山,含青吐翠,飞扑于眉睫而恰与堂平;加之欧公内心所思,江南及各路诸才子,若可攀跻,寄此情于此景之中,故定堂名为“平山堂”。北檐下有清光绪二年林肇元所题匾额:“远山来与此堂平”亦点明含义。平山堂多次兴毁,今日之平山堂是同治九年盐运使方浚颐重建。其建筑为宏宇敞口,面南五楹,七架粱,前有卷栅廊。在明间北廊柱轴线上设落地罩,从罩到檐柱以北设走廊与“谷林堂”相连,今平山堂为方浚颐所题,两侧悬联曰:“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草绿色底,白色字,为朱公纯撰,庚申春日尉天池书。两联中间可透过玻璃方窗看到谷林堂。中联两侧的上方西、东分别悬挂“风流宛在”匾和“坐花载月”匾。“风流宛在”匾,宽三点一米,高一米,为光绪初孟夏两江总督刘坤一题,并有跋文,乃追怀欧公韵事而书,书法流畅,仔细看会发现其“流”少一点而“在”多一点,用字却没有错,其意是欧公风流仍在。“坐花载月”匾,宽二点七五米,高零点九五米,为陇右马福祥题,并有跋文。马福祥字云亭,甘肃临夏人,是一位武将,曾任国民政府委员、黄河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安徽省主[xi],为一九二九年书写。山堂建成后,欧公寄书前任太守韩琦曰:“独平山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可见欧公于平山堂前眼界宽广而心旷神怡,故清代彭玉麟有“放开眼界”之匾,土黄色底,深蓝色字。在其下分别悬二联,其一是:“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为清代太守伊墨卿先生旧联,光绪戊寅秋日黔南袁伟华重书,灰色底,绿色字,上联以山喻人,显现当年高朋慕名而至,谈古论今的盛况;下联借欧公《醉翁亭记》中句子,表现欧公无法施展抱负的郁闷和乐观自适的落宕情怀,造句既佳,书法古朴,为平山堂楹联之冠。其二是:“山色湖光归一览,欧公坡老峙千秋”,为扬州盐商汪鲁门之子汪国桢原撰,武中奇书,白色底,黑色字。最近一次大修在一九九七年,山堂面目一新,令人流连忘返。
我国古代曾经有过的宏伟建筑很多,各种原因毁掉的也非常多,但其中一些,无论毁坏多少次,都有后人把它恢复起来、保留下来,恢复、保留的不仅是有形的建筑物,更是对历史优秀文化的传承,有形的平山堂可以被火烧掉、被风吹掉、被人拆掉,而欧阳修的政绩和文才却永远不会被湮没,尽管他只在扬州执政一年,但他创立的名胜却千年不朽。今天全国到处是建筑工地,为官一任的无不好大喜功地大兴土木,但还会有欧阳修这样的太守吗,还会有让人千年追思的平山堂吗?我想很难,太守一级的干部,自有秘书为其代笔,而且往往不敢写出领导的真情实感,比如明明爱钱,却不敢公开宣扬,而说廉政;明明好色,却不敢公开告人,而说正经。
我很想在扬州住上一晚,了解昔日繁华的扬州风韵,可是一行人中的领队要求我们走,不得不从。欧阳修有一首《玉楼春》的词最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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