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废默

发表于-2007年01月07日 凌晨1:55评论-2条

一 

这些天来,张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不祥的预感表现在于眼皮轮番跳动上,表现在惊恐不安和心情烦躁上。这种症状对人来说只是周期性的,时不时可能会有,也能引起人的一定程度上的重视。张俭反正重视,何况张俭一直相信直觉。不过直觉和征兆可信吗?张俭问沈北雁,沈北雁说不信则无。张俭反诘说,那么就是说信则有,是不是?可是信的话,又该从哪里开始入手警惕呢?警示的,总是朦胧的征兆,没有明显的可供参考的有用价值,张俭更加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还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经常给自己出主意的顺子有六七天没来自己的麻将馆了。顺子不来麻将馆就意味着顺子又一贫如洗,依他的脾气,一定不会在单位老老实实地上班,而是到处借钱,要不就是又惹了事。从上大学认识以来,顺子就没少给张俭惹麻烦,祸事接二连三。闯得最大的一次祸事发生在几个月之前,顺子赌博赌得债台高筑,被社会上逼债的绑了去。谁能趟平浑水?被逼无奈下,顺子给张俭打了求援电话。 

张俭得知顺子被绑架的消息是在顺子失踪后的第三天,是在一个阳光明媚宛如春季的秋季上午。那时,张俭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核算本月的营业额,电话铃声骤响。顺子的腔调再怎么保持平静也难以做到像平常一样玩世不恭,也可能是债主逼迫着他。三天,他绝对不会像坐在办公室里一样舒适。张俭耐心等顺子说完,告诉顺子不要怕,他会想办法。 

放下电话,何欣就来了,抱着刚会跑的孩子,穿着脓肿的过了时的呢子大褂,裹着纱巾。只露一双风韵犹存的眼睛。何欣是来找顺子的,她知道顺子一定会在麻将馆里,以往的每一次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把顺子逮住。而这次,何欣的判断失误。 

对于何欣的到来,张俭的表现相当失态,惊讶地望着昔日的校花变成大街上的庸脂俗粉,心里的惋惜、疼痛和对顺子的可怜、气愤紧密地联系一起,百感交集。小孩子在哭,何欣解开头巾,露出失去弹性变得松弛的脸庞,只有那一双仍旧保留着神采的眼睛能让张俭回忆从前。 

那双仍然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泪水,郁积在一起,晶莹闪烁,像当年两人在校园里偶然邂逅的慌乱。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张俭看在眼里,心痛一阵胜过一阵,当即表示顺子没事。老实的何欣连连点头,眼泪断了线的珍珠般落在孩子的小脸上,孩子哭得更厉害。 

张俭把何欣送到顺子家楼梯口,何欣下车。何欣把脸贴近露着一条缝隙的车窗玻璃像是在哀求:“张俭,求求你,别再让顺子赌了,他是死脑筋,我们也玩不起,求你了。” 

张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角不禁有些湿润。 

那一天,张俭独闯龙潭虎穴,靠着自己在社会上混出来的威望,有惊无险地成功担保,帮顺子安全脱身。鼻青脸肿的顺子走到阳光低下,立刻恢复神气,指着楼上探头张望的马仔破口大骂:“别猖狂,等着,等老子发了财,灭了你们!” 

“你他妈的……少拿无知当个性!”张俭知道顺子无法体会自己和高利贷债主周旋的艰难,也想不到何欣的牵挂,忍不住骂。顺子在恩人面前自然不敢还嘴,揉着捆绑麻木的胳膊腿脚,对张俭一路上是千恩万谢。直到回到麻将馆,张俭才彻底松一口气,换上委婉的口气说:“顺子,别再玩了。” 

顺子艰难地摇头,说:“哥,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我不甘心,难道我输的就白输了?” 

顺子天真无邪,像是永远长不大,认为输掉的总有一天会赢过来,顺子对此信心十足,脸上充分流露出由内到外滋润的胜利的憧憬、激动和幻想。张俭看到顺子狂傲不驯的倔强就替他惋惜,很聪明的一个孩子,有自己安逸的生活、工作,有貌美温柔的妻子和乖巧的人见人爱的儿子,却偏偏不走正道。一有机会,张俭就开导顺子,顺子不服,拿国家发行的福利彩票打比方,坚持认为赌博很正常。连国家都把福利彩票变相成为正当的赌博行为,尽管赌博赢利是用于扶贫救助,但对于买彩票的发烧友来说,无异就是一场豪赌,公开的合法的阳光下的大赌局,赌博有什么不好? 

生活中处处是赌博,顺子说这话的时候气贯长虹,仿佛忘记自己几乎没有赢过的并不光辉灿烂的历史。张俭知道自己的口才难以抵挡顺子的雄辩,企图用事实来证明,就将输的倾家荡产的那些跟自己有关有染的人一一列举,也说彩票,说彩票大奖的中奖率低到千万分之一,同比率换算的话,一个人一生中一次大奖,就必须出一百次车祸。 

顺子明白,顺子何其聪明,不就是劝自己不赌博吗?顺子笑着回答:哥哥,你不用劝,只要我能把输掉的全部赢回来,我就彻底戒赌。再一次回到主题上,张俭当然听得出顺子的言外之意,沉痛地告诉顺子,赌场上没有赢家。顺子顺着张俭的话随声附和,说知道,赢家永远属于你们。张俭怔了下,干脆不再做徒劳无益的努力。 

眼下张俭正在一头虱子挠不清的时候,顺子又三天没有踪影,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单位露过面,何欣给张俭打来电话,何欣能给张俭打电话是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才走的最后一步棋。因为曾经的关系,何欣很难面对张俭。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麻烦张俭,自己曾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倾慕者。何欣哭诉着给张俭讲出顺子无意之间透露的行踪,让张俭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张俭听得心碎,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安慰电话那方的女人。何欣在电话里,把顺子在离家前一天晚上醉酒之后的原话一五一十向张俭讲述,怀疑甚至肯定顺子一定是找高利贷了,否则没法解释这几天他总是重复的翻本发财的话。张俭等何欣哭完,安慰说知道,心里有数。 

张俭在自己的麻将馆里等着顺子,陪着耐心等待还有沈北雁。沈北雁的脸上飞满红霞,被室内的暖气烘得微微发烫。 

二 

自昨夜夜半,呼啸的北风就袭卷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直那么肆虐着,铺天盖地地横冲直撞,让整个天地之间茫茫苍苍。早晨的时候,大雪混淆统一了各种物体原本的颜色。这个地处北方地区的繁华城市因为一场暴风雪开始显露出残酷冬季里独有的寒冷无情一面,而这麻将馆里却是春意融融。 

麻将馆坐落在休闲街中间,看似普通的麻将馆,生意红火得非同寻常,丝毫不受恶劣天气影响。一栋三层独体小楼,墙体刷着米黄色的环保涂料,和周围的风雪中隐现的建筑融为一体,和谐而悦目。猩红色的地毯铺到门口的台阶,遇到人就会徐徐自动打开的红外线玻璃门。透明度很高,里外一目了然。外面,风雪咆哮,进去,颜色猝然变化,光线柔和下来,立刻又眼前焕然一新。翠绿色的地毯,细致柔软带着碎花纹的真皮沙发,茶艺上讲究的全套茶具一应俱全摆在红木茶几上,霸道的落地音响,名贵的热带花卉,美丽的迎宾小姐,莽撞走进来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麻将馆,根本没有寻常麻将馆的乌烟瘴气。 

张俭坐在沙发上品功夫茶,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得体的西装。西装是量身定做的,藏青色,高贵典雅,做工细致。张俭站起来,宽肩细腰,肚子平坦,总体给人的印象是精神抖擞,文质彬彬。张俭用惯有的谦和微笑和客人打招呼,不卑不亢,温文尔雅。如果问他是不是这麻将馆的老板,让局外人判断,相信有很多不知道他来头的人不会选择是,但又不敢全盘否定。这社会也和风雪一样混淆黑白、混淆视听,亲眼目赌和道听途说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遵规守矩,保守开始腐败,青春开始叛逆,女人开始嫖男人,出手更加不凡。有什么不能打破常规?黑社会不再是单纯的打打杀杀,电影里的坏人未必是尖嘴猴鳃吊角眼睛。平常意识里开麻将馆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好人,这也是谬论。同样是为了生活,为什么有的能干有的不能干?又不是不允许干?张俭留着时兴的板寸发型,就选择这么一个职业,而且一干就是三年,能够挣钱的职业都是好职业,何乐而不为之? 

麻将馆里的生意好得无法形容,连员工的情绪都被调动得高涨空前,但张俭今天却不高兴,昂首阔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脸上对待下属的亲和力荡然无存。迎宾小姐在私下里嘀咕。她们平常议论的就是这座城市里最富有的人,某老板如何慷慨大方,某局长又是怎样挥金如土一掷千金。迎宾小姐议论完城市焦点,就议论风度翩翩的老板,这是不是人常说的喜怒哀乐不形诸于色? 

刚吃过早饭,就有顾客登门。顾客个个开着经济型或者豪华型轿车,络绎不绝、密密麻麻地把车停放在门口,一排就是一条长龙。从车上下来的多是中青年,穿着休闲名牌服饰,头发梳的油光闪亮。他们喜欢来这个地方消遣和打发时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这里玩牌安全,不必提心吊胆,不必安排放哨望风。不是没有人管,而是这是一条位于新开发的休闲街的麻将馆。不仅麻将馆,这条休闲街上的店铺都有免检的特权,且美其名曰招商引资,且美其名曰政策优惠。除了交通警察在这条街道上有权利对违章车辆提出警告以外,任何人任何单位想要检查这条街道上的门面是否从事着违法经营或者不法勾当的话,首先必须报请市休闲街管理委员会通过。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就是市委书记,换句话说,这就相当于前些年比较牛气和有背景的外资企业,若要检查,可以,董事长和经理根本不用出面,大厅经理就会给你拿出一个告示,上面写着“无市长手喻,任何人任何单位一律不得进行检查”。如果说执法单位没有一点特权的话那倒是假话,他们也有执法的权利,那就是打击骚扰正常营业秩序的不法份子。不法份子在这条街上很少,几乎没有。这条街上来的都是什么人,是达官显贵,是商场精英,是暴发户。开车的司机和门前的服务生都戴“多米伽”和“卡西欧”牌子的镶钻光动能腕表,你查什么?查谁?当心惹火上身吃不了兜着走。也有一警察偏不信邪,合同制招聘的工勤人员,可能赶上刚被女朋友踹了,瞧着一辆“快乐王子”奥拓车不顺眼,不由分说直接开了罚单,结果第二天就被开除出队。自此事件一出,所有执法人员的招子都放的亮亮的,工作起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犯得着为工作丢掉饭碗呢,警察也不再是以前那么人物,八条禁令一出,简直成了和城管一样人见人厌的职业,这社会,都他妈钱催的。 

小姐们聚在一起议论进来客人的来历,议论这条街的威风,冲客人矜持地微笑,点头,摆手,领路,一忙又忘记老板的存在。 

打完一个又一个电话的张俭板着脸问沈北雁:“你说他能跑哪儿去呢?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沈北雁带着迷人的微笑捧上一杯盛在茶杯里的茶水递给张俭,拍着张俭的肩膀宽慰道:“放心,他能去哪儿?顺子要是还想翻本的话,他还不是最后来到这里?” 

茶杯的瓷是特级高白,景德镇瓷器,精巧,张俭捏在手里,嗅着名茶经过浸泡散发出来的苦涩清香,嗅着自沈北雁领口袖口飘过来的名贵香水的淡淡芬芳,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三 

鸿门宴,鸿门宴,张俭不好直说自己忘记,含蓄地用考考沈北雁文学知识的办法问鸿门宴的鸿门是什么意思。沈北雁上了当,捂着嘴偷乐,这可难不住我,沈北雁说,鸿门是地方名称,是新丰鸿门,现在的西安城东临潼区新丰镇。张俭赞扬说聪明,我还以为你会说像是朱门一样泛指颜色,是王候将相以及贵族统称呢。 

你说呢?沈北雁背着手将身体靠在暖气片附近,声音狐媚,长长的睫毛上扬,眼角里笑意盎然,不尽涵义在眼睛内流苏溢彩,顾盼生辉。这是一个即便用尽堆砌辞藻也百般难描的女子,此刻一身黑衣黑裙,领口内露出粉红色的衬衫一角,雪白的脖颈上系着一条雪白的丝巾,千娇百媚隐现,风情万种一身,美不艳,清不浊,凄绝楚楚,使人由怜生爱。张俭动情地走到沈北雁身旁,双手轻轻搂住沈北雁的腰肢,什么话也不说。沈北雁顿时如同薄粉敷面,娇羞地推开张俭的拥抱,转身看着落地窗外飘飞的大雪,沉思默想片刻,吟出“还君明珠泪双垂”的诗句。 

朱门算什么门,怎比得上这条街上的一扇扇门厉害?两个迎宾小姐还在交头接耳地说这条休闲街。繁华的大都市也不过如此,南非空运的鲍鱼在大城市里有,这里也有,是不是货真不知道,价格却实。什么生猛海鲜吃喝玩乐,都有,应有尽有,统统都有。潇洒一回也是赌,笑傲江湖也是赌,追求刺激排遣空虚寂寞也是赌,赌完还有洗浴中心、足疗保健、推拿按摩,还有钱权交易,一y*情,凡是能够享受的东西在这条街上都有,都在这欧式洋楼上进行和活跃,浪费而浪漫,想一想都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轻歌曼舞,色调暧昧,靡靡之音,灯红酒绿,繁花似锦啊…… 

两个年纪尚小却久经江湖锻炼的女孩穿着喜庆的红色旗袍站在大厅里喋喋不休,说来说去就说到了常来常往的顺子。尽管知道老板和顺子亲密无间的关系,但是提到顺子两个人还是窃笑,合不拢嘴。顺子是她们两个见过的最不务实的一个赌徒,没有钱,打肿脸充胖子,经常借钱或者发了工资就来过把瘾,那一点不够别人塞牙缝的小钱往往不出十分钟就输的精光。输光了就在麻将馆蹭老同学的饭吃,蹭酒喝。这还是小事,还不算厉害,顺子还有胆量借私人的高利贷来赌,你说他这样怎么过日子?一个问,一个答道,他根本就不打算过日子呗,来这里玩牌玩麻将的人哪一个是过日子的人?是不是这个道理。另一个还没来得及点头,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吊儿啷当,两个女孩就鞠躬,问候先生好老板好,然后有人领着上楼。一个又说了,看见没?别看穿的一般,可老有钱了,黑社会的,另一个不关心这事情,错开话题问目送上楼的同伴说,哎,你知道吗?几个月前顺子被放高利贷的绑架了,就是咱们老板保出来的,社会上混的,都给咱们老板几分面子。同伴撇撇嘴,并不完全赞同:得了吧你,咱老板是厉害不假,那面子多半是给他老丈人的。黑道上的大哥再厉害,还不得仰仗着公安局给撑腰?! 

另一个啧啧称赞,说老板的老丈人也真够厉害,这不是知法犯法吗?同伴说哪是知法犯法那么简单,是充当违法犯罪的保护伞,这麻将馆本来就是他们家开的,这是滥用职权营私舞弊,跟我们原来厂长一样属于是监守自盗,挖社会主义墙角! 

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话一出口,说话的女孩也不禁乐了,两个女孩都花枝乱颤地笑,互相捶打几下,一见老板走出办公室,迅速恢复站姿,眼睛含笑面目自然,职业地望着白茫茫的门外。张俭嘱咐两个人无论顺子什么时候来到麻将馆都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门外,异口同声训练有素地说是。 

四 

那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离开密布的彤云,飘摇着落在城市的建筑上,落在道路两旁的树上,落在汽车上,落在地面上,覆盖之处莫不壮丽雄伟,令世间万物黯然失色。门无声后退,打开,寒意扑面而来,张俭的脑海里立时涌上一句诗词,好像是韩愈遭遇贬放路途之上写的,叫做“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涌蓝关马不前”。这是一句很能形象形容张俭此刻心情的句子。 

这条街不适合居住,尤其不适合像张俭这样有身份的人居住。这是一条外表繁华其实在百姓口中声名狼藉的休闲街,为小城人都厌恶不已。小城人厌恶就厌恶吧,深恶痛绝吧,但还是架不住诱惑来这里逗留,一次次流露羡慕的目光。有钱真是好,有钱就有一切,地位、名声、美女如云,妈的,这社会!人在愤世嫉俗和看不顺的时候就骂社会,完全没有一点“责人之心责己”的意思。社会,社会怎么招你惹你了?点儿背就怨社会,命苦就赖政府,完全是谬论!社会任何时候提供给人的机会都是平等的,自己不好好把握还振振有词,简直他妈的愚不可及!孔老二还同时说过“朽木不可雕”和“于予于何诛”的话,现在的人就不能客观性、一分为二地看待事物?社会最公正,发展就是硬道理,眼气,嫉妒,来赌啊,像拉斯维加斯最有运气的赌徒一样一夜之间暴赢三千万,还是美金!愿赌服输,不敢就是没有胆量,大自然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是这个道理!顺子最喜欢说这样的话,评价这个世界,说世界上从来没有黑暗,有的是险恶的人心。 

张俭特别欣赏顺子话中的后半部分。他的麻将馆就是在人们普遍抱有这种心理的情况下顺应经济潮流应运而生,大势所趋,众望所归。麻将馆不是单纯的麻将馆,服务第一,若客人需要玩扑克还是以照顾客人为第一位。玩牌玩麻将或者牌九都是骚扰人的游戏,玩的人不觉得,一旁的人可觉得这种游戏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在谁家里玩牌玩久了,谁家老婆不厌烦?真正的老婆只有一个,二奶三奶终究不是名正言顺,再说男女早已平等,半边天风头正盛,阴盛阳衰,男女性别比极度失调,谁不敬畏老婆三分?谁不言听计从?即便输红眼什么都不顾得、连媳妇都敢押上孤注一掷的赌徒如果不是黔驴技穷也不会走上不归路的,即便押上老婆也是后悔莫及,赌徒多是男人,怕媳妇。赌场上有这么一句话也能证明赌徒是怕媳妇的,赌场上做庄的人常常回用这么一句话来刺激众人押钱:押得大赢的大,押得小赢的少,回家还挨老婆吵。 

顺子就是经常挨老婆吵的人之一,不是赢的少,而是输的多。张俭粗略给顺子算过一笔帐,从麻将馆开业到上次被人绑架为止,顺子大约在麻将馆扔进去十七八万元,相当于一套八十平米的商品房。那一天救顺子于危难之中,送顺子回家,张俭去了顺子家,看他们连父母在内一家五口挤在不足两室一厅里,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愧疚。 

很多事情不是人为控制的,张俭的老丈人说过,即使自己不开这麻将馆,别人还是一样要开,有需求就有供应,像有嫖客就有妓女一样。张俭的老丈人说的很白,到最后说公安局就是靠这从事不法勾当的行业吃饭,如果他们干,成本核算上会降到最低点。张俭还要提反对意见,被肖娟使颜色制止。张俭也怕媳妇,肖娟是公安局副局长大人的千金独苗,掌上明珠,张俭就更怕,而且怕的很厉害,在自己店里喝茶聊天见到肖娟出现也是大气不敢喘息,更主要的原因其实路人皆知,这麻将馆,幕后的老板其实是张俭的老丈人。 

麻将馆开得有声有色,几年下来自然有自己一套严格的管理程序,老板无须身先士卒,但张俭还是天天来店里,说不上为什么。日常的工作无非就是处理一些滋事生非的生意上司空见惯的小麻烦,他什么也不用干。麻将馆大厅有沈北雁操持,六个漂亮的丫头陪着,十多个服务生照顾顾客所需,他来不来都无所谓。只要有人一迈进这道门,就意味着滚滚金钱而来,他不就是一个摆设吗?大多数的时候,张俭就是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喝茶,望着大厅外那扇红外线自动钢化玻璃门怔怔出神。 

一扇厚重的金属防盗门重重地押在心坎上,张俭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习惯地抬手敲门,空荡荡的敲门声在走廊里盘旋。没有任何动静,张俭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换拖鞋。肖娟不在家,张俭松了口气,上衣一扔,随便地躺在床上。床尾的墙上挂着几幅婚纱组合摄影,相中人亲密、笑容明媚。 

五 

经常陪张俭在麻将馆打发无聊的除了沈北雁就是顺子。顺子是本地人,本地人习惯称呼人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再加一个“子”字。张俭毕业后背井离乡,随肖娟来到这个城市时还不习惯“顺子”、“顺子”地喊。他还是叫顺子学校里的名字,王家顺。不过时间一长,他也习惯了这种称呼,入乡随俗嘛。如果喊他王家顺反倒有些拗口。后来张俭想明白了,感情他妈的这城市里的所有人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都是先掂量着什么子或者什么子的顺不顺嘴再决定叫不叫的。 

人都在被同环境的同类迅速地同化,张俭不觉得。反正张俭还是叫张俭,总不成叫俭子吧。张俭来到这个地处北纬38度以上的城市里结婚,没有朋友,除了和妻子一家人之外几乎孑然一身,自然和顺子走得格外亲近。张俭看到顺子就想起拖拉机的牌中有一道牌就叫做“顺子”。 

拖拉机是小城人最喜欢玩的一种扑克牌的游戏,也有地方管这种游戏叫做扎金花,叫法不同,都是用一把扑克玩钱的游戏。若是没有钱在桌面上刺激着,想来玩的滋味比嚼蜡还无趣味。张俭刚来到这个小城就经常跟着顺子玩拖拉机。 

参与拖拉机游戏的人一般在三个以上,实在凑不够人的时候两个人玩也行,也能七八个人同时参加。玩拖拉机最理想的人数就是五六个人,一把扑克,去掉大小王,五十二张牌,一人发三张,最大的叫做豹子,就是三张一样的牌,其中又数三张a最大,至尊无上。豹子之下就是拖拉机,就是牌面上常说的顺子,本地人称拖拉机,比如六七八,七八九之类。同样是顺子,里面还有一个同花顺,所谓同花顺就是一样的花色又前后相连,又比如也是七八九,却是红心的七八九,这同花的七八九就比那七八九厉害多了。同花顺的牌比顺子又要大一些,顺子下面是同花,即一样的花色,同花以下是对儿,对儿下面是单张。单张、对儿,同花,顺子、同花顺、豹子大小由小到大,同样牌色里面依此再按照数字顺序分出大小,这就是基本的游戏规则。人们没摸起牌之前先要押钱,上一把赢的是庄家,这大概沿用皇帝轮流坐的心理习惯。没有牌手,没有发牌之前由庄家负责监督下底钱,底钱通常是每人兑五块钱,即是底码,参与者的必须。没有底钱就没有参与的资格。一手牌起,几个参战者各自看自己的牌,窥测对方的大小,以便正确判断。若是觉得自己的牌好,可以根据游戏前制定封顶的规则继续押钱。所谓封顶,就是对押钱的最大额的一个限制。有时候玩牌也和期货股票一样,若是财力雄厚便可以垄断一切,而封顶的政策就是打破垄断而充分照顾情绪一样,就像政劵发行不允许银行参股一样。这是一个一说就会的游戏,人们乐此不疲的原因不在于这游戏有多简单,而是这游戏必须融入勇气、胆量和运气,成王败寇只在一瞬间。这同时也是一种猎取和征服的欲望,像大自然的物竞天择,选择权还在自己手里,命运就靠自己掌握。几道牌发下来,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牌,窥测只能是根据对方下钱的杀伐果断和毫不犹豫的表情以及表情习惯来揣测,然而人又是复杂的动物,外表有时候就是欺骗,这又常常使人丧失判断的标准,于是,有时候必须要唬,要闯,要蒙,要孤注一掷,因为谁都不想成为失败者。这是一种心理,而不单纯是因为钱,钱在这时候只是一张张纸。一旦这种情况发生,理所当然并不一定是理所当然,意外就成了意外之喜。因为根据游戏规则,若有一方主动弃权不跟的话,则就是认输,放到桌面上的钱就属于是别人。这很平常,玩的久了,很多人依靠小牌能够唬走大牌牌主而为人们津津乐道不已。 

顺子和张俭都对这种拖拉机的扑克游戏着迷。不过两个人的着迷方法不一样,顺子侧重于参与的快乐,而张俭则是喜欢里面的技巧和方式方法,他买了很多介绍扑克玩法的书籍,有时间就研究揣摩,居然悟出了名堂,让肖副局长、也就是张俭的老丈人刮目相看。 

紧接着考公务员,张俭有这样的家庭反而没有顺子顺利。顺子考上了地方税务局,工资待遇高,单位名声好,而张俭却在面试中落第,后来也是老丈人托关系分配到商业部门工作,紧接着下岗分流,张俭一气之下干脆在老丈人的支持下下海经商,开麻将馆。肖副局长的家庭在这城市里有些地位,张俭就依靠着关系和门路几年下来发了。发了财的张俭还是总觉得生意人低三下四,没有安全感。有时侯看着顺子在自己的麻将场里赌得热火朝天,不免痴痴地想自己宁愿和顺子换换位置。那时候张俭就不再玩赌钱的游戏了,肖副局长不允许,说坏门市。张俭也发现赌博其实主要是依靠作弊取巧,也失去了最终的兴趣。顺子没有,越玩越上瘾,越捞越深。张俭劝不过顺子,就不再劝,只是没有想到顺子会陷入的那么深,像无底深渊。顺子输急了就牢骚,羡慕张俭找了个好老丈人平步青云,张俭只能苦笑着用同样羡慕的目光看着对方。 

那情景,仿佛是同时入学而和理想志愿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新生,用生不逢时的目光看着对方。在顺子的眼里,自己的同学就是他所追求的成功人士的代表,事业,车,房,名声,地位,所有的一切足以让顺子自惭形秽一百次。社会发展到这一个地步,有钱就是有了一切。而张俭并不认同这一切,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认为生意都是混口饭吃。张俭常常患得患失地担心自己的将来问题,经常对顺子说生意场的挥金如土,生意场的尊贵都是一件件漂亮的衣服,衣服穿的越漂亮,付出的代价越昂贵,心力交瘁的时候,作为老板还不能哭,老板是一个坚强不屈的代名词,老板是牺牲感情的称谓,老板是堕落和腐朽的象征。顺子说,我宁愿天天为这些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愿意坐在枯燥乏味的办公室里等退休金。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老话。张俭和顺子两个人,却没有因为失去共同语言或者在生活工作的观点上产生分歧继而影响个人感情,相反越来越近乎。顺子被绑架的那次,即使没有何欣出面,张俭也会慷慨前往,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张俭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些,你是否知道呢?张俭想着顺子,手里拿着一把扑克反复地洗牌,放在松软宽大的美式实木床上。手一抹,一把整齐的扑克就顺从地摊成长长的扇面形状。张俭抽出其中一张甩开,是一张黑桃a。 

六 

风小了,雪还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天空比上午更加灰暗。十多个小时的雪不间断地下,地上的积雪足有二十多公分厚。城市暴风雪黄色预警信号刚刚发出,街上就开始出现几辆铲雪车。天真活泼的孩子最不怕冷,小脸冻得通红,毫不畏惧,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尖尖的帽子上飘动着两个色彩鲜艳的线绒球。 

顺子还没有来?张俭不免心浮气躁,一进麻将馆大厅就问。迎宾小姐说没有。张俭看看表,看看天色。沈北雁看张俭脸色难看,等他坐下来关切地问午饭吃得什么,张俭说没胃口。咖啡?茶?沈北雁拿着两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冲张俭调皮地晃,想逗他开心,张俭不领情,有气无力地指着其中的一个盒子。沈北雁弯腰,姿势优雅地地烫杯,袅袅走去,娥娜多姿地回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拿起桌上消过毒的毛巾擦手,挽起袖子,露出光滑洁白的手腕。张俭最喜欢注视沈北雁倒茶的样子,虽然从茶道上来讲,沈北雁的姿势不是十分规范,但沈北雁把一切做起来都是像模像样。沈北雁半蹲着曲线优美的身体,侧着脸对着老板。这次不再是上午的功夫茶。沈北雁挑着兰花指用紫木勺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些明前清茶,倒在纯净剔透的诺亚口杯里,从木碳炉上掂来紫铜壶,用凤凰三点头的手法向玻璃杯内注水洗茶,然后换掉,重新来过。张俭就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看着沈北雁光洁的脸庞侧面,心神恍惚。 

张俭又在拨顺子的手机,电话听筒里传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沈北雁不由紧蹙蛾眉。今天一天他不说顺子好像就过的不完整、不充实,沈北雁不明白。顺子就是充当被人吆喝的角色,至于吗?沈北雁做完一切,坐在张俭的对面。张俭面无表情,沈北雁就继续说:“顺子玩牌总是输,手很臭,本事不济,还偏偏嗜赌。没有金钱的后盾支持,空手套白狼的伎俩使用一次两次基本尚可,时间长了谁不避着他?就你一个人和他好吧?你说他也是,没有自知之明,这条街上是他来的地方吗?这都是什么场合?行令猜拳,争风吃醋,划不来就打架斗殴,那都是有钱人能消费的玩意儿,就他一个本分人,可愣是瞧不透,还不知趣,上杆子硬往牌场里凑。”沈北雁不屑的表情挂在嘴角,张俭绷着嘴摇头,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说:“顺子可是我的同学,大学里是我们的班干部,很有才华。沈北雁接过话来说我是大学里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可不一样到你手底下混饭吃?张俭尴尬地笑,说那不一样。沈北雁就追问在哪里不一样?张俭擦着眼镜说,说顺子很有理想,本来在仕途上有前景,不过自己因为赌博放弃了。” 

沈北雁就咯咯地笑,笑出眼泪来挖苦地说,老板,我也有理想,我也想当开国后的第一任国家主[xi]、总书记,理想顶什么用?当官还不是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张俭把头一低,神情抑郁,冰雪聪明的沈北雁随即把眼光瞄向窗外,乖乖地闭上嘴。 

顺子还没有来,张俭看着外面的雪心里乱七八糟。是啊,做什么不是为吃为穿呢?张俭又望着沈北雁,想这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不还是因为高额工资吸引来的吗?同样,赌博的赌徒不也是想挣钱吗? 

当你有了一个习惯,赌博的习惯,首先就证明这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习惯,有它的历史渊源,就叫做源远流长吧,要不怎么说小城人嗜赌呢?张俭说,生下来就接受这种思想灌输的人,从不把赌博当成耻辱和罪恶的事情,乐此不疲,痛快其中,这是一种风气,蔚然成风,蔓延了几十年,很难在短时间内收敛和刹住的风气。张俭端起杯子喝水。 

是的,沈北雁沉思着说,富贵险中求,赌徒好说这样的话,居然被小城人信手拈来,说这话的时候,呵呵,八个字,不以为耻,引以为荣。 

“我……”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沈北雁笑着,等老板开口说话。张俭说,其实我更喜欢有一个固定的工作,老老实实地上班。沈北雁说看得出来,张俭点头说我很空虚,上学的时候吧,一门心思地想精忠报国,哈哈,是不是很幼稚?不过这是真的,临近毕业的那一年,自己啊,踌躇满志,热血沸腾,总觉得应该是个有用的人才,不敢说成国家栋梁吧,怎么也得为社会主义建设增砖添瓦吧。可现在呢,整天只是为自己自私地考虑,一点用处也没有。沈北雁同情地说不是,沈北雁说你这同样是推动经济繁荣。推动经济繁荣?张俭自嘲地笑,摇摇头说我哪能推动经济繁荣?沈北雁一本正经地说可不是吗?刺激消费就是促进经济发展。张俭说着说着就找不出理由来反驳面前伶牙俐齿的女人,于是望着唇红齿白的沈北雁岔开话题: 

“你看,眼皮是不是一直在跳?我总怕这和顺子有关,顺子肯定又是去找高利贷,如果他这次再输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七 

小城人嗜赌,赌博起来就像北方汉子的骨头一样倔强,牌风上又沾染北方汉子的磊落和坦荡。把赌博当成游戏的玩家,胜不骄败不馁,是小城成为赌城的典范。小城人常常引经据典地套用拉斯维加斯赌徒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失败只是属于上一把,洗洗牌吧。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重新洗一把牌,一切的形势都有可能扭转,不管上一把赢也好输也好,只要重新来过,没彻底摊牌之前,胜负总是未知。小城人玩牌在潜意识里确实不觉得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都玩,法不责众,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顺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把牌输,这已经成为历史,所有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下一把上。翻本,翻本,翻本!在顺子的字典里如今只剩下这两个字,只可惜,他把赌博当成游戏,当成翻本的一次机会,而有很多人把赌博当成了正业、职业。 

麻将馆老板的办公室三面都是落地窗,特殊的钢化玻璃,外面看不到里面,在里面却可以把外面以及大厅的情况一览无余。张俭望着外面的天寒地冻,收回心思说天快黑了。天快黑了,雪就成了模糊的白。滚滚车轮轧得结实坚硬的雪面不再是眩目的晶莹。一辆本田商务车在门口停下,警卫行标准的军礼,迅速拉开车门。车上下来四五个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金链子身穿裘皮大衣显得财大气粗的男人。门无声地打开,几个人依此鱼贯而入。 

门又关上,张俭用复杂的目光盯着那道门,等几个人摇晃着身体企鹅般上楼,他收回目光,望着水杯里舒展完全沉在水底的碧绿的叶芽儿,忽然觉得有些冷,抱起了膀子,左腿翘到右腿上。难得片刻的清静,落地钟的钟摆摆来摆去,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这窗外世界的颜色逐渐被白色和黑色完全代替。 

忽然,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所有的霓虹灯齐放光彩,璀灿夺目。 

通常在这个时间就会有闲人从楼上垂头丧气地走下来,严格说那不应该叫做闲人,而是输得一干二净的人。输了的人从楼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嘴里诅咒着谁谁又在玩牌的过程中做了手脚,谁谁和谁穿通一气,输了的人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对方出千作弊,若是发现,不是没有可能在冲动之下掏出随身携带的带血槽和锯齿状背面的匕首冲作弊的手狠狠地扎下去。废了他,让他再出千!赌场里出现血腥的争斗对于赌场来说是家常便饭,窝火生气的,伺机报复的,输得走投无路的,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人不能做出来的事情吗?没有!夜晚,这条街上来的人都疯了,不再有君子之风,不再像以前玩牌玩麻将一样无所谓。赢了的得意忘形,花天酒地。输了的想不开找人玩命,抢劫或者跳楼自杀。剩下的是赢了的还想赢,输光了的想办法翻本。顺子大概就是这种人,输了,无颜见江东父老,又没有挥刀了断的信心和勇气,从牌场里被人赶出来,只好赖在朋友的麻将馆里发泄,逮住价格不菲的茶连壶端着咕咚咚就是鲸饮一气。妈的,不喝白不喝! 

音响里低徊着音乐,是吴克群的歌曲,是《将军令》:我知道对有什么不对,我知道将军说的话不一定对,我知道对或错我自己能分辨,请你安静点,请你安静点,我知道对有什么不对,我知道外国的月亮没比较圆,我知道yoyoyo,不是我的语言,请你安静点,请你安静点……张俭依稀辨别着歌词,让沈北雁偎在自己身边,厌倦之意越发浓重。 

八 

歌舞厅、酒吧,张俭忽然很想去这种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这是和美容院一样不是享受而是成为发泄的地方,张俭现在就很想发泄,像动物处在发情期一样燥乱,胸中火气乱窜,他想骂人打人摔东西,暴躁混乱的思想和一动不动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生动的写照。 

只有在黑夜才能尽情宣泄的肮脏和黑暗的门,他毫不迟疑地迈进脚步,心里在一点一点变凉。失魂落魄的张俭就一脚踏进酒吧,就坐在酒吧靠近角落的台面上失落地独自饮酒。他的眼睛被镭射灯投射的斑斓光线映照的眼花缭乱,从而加快了白酒红酒啤酒带来的醉意。在刺耳的音乐声中,透过朦胧醉眼,张俭看见狂舞的每个人脸都是青面燎牙,肢体的动作夸张放纵,张牙舞爪。张俭在痛苦地想自己是不是和他们沦落为一个类型的人物,不用照镜子张俭就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和他们一样由青变红,由红到紫。本来他不应该这样,可是……能形容他们这一类人的词语只剩下一个堕落可用,可是什么?自己又不得不硬把自己和他们的麻痹紧密联系一起,只能选择喝酒,喝酒,喝酒!张俭想大声疾呼,冲企图靠近自己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说滚!滚一边儿玩去! 

半夜的时候,沈北雁终于在酒吧的一角找到张俭。张俭已经烂醉如泥,看着沈北雁一脸茫然。沈北雁又爱又怜,搂着张俭说咱们走吧。张俭喝得已经难以站起,看着面目模糊的沈北雁,忽然爬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沈北雁知道自己面前的男人在发泄自己的情绪,看喧嚣中没有人注意,没有说任何话,把他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无助的孩子任他痛痛快快地发泄。哭过,痛快之后,在沈北雁的搀扶下,张俭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走上停放在门口的汽车。 

车一到麻将馆门口,张俭酒醒了不少,对沈北雁歉意地微笑,解释喝多了。沈北雁没有答话,拉着张俭的胳膊央求:张俭,我不放心你一人在这里住,跟我回去住吧。霓虹灯灯光透过挡风玻璃照耀在张俭脸上,沈北雁知道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意味深长地拍拍张俭的胳膊,下车深呼吸说,你进去吧,不用送我,真的,我想一个人走走,我喜欢这雪景。张俭深情地望着有些幽怨情绪的小女子,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俯身艰难地把手臂伸出窗外,做了个“ok”的手势,两个人会心一笑,汽车前轮胎转向,轻微侧滑着驶上画着停车标志的停车位。警卫拉开车门,张俭问客人还多不多,警卫回答说走的差不多了。张俭搓着手,打个酒嗝说是,下那么大的雪,喝酒搂老婆睡觉的天气,兄弟,慢慢熬吧! 

这一夜,势必难熬。张俭在自己办公室里面的套间里烫咖啡醒酒,越来越觉得头沉重不堪,看看表才十一点半多一点,时间还早,他就半躺在床上给顺子打电话。顺子的手机还是关机,气得张俭把手机一摔,真他妈的混蛋。电话在床铺上闪烁着来电提示灯,震动的声音让张俭心里一喜,快速拿起电话。打电话的不是顺子,是顺子的老婆何欣。何欣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怯意,说是我,何欣,张俭哥,这么晚了打扰你,实在是没办法,你,有顺子的消息了吗?张俭沮丧地说没有呢,明天,明天我接着联系朋友,发动他们都帮帮忙。何欣也很沮丧,说那就谢谢你了,晚了,再见吧。 

再见,张俭看着电话显示屏上显示通话时间为三十五秒,站在原地又三十五秒的时间,心里,醋意层层叠叠涌来。若不是当年顺子从中捣乱,说不定何欣现在就是自己的老婆,那么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在家乡县城里像顺子他们一样夫唱妇随地伺候双亲,安安稳稳地端着财政饭碗? 

十二点半,张俭熄灭室内的灯,在视野清楚的玻璃墙前站了一阵子,走出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从后门悄悄溜出去。街上此时静得怕人,这一夜仿佛没有群魔乱舞,一个人行走反而感觉孤单。张俭仰望着天空上飘落的雪花,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体雾化,消失,心里痛快了一些,遂把脚步得很慢。“咯吱——”、“咯吱——”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传递着一种由牙龈向上蔓延的惬意,张俭很喜欢这样一种感觉,扭头,发现自己变成白人。 

张俭抖落满身晶莹的雪花,站在沈北雁楼下望着窗帘内朦胧柔和的灯光要通电话。沈北雁说,你蹑手蹑脚上来就行,我悄悄给你开门。沈北雁居住的四室两厅是麻将馆租的,六个迎宾小姐两个人一间,沈北雁自己一间卧室。沈北雁打开门,轻轻地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扯着张俭的手走到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张俭只觉浑身滚烫,不由分说地打着哆嗦拽过来沈北雁就往脸上亲,一边亲一边说,好媳妇,多少天……没……没见了,亲一口,再亲一口……沈北雁摆着头挣扎,口齿不清地说:对,对面还,还没睡呢。张俭一把把沈北雁抱起来,走向床边说: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必要顾虑重重了。 

疯狂的纠缠过后,张俭趴在枕头上,沈北雁拉被褥盖住两个身体,害羞地钻进男人的怀里。被褥又被拉开,张俭酒意全无,目光炯炯地望着沈北雁说:“我想了一天也没有办法说服顺子不要赌博,既然顺子注定要输,那么他的钱,就让我赢过来,这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九 

盼望着顺子来麻将馆,顺子却像人间蒸发一样,张俭在第二天几乎把认识的人打听遍了,还是没有顺子的一点消息。沈北雁屡次劝张俭说不要管他了,张俭说不行,谁让他是我兄弟。张俭在办公室里坐不住,坐在大厅沙发上守株待兔地等着,望着那两扇自由伸缩滑行的玻璃门。雪,还在下个不停,还是燕山雪花大如席。这样一直下下去,如何得了?门不停地开,不停地关,三两人影进进出出,却没有顺子的踪影。沈北雁坐在旁边,保持着距离和张俭说话,排谴难捱的等待时光。沈北雁知道察言观色,问了许多问题,都是关于顺子的。顺子以前喜欢玩牌吗?沈北雁饶有兴趣地望着张俭。张俭还没有回答,沈北雁又开口:顺子有你这个朋友值了!张俭惊讶地抬头,莫名其妙。沈北雁挤眉弄眼一笑:我没见过这样的老板,开着赌场却不想接生意,所以我说你对顺子是真好。张俭端茶杯,用手心感知水的温度,拿出精致的指甲刀修理手指。沈北雁望着张俭女孩子一样保养得修长细腻的手,说你真该去弹钢琴。张俭就笑,也不说话。张俭修完了左手,修右手指甲的时候觉得有些费力,放弃,收回指甲刀放回口袋说是我把顺子拉下水的。 

说完这话,张俭停顿了一下,等沈北雁殷切地看自己的时候,张俭才继续说,我可怜顺子,但顺子毕竟是我的朋友,同学,这你知道,沈北雁说知道。 

精通此道的人经常耍他,只是他被蒙在鼓里尚不知情。旁人看的明白,当成笑料说他,他也憨厚地跟着笑,居然埋怨自己手气背,没点儿,玩牌其实是不需要点的!有一次,我对顺子说一些牌技上的见不得人的东西,顺子仿佛恍然大悟一些,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还有些怀疑。为了让他榆木疙瘩的脑袋彻底开窍,我就想点明他不要走赌博的道路,告诉他一个十赌九骗的道理,结果没想到惹麻烦上身。我怎么没想到顺子那时候已经赌上了瘾,赌上了瘾和酗酒抽烟磕药丸一样,整天没精神,茶不思饭不想,那时候顺子明显地瘦了下来……沈北雁打断我的话问有那么厉害?张俭说是的,任何事情一旦着了迷,都是这样,无论睡着还是清醒着,满脑子的考虑都集中在一点之上。 

时间静止下来,沈北雁托着下巴琢磨张俭的话,一拍腿说很对,我就有这种情况,刚学会打麻将的那几天,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铺一铺的牌,怎么驱赶也无济于事,总想等着胡的牌摸到手里才能安然入睡。结果摸来吧,胡了,跟自动洗牌机一样又是一铺牌。 

是了,张俭说,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再有大量的金钱刺激着,这就是瘾?我说到哪儿了?沈北雁说你讲到点明他牌场上的骗术。张俭说瞧我这脑子,快被顺子弄迷糊了,张俭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继续回忆着说: 

让顺子看的手段是牌场里最简单的技巧,骗骗初学者绰绰有余,一到正经正规的场合就根本不顶用,很容易被人戳穿。顺子却十分虔诚,将我奉若天神,羡慕嫉妒的目光总是让我时常内疚。我也用过这一手娴熟而普通的技巧赢过顺子的钱。说实在的,经常玩牌的都知道,控制牌面是最基本的技巧,赌术的入门伊始而已。人常常对电影里的赌神、赌圣啊用神话的目光看待,其实类似于马戏团里的魔术,讲究一个手快和障眼法的问题。所谓的赌术只是欺骗,所谓术,是技艺和方法。倘若不借助先进的技术,成不了掌握发牌权的庄家,也就是拿不到牌,就永远无法使出技巧,再有方法也是纸上谈兵。 

你给我拿一把扑克来?张俭对沈北雁说。沈北雁说好的,稍等。沈北雁招起身呼迎宾小姐拿来一把扑克,自己拆开封递给张俭。张俭取出大小王,对着沈北雁洗牌说,我当时就是这样教顺子,我说,玩牌就靠手,需在手上走,只有这样你才能把握作弊的机会,我开始教他,像这样拿着扑克,双手交叉洗牌,把想要的比如这三张牌码在最下面,三张,对,然后是左手握牌,右手抽着扑克进行洗牌,控制好牌,就开始第二轮洗牌。这说着演习速度慢,其实也操作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看着,握在左手手里,牌面向下。如何控制牌面呢?张俭问,沈北雁摇头。张俭说当时顺子也只是摇头,当时顺子问我发两家可以吗?我还用的是英文回答的当然。顺子看得目不转睛,看得眼花缭乱。我说发牌了,看着啊,顺子还是点头。整把牌错到右手,右手五指指尖捏着牌的侧沿,像这样,食指这么轻轻向上一勾,牌就半把扳开然后又合在一起,然后又重复一次,回复的其实是原来的老样子。顺子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手,拇指一捻,一张牌轻轻地飞到他面前,然后一张是我的,一张是他的,又一张我的。发完牌,我把剩下的扑克放在桌子上,抱着膀子说看看你的牌吧。沈北雁看看发在自己前面的三张牌,想不出里面的玄虚。 

张俭说顺子当时也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那表情我记得,迟疑着把牌收到手里,手掌挡着别人的视野瞧自己手里的牌,像平常玩牌时,忐忑不安,焦虑、失望,双手合十夹着牌,祈祷……暴露表情是顺子最大的缺点,把自己的牌面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挂在表情和眼神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碰上大玩家,就是泄底,必败无疑!当时,顺子把扑克一张张放在桌子上。顺子做完一切,疑惑地望着我说:对a,一张九。我呢?看也不看桌子上的牌说,你可以掀开我的牌看看,是不是能稳稳当当地赢你?顺子的眼睛眨的很快,风一样的速度。他那时根本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有运筹帷幄或者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相信也不是完全不相信,从那开始颤抖的手上就可以看出来。掀开一张牌,是一张k,再掀开一张牌,又是一张k。顺子紧张起来,我从未见过顺子如此紧张。尽管顺子玩牌十赌九输,但顺子对待输的态度很坦然,就像得到命运的最终判决一样,往往是松一口气。那次顺子却与以往不同,眼睛盯着扣的最后一张牌,目光有神,似乎想穿破纵横、三维立体画花纹一样的扑克的背面,把谜底在揭开以前先睹为快。他不敢贸然揭开自己不肯承认不愿相信的最后一张牌,还兴趣盎然,寄托希望于一线侥幸,顺子瞅瞅我,看了一下自己的牌面,本该他赢的牌,难道剩下的一张一定是k而组成豹子k? 

是的,张俭说,用事实证明给顺子看,顺子的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沈北雁听着,睁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三张k。只是她的眼睛里没有顺子当初懊恼自己过去的冲动和无知的成份。沈北雁望着张俭,说你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张俭收起扑克:这不是你学的东西,要不怎么后悔是自己把顺子拉下水呢?他从此入更加沉迷此道,没日没夜地钻研,倔强的脾气一犯,八匹马都拉不回头。有一次他喊几个朋友和我玩牌,我已经不赌了,他就缠着我小玩,罚喝酒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让我教他吗?就敷衍着教了些简单不过的小把戏,你猜他怎么着?沈北雁被问得一愣说,还能怎么着?张俭哭笑,说散了场,在家睡得正香,顺子咣当咣当地敲门,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原来是顺子向我炫耀他已经学会了一手。 

嗨!沈北雁说,这顺子就是让人啼笑皆非。张俭说是的,他现在闹得众叛亲离,非议纷纷,是我把他贸然领进了一扇不该进的门,张俭无限懊恼地沉缅往事。从楼上下来一人,下来就晃摆在桌上的茶壶,见没水,然后拿起纸杯去饮水机前接水。张俭就停止谈话,看那人喝水。那人喝完水站在茶几前说接着讲啊,没事。张俭不说话,那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嘻皮笑脸:知道你们说的是顺子,听到了,呵!那家伙,前些天玩麻将,连拉带跑的,输了四千多,明抠上听五、八万,走了狗屎运还真抠来了。乐得这小子啊,把牌桌子上这么一摔,嘴里喊:“亲娘啊,你可来了,哈哈……”张俭面露不悦,不等那人笑完勃然大怒:“滚,妈的,滚一边儿玩去!” 

那人吓了一跳,灰不溜秋地走,边走边回头望,门又自动关上。沈北雁目送那人远去,安慰张俭:“其实你也没有必要自责,即使没有当初,顺子也在现在。没有定力,好这一口,谁能帮助他呢?”张俭摆摆手,说你不知道,前些天顺子的媳妇来找我了,哭着求我别再让顺子玩牌了,说顺子到处借钱准备赌场大的呢,顺子早已经是债台高筑。看着自己暗恋过的女人,曾经幸福无比的漂亮的女人沦落到哭泣着求人的地步,北雁,你能够体会此刻我的心情吗? 

十 

雪花飘飘,转眼又到吃饭的时候,张俭怀疑地看表,看看门外,起身,放松筋骨,说人要不吃饭有多好,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迎宾小姐嘻嘻地笑,说老板,那不对,假如连饭都不吃了,节省下来时间又有什么意思?张俭夸了一声“精辟”,然后带着沈北雁出去吃饭。 

迎宾小姐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其中一个说,老板这些天有点不正常,怎么总和雁姐姐在一起?他就不怕影响!另一个同情地咂舌:这也有情可原,咱那女老板也太过分,放着这么优秀的男人不理不睬,偏偏找个大她一半的老头子,你说,这日子有法过吗? 

赌客开始下来,出去照顾肚子,两个人暂时停止议论,恭送客人,一片人欢马叫的喧哗。门再一次关上,把世界一分为二。大厅内的动静平息下来,两个漂亮的小姐并排站着,都不说话。这是一个适合讲述的气氛,讲究生活品位的人去喝花酒吃海鲜,楼上剩下的,都是盼望着天上掉馅饼的人。他们不饿吗?肚子的抗议开始隐隐约约,一个迎宾小姐扭头看看楼上,趴在同伴耳边私语:这世界,笑贫不笑娼。 

老板娘是什么样的人呢?另一个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二十多岁找个五十多岁的,要是有爱也算,不就是贪图人的权势想往上升迁吗?权利有那么重要?还是女人呢,至于那么拼命?要是我是老板我也受不了。老板也真够可怜的,敢怒不敢言,看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市副局长家的闺女,还不如咱们日子过得舒坦。这话怎么说呢,女子无才便是德,红颜祸水,丑妻薄地破棉袄,一点儿没错。 

你呀,想想你自己吧,说不定到时候给你老公怎么红杏出墙呢?仿佛受了侮辱的女孩不愿意了,掐着同伴的胳膊埋怨: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你?同伴不堪忍受,还了几下手,最终讨饶求和,算我说错了,你不会红杏出墙行了吧?对不起,对不起。说丑妻薄地破棉袄的女孩这才息怒,板起脸道:以后再也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啦! 

雁姐姐长得也漂亮,又小几岁,气质好,走个路都这样,像这样,目不斜视,挺胸,昂头,即不忸怩作态也不显得妖娆,我一见了她就说不出的喜欢。我要是男人,说不定早就把她抱在怀里了,她该是在公司上班才对,最次也得到外企,你说,她怎么会来这里上班?她会不会是贪图上老板的钱?沉寂片刻,两个人又开始讨论这个话题,问题出来了,却都是连连摇头,难讲得很。 

一辆奥迪在门口前的马路边停下,后门一开,下来个利落的青年女人。女人如若无人地走进麻将馆,没等两个迎宾小姐把头抬起来就发问:张俭呢? 

老板去吃饭了,两个人毕恭必敬,不敢正视肖娟,肖娟说那算了,你告诉他,我去省委开会,需要三两天时间,顺便打这儿经过,就不给他打电话了。两个人唯唯喏喏称是,等肖娟一走,嘴里不约而同地说:切! 

有人来大厅换班,两个女孩就嘻嘻哈哈地回到更衣室,换去职业装,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旅游鞋,牛仔裤,套上一件暖色的高领毛衣,对着镜子细细梳妆打扮,洗去胭脂水粉,抹上隆力奇。一切打扮妥当,戴上自己手工编织的蓓蕾红帽,又在脖子上围上暖和的围巾,然后穿上一模一样的鸭鸭牌羽绒袄。两个女孩有说有笑地走出麻将馆,冲雪中值勤的青年警卫回首快乐地说byebye! 

两个女孩蹦跳着从窗前的雪地上追逐着一晃而过,张俭侧着脸注视窗外,发现雪下得小了。两个女孩经过的身影消失,张俭伸出手,隔着玻璃触摸六角的美丽雪花。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弯弯曲曲向下流淌,像是人的眼泪。 

十一 

下午三点左右,顺子终于来了。顺子一进门就嚷嚷:“可想死我了”!顺子腋下夹着手提包,抖净身上的雪花雪粒,在门口跺跺脚,笑呵呵地出现在张俭和沈北雁面前。两个人都出乎意料,吃惊、欣喜地望着顺子。顺子穿得很薄,v型领的毛衣,一件皱巴的外套,条绒裤子,脸上胡子拉碴儿。顺子挤出轻松的微笑,一笑眼角堆起皱纹。顺子的头发卷曲,枯黄,鬓角的头发遮住耳朵。沈北雁连忙站起来给顺子让座,说,说你呢,我们老板等你等得老苦了,茶不思饭不想,谢天谢地,你可算是来了。顺子看着沈北雁暧昧地问:我又不是女人,有那么大魅力?没有打扰你们吧?顺子的语言近乎狎昵,让沈北雁脸一红,赶紧找理由走开。顺子一来,张俭精神为之一振,起身说顺子,我等你很久了,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顺子不想去,不愿意去。顺子跟在张俭身后说我好不容易凑了一些钱,利息很高,得充分利用时间。张俭说知道,我等你也就是想和你说这事,很重要。张俭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顺子就尾随着自己的同学走进办公室。这麻将馆的办公室装修得金碧辉煌,顺子每一次进来都看得眼花缭乱。这一次,顺子不再眼光到处搜索。张俭关上门,拉上窗帘,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不让座,也不倒茶,问顺子:顺子,你看我的办公室怎么样?顺子嘿嘿地笑,说哥哥,你别炫耀了,我来过多少趟了,就跟自己的家一样轻车熟路,要我来,等我,恐怕不是单纯满足你的虚荣那么简单吧?我喜欢有话直说。开门见山。张俭说你行,有你的,我喜欢,张俭话锋一转,说弟妹来找我了,让我劝劝你不要再赌了,其实对于劝赌我没有任何资格,但是我还是想劝。多年的好兄弟,我很感激你,是你让我和你嫂子认识的,张俭能有今天,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拜你所赐,真的。 

顺子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张俭,张俭说也不用大惊小怪,感激归感激,是我们两个的事。知道这些天你去借高利贷了,高利贷的后果我不想重申,我还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制止你上去赌!再赌,家就完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张俭说,眼睛望着顺子,观察着顺子的表情。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暖气的气流无形无声回旋。显然最后一句话让顺子动摇,顺子愣了一愣,犹豫着问不是开玩笑吧?是不是何欣和你说什么了?张俭说不是。一根冰柱从二楼房檐掉下来,落在空调压缩机上,摔得粉碎,两个人都往外看。 

你老婆来找我了,何欣,当年的校花,现在变了,很憔悴,我看着都于心不忍。顺子,不要再赌了,赌下去人性都没了。顺子沉思着,后退着坐在沙发上,让手提包紧紧地挨着自己的大腿,闷声不响地抽烟。一口抽下去,香烟燃烧半截儿,顺子用手指把香烟掐灭,装在自己口袋里,说话的样子像火山爆发,哥哥,别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你以为你是谁?顺子上这儿来是顾客,有钱!顺子拍拍手里的包,顺子站起来,顺子说,怒气未消:你以为我他妈的愿意啊,我是想翻本,翻本你知道吗?我输了多少钱,我想赢钱不是想过好日子想一劳永逸吗? 

“再赌下去,你还是输!”张俭平静地说。 

“可我愿意,”顺子也平静下来:“我总不能把把输吧,我找人算过命了,时来运转就在眼前。” 

“呵呵,”张俭不由笑着说:“是的,我是开麻将馆的,开赌场,没有理由劝赌客去赌,可是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何欣抱不平。当年要不是你,说不定现在陪伴在她身边的是我,是我张俭。妈的,命运怎么这样捉弄人!” 

顺子说少他妈的翻旧帐,少他妈的挖苦人。张俭不甘示弱说我今天还就翻你旧账了,怎么着吧?沈北雁端着两杯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看着两个人对峙,说喝杯咖啡,冷静一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各自扭头,沈北雁知道自己在屋里也是多余。沈北雁一走,张俭指着顺子说:“你呀你,当初要不是你用下三烂的伎俩,何欣会跟你?顺子不由大怒,说:”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刚才是谁说的?嗯,还说今天的一切都是拜我所赐,真他妈的简直是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张俭冷笑:“你就没听出讽刺的意思?你他妈好,明知道我喜欢何欣,信任你,放心你,枉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却对朋友玩偷天换日移花接木乾坤大挪移的招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要脸的本事使不出来?拿无知当个性!”顺子也不服气,撕开脸皮一拍桌子:“你他妈的倒是好,没勇气还强词夺理,要不是我从中撮合,肖娟会跟你?白日做梦!呵呵,也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捡现成,吃软饭!” 

昔日的好朋友针锋相对,各自拿过去和现在的弱点挖苦对方,赤luo裸用词语有节奏有进有退地进行攻击,把陈旧的往事一页一页重新掀起,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气愤。顺子一说到绿帽子的字眼,张俭就知道时机到了,张俭做个暂停的手势说:“听我说,等你来,不是和你吵架,既然你认定要去赌,那么跟谁赌也是赌,反正你从来都是一个输,输给谁也是输,还不如成全哥哥。有句话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今天我咱们玩一把,输赢各安天命,也算互相救济,怎么样?” 

顺子说我怕你,顺子对张俭说我怕你还不成吗。张俭说不是,张俭说顺子你应该知道我的家庭,很贫困的小地方的普通家庭,家里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弟弟结婚买房子没钱,我想帮。别看我这麻将馆风光无限,可我是傀儡,没有多少钱,你知道,我也想有钱,自己的钱,我这里好不容易连凑加借共十万块钱,本来想给家里邮寄过去,看你来了,想和你赌一把,钱归一家,怎么样?张俭看着不露声色的顺子,继续烧火:孬种啦?怂啦?张俭说着,从办公桌抽屉里一沓一沓地往桌子上摆钱,摆成厚厚一沓,顺子贪婪地望着厚厚的一沓钱,顿时来了精神,说行,你也别太自信,有句话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别让着顺子啊,顺子也是今非昔比。玩什么?顺子问。张俭拿起电话拨号,头也不抬地说: 

“老规矩,拖拉机。” 

十二 

沈北雁拿着一把崭新的扑克牌推门进来,顺子疑惑地说在下面怎么玩,上去吧?这里气氛不够。张俭脱掉外衣,揭开袖子纽扣说,这里怎么了?上楼上玩钱,吃亏的是你,二楼东头有个保卫室,你又不是不知道,监控可以把赌客的牌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不想欺骗你,想跟你板板正正地玩一把,不用作弊,完全靠运气决定输赢。 

你负责发牌。张俭拉过椅子,坐在茶几下首,顺子坐在对面沙发上,从包里向外拿钱。沈北雁疑惑地看着两个人,迟疑说,发牌?我不会。张俭说不会更好,谁也没有作弊的可能,怎么样顺子,我们要玩就玩一掀一瞪眼的,一把一万。顺子咬着嘴唇说好,我就不相信自己总是输,虽说我们不是亲兄弟,可感情比亲兄弟还亲,一会儿上了牌场可没有这层关系了,别怪弟弟不讲情面!顺子坐正,检验扑克,筛出大小王。张俭轻描淡写地一笑,捏起一沓钱扔在桌子上说,这是你一年的工资。顺子说我知道,可我赢了呢?就是说在几秒钟的时间让它增值到几百万倍!一万!发吧。 

沈北雁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紧张地洗牌的手有些哆嗦,好几次滑溜溜的扑克要从手里掉出来。顺子盯着沈北雁的手,防止她作弊。张俭说放心,想玩你,根本不会给你机会,掀吧!顺子摸起自己的牌,看了一眼说,你先说你的牌。张俭说一掀一瞪眼就这么简单,说完“啪”地把牌翻过来,看着顺子的牌说你赢了。 

顺子把钱收到自己面前,说不好意思啊,玩牌没有皆大欢喜。张俭扔出一沓钱:先别得意,赌场上没有人能够是常胜将军,下钱!沈北雁望着张俭的反常举动,不明白,手忙脚乱地洗牌发牌,发牌的动作迟缓滞重。第二把,顺子是对儿四和一张a,张俭是对儿二和一张九,又是顺子赢。第三把还是顺子赢,顺子把赢得的三万块钱扔到对方面前说:“没意思,咱们玩什么劲?不和你玩了!”张俭不接,把三万块钱推到顺子面前:“为什么觉得没意思?不能连唬带蒙,是不是觉得不够刺激?” 

顺子眨眨眼,想了想说:“不全是,赢自己人的钱有什么意思?没劲。”张俭哈哈大笑,说真好笑,赢自己人的钱没意思,那赢谁的钱有意思?不敢玩就算了!也就这本事,稀松平常啊。顺子收拾自己东西要走,听这么一说,抬头说:“谁不敢玩?嗯?” 

顺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厉,“嗯”的时候带出一种重金属打击后的震颤。沈北雁坐在一侧不解地望着张俭,张俭不慌不忙,平静地说:“说你呢,昨天听人说,说你管八万叫娘,你连媳妇陪嫁的金银首饰都偷偷摸摸拿出去卖,这就是玩家?是怂,是没出息,是无胆匪类!” 

顺子没想到自己不要朋友的钱,朋友不仅不领情,反而继续揭底。推心置腹的朋友说出伤人至深的话,还守着局外人,顺子惊讶了,受了极大的侮辱。侮辱的感觉是一点一点冒上来的,顺子一边张俭琢磨他的意思,一边气得浑身打哆嗦。在一旁的沈北雁有些害怕,说算了,哪说哪了,都是朋友。顺子白了沈北雁一眼说:“不!我今天还就和你玩到底!别人都可以看不起我,说我没能,没用,我不在乎。可我没想到你会真的这么想,玩,我陪你,即使输光了也无所谓,来吧,讲个规矩?” 

张俭反手指着门,对沈北雁说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沈北雁不动,张俭站起来推搡沈北雁说真的没事,你出去照顾大厅去。沈北雁关上门,张俭重新坐下,挽起袖口:“刺激点儿,谁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不按章法套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顺子把上衣一脱,扔在一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满不在乎地说:“可以,那就关公面前舞大刀了,老规矩,不下底金,随便加码,上不封顶,输光为止。” 

十三 

拖拉机游戏中还有一个花样,就是在玩法上的明暗之分。牌发下来,如果有一家觉得自己点儿顺,兼有胆量,想拖对方一把的话,就可以暗。暗和明相对,所谓暗,就是不看自己的牌面和对方下注。明就是先看看自己的牌,一目了然之后再做下注不下注的打算。暗的打法,常常因为不能正确估量牌势而带些真正赌博的心理,好处则是自己下一个筹码而明方必须下两个。从下拄和加码上看,明方吃亏,但同时明方的好处就是心中有数,赢的机会多。当然,万一暗方牌好,明方输了输的也多。 

作为暗方,自正式下注开始,深知明方牌面不会很差,这不言而喻。一般情况下,暗方是输多赢少。若是继续暗下去,这就更有以卵击石的冒险,但是,以弱敌强并不是没有,这才叫博,赌博的博! 

顺子洗牌的技巧已经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手一抹,扑克自右向左一张压着一张,每张扑克之间重叠的部分均匀,证明顺子手腕手掌的力度用的恰到好处。顺子抽起最下面的一张扑克,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挑起,一排扑克在顺子手下依此翻过来,扣过去,像经过缜密计算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流畅,一气呵成。这叫验牌,验完牌,顺子抄起扑克,打点。打点就是抽出其中任意一张或者几张牌,比大小或者查数确定谁是庄家。顺子是庄家,庄家就把扑克拿在自己手里,掌握了发牌权。 

顺子用的是交错洗牌法,广泛的洗牌方法,没有炫耀的技巧,实用,有效。右手食指顶住牌背,拇指和其他三个手指夹住牌叠两头,左手同样,双手拇指几乎同时放松,扑克兵分两路,错落有致地落下交叉,“噌噌”作响。那声音如同书页飞快地掀过,顺子问张俭是否扳把,张俭说当然。张俭扮了一半,顺子掌心向上,抓住扳掉的半把扑克放在下面,食指下移,下半部分牌超出上半部分,瞬间叠合。张俭不露声色,说去掉下面三张,顺子照做,张俭说你再披成扇面示牌,不过背面朝上,顺子也照做。张俭捡出头尾各三张,说发牌。 

牌发下,一人三张。张俭看也没看自己的牌,甩出一万块钱说你是庄,我先押,暗一万。顺子吃了一惊,被张俭的气势震慑,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看了一眼不露声色地扣下,说明两万。想来顺子的牌面不小,张俭还是不看自己的牌面,说一万,照暗不误!顺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玩牌的,我可是看了牌,你有多少钱可以这样押法?张俭说那你不用管,说实话我得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找不到这么有势力的媳妇,没有这样的媳妇我就没有背景,开不了这场子,和你玩不了这把牌。但是我又恨你,你知道我不愿意干这活的! 

顺子把两沓钱往桌子上一摔:“两万,跟!我不信你那么有把握?要知道,是我洗的牌,玩牌的时候别提感情好不好?” 

张俭说:“好,好,好,不提就不提,呵呵,我是暗的牌,按照规矩下只需再下一万是吗?”顺子咬着牙说:“是的,不过你可不能耍赖,仗着钱多,硬硬地把我挤跑可不算是本事,那我可不和你玩?”张俭说这你放心,稍安勿躁吧你,再一万!张俭拿出三万块钱推过去:“你刚才赢的,说话要算数。你贷了多少?“ 

顺子说十万,足够你在老家给你弟弟买房子的,不过不知道你有没有本事拿走。顺子自信地说,却放不下心。再跟就是说还得下两万,已经下了四万,上去就孤注一掷拼命的打法,值不值呢?顺子看自己的牌面,脑子在飞快地分析计算胜负,胜负难测。自己是同花j,自己发的牌,难道说能给对方发去豹子顺子或者同花顺?自己的牌已经不小了,豹子碰上豹子的机率本来就很小,他连牌都没看,也没动,这就没有作弊的可能,一定是使诈?顺子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不过他这样使诈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想赢自己的钱?这就是给自己劝赌?顺子前思后想,脑子里是千丝万缕。张俭还在催促,下不下啊?容不得考虑,顺子脑子一热,推出去两万块钱,静察对方态度。 

开不开?张俭问。顺子咬咬牙说不开,怎么也得你说话开才行,我牌好。张俭说我喜欢你这样玩牌法,输死都不含糊,好,我也跟,一万,不开!顺子底气明显不足,望着张俭问还不开?张俭说不开,我牌好,怎么也得你说话开才行!顺子脸上的汗“唰唰”地向下流,擦都擦不及。 

办公室的房间墙壁是由玻璃做成,顺子屡次把目光投向大厅,像是求援,显然失去了主意。 

大厅里不时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沈北雁就在房间内来回走动,低着头,大概也是在想这间屋子里的一场牌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跟不跟?张俭坐着,上下颠簸着腿,顺便从茶几下拿起一本书。 

顺子只觉得嗓子发干,紧张地说不出话来,眼睛只往书上瞧。那书是厚厚的《资治通鉴》,精装本,很华丽,也很典雅,顺子没想到赌场的老板也有闲情雅致看这些连知识分子都不再看的书。跟,跟,顺子点着头说,不住地擦汗,张俭又问,开不开?顺子还是那句话:跟,跟。 

张俭笑了,说别那么紧张,一向在圈子里混个人物,至于吗?你那气势长哪儿去了?呵呵,是,十多万呢,是不少钱,十年兢兢业业的努力不吃不喝也就是攒这些钱,怎能不紧张?我也紧张过,可我紧张不是在这时候,是在面试的时候,那一年我们一起参加公务员考试,我比今天还紧张,不过你通过了,我被淘汰了……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你懂不懂玩牌?!”顺子胸中怒火“噌”地燃烧上来,把钱一推说:“我知道你是唬我,我跟!全押上,开牌吧!” 

“痛快!”张俭忽地站起,伸出大拇指在顺子眼前晃了晃,说:“像个爷们儿,不枉咱们认识一场。你用不了那么多的注,既然梭哈出去,那么我也都跟上,以弱敌强,算是扯平了刚才欠你的三万,一人十万,你明我暗,公平合理!” 

十四 

雪总算停了,天开始放亮,细微的雪沫间或不断飘荡。房间里很热,两个人额头都湿漉漉的。顺子从口袋里摸烟。张俭说你也给我一根儿,顺子诧异地说你不是不抽烟吗?张俭说可能有些紧张,早没玩牌的缘故吧。张俭说顺子,等会儿再开牌吧,叙叙旧。等会儿底牌一摊,总有一个人要陷入万劫不复。多少年的朋友,等一会儿吧,留个悬念。张俭建议,顺子默然,顺子摸出烟,一人一支点上。顺子得意地笑,说,是啊,紧张。你手生了,呵呵,胆量还是那么小,要知道技术可不像艺术魅力一样经久不息。 

顺子一提技术和艺术,张俭就呵呵地笑,说什么技术,是数而已,定数!亏你他妈的还敢提艺术,都沦落到什么地步了?顺子说我怎么不能提?大哥可以读《资治通鉴》,小弟就不能说艺术过瘾?这一说笑,气氛缓和许多,刚才对峙状态的触目惊心从顺子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给张俭点火,又像回到学生时代般亲密,张俭点燃香烟,“噗”地吹飞了火机上的火苗。 

顺子把《资治通鉴》押在两道牌上说:“我真羡慕你,妈的,生在红旗下,泡在蜜罐中!”张俭坐在顺子的对面,双手交叉心事重重地说:“那咱们换换?”顺子呵呵一笑,拍起桌子:“你真他妈的操蛋,一看就不是好人,这事情能换吗?噢,我和你媳妇过,管那副局长叫岳父,我愿意人家愿意吗?烟灰缸在哪里?” 

张俭把烟灰弹在古色古香的地毯上,指着土耳其花纹的地毯说:“这烟灰缸还不够档次?呵呵,你小子,就是不务实,多好的单位,快被开除了吧?别羡慕别人,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是外面看的那般荣耀,荣耀都是外面的,有句话不是叫做门外挂红灯,看着好看里面空吗?要是真能换我真想和你换换。” 

顺子摸着张俭的头然后又摸摸自己的额头问:“你没有发烧吧?很正常啊,怎么了,你们又闹矛盾了?”张俭面无表情:“闹矛盾是小事情,妈的,我在为人卖命,什么时候横尸街头或者进了深牢大狱还不知道呢?” 

刚才片刻的恬静和少年时的温馨又从两个人脸上消失,陷入沉默,张俭艰难地回忆飞扬跋扈的妻子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家庭,心里被一句不祥的话笼罩上一层厚厚的无法暖化的雪壳。 

一支烟抽完,到了开牌的时候。 

《资治通鉴》拿开,露出两道三张的扑克。扑克背面花纹很美丽,细碎,分散,斑驳,像虎皮的花纹,从四周开始,一条连着一条,一条缠着一条。顺子的声音沉重,嘶哑,说开吧,张俭说你开吧。顺子说我是同花j,张俭说你什么牌都输了。顺子怎肯相信,翻过自己的牌,又翻过张俭的牌,赫然在目的同花拖拉机jqk让顺子如遭电击雷劈,头发倒竖,目瞪口呆。 

顺子的眼睛通红,眼白里充满血丝,揪住张俭说你作弊,出千!张俭说这就是赌博,你得愿赌服输。顺子说我不服,顺子从后腰摸出一把英吉莎藏刀说我就是不服。闪着寒光的刀尖抵在张俭喉咙,张俭不为所动,望着顺子说:“钱归一家,赌博的规矩,一刀下去,这钱就是你的。” 

顺子手握着刀,刀刃在颤抖,在张俭喉结上下颤抖,两双眼睛对视着,有那么几分钟,顺子意志崩溃,溃不成军,软绵绵地垂下手:“服了,我王家顺算是服了。”顺子说完,电光火石般抡起藏刀,剁下。寒光一闪,张俭一惊,只见顺子“啊”一声叫。鲜血,像洗衣机输水软管破裂水流迸出一样从顺子左手的小拇指上溅射,血柱跳了几跳。张俭来不及阻止,看着顺子痛苦不堪的样子心如刀割。顺子捂着手,疼得浑身打战。张俭残忍地看桌上的半截花生米似的手指,叹息:“你这何必呢,接指手术又得五千块钱,你本来就没有。拿着,老同学施舍你的。” 

顺子说:“我嫌脏!”顺子说完,踉跄着开门而出。 

十五 

雪仍旧没有融化,被铲雪车铲过,剩下薄薄的一层冰甲,像千年之久般覆盖着北方小城的道路。许多不灭的灯火从密闭的卷帘门缝隙透出一缕一缕,撒在肮脏一团的残雪上。那雪,早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夜晚过后就是白昼,太阳依旧东升西落,不管云层是否遮挡。其实是不应该叫做东升西落的,是地球围着太阳周而复始地公转和自转。那么,新的一天是不是应该换个说法?怎样形容合适呢?这个地球很大,有白昼同时也有黑夜,重新命名太阳升起落下很困难,总不能说转亮了又转黑了吧。天晴了,阳光开始普照大地的一天,雪的痕迹仍旧若隐若现。麻将馆里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条街上还是热闹非凡。穿着喜庆的大红颜色的迎宾小姐桃面粉腮,笑容绽放,花瓶一般站在豪华的大厅里,用微笑温柔地拒绝无聊客人时常的骚扰,也不急。急不得骂不得,逆来顺受,心里吞了苍蝇,还不得不强打欢颜。阳光照在大厅里,客人忙自己的事情忙的昏天暗地,两个女孩就开始苦中取乐,聊以事情分散注意力,驱赶不悦和不如意,自我安慰,漫不经心,扯东,扯西,哈哈一笑,过后无痕。聊腐败,就说市委机关,有一副处级干部连冷冻肉食品连锁开业都索要两千斤的肉票;聊腐化堕落,当然提省里老干部去大学挑漂亮的女学生当情人,这都是流传广泛、经典、路人皆知而又无人可证的流言。说来说去就提到顺子,两个喜欢唠磕的女孩变得兴奋,眼前还能遐想到当时顺子剁手指的决绝举动。由顺子到老板,两个女孩就在心里叹气,想那一个复杂的人,不值,居然又把赢顺子的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了顺子的老婆,你说,他是不是还对顺子的老婆念念不忘?顺子知道吗? 

进一步,就该说沈北雁,她们的雁姐姐,是不是真心喜欢原来的老板?是贪图他的钱吗?这回有明确的答案了,应该不是,绝对不是。老板离开的时候只拿走了自己应得的一小部分,那也算有钱?嗨,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想不通干脆不想。可老板为什么选择偷偷摸摸地离开,不愿意过了,光明正大地离婚不行吗?是不敢吗?可能,可能是吧。早看出雁姐姐和他关系不地道,还真是的,嗨,别说了,怎么说都是过去的事情,和我们没关系,祝福他们过的幸福吧,幸福是什么?哎,哎!别说了,来客人了,站好……门徐徐打开,两个女孩弯腰说先生好,老板好,欢迎光临。说完这几句千篇一律的话,门恰好关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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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纯白陰影点评:

此文倒不像单纯的小说,而是糅合了杂文的写法。文章开头以顺子赌输后被高利贷绑了去,而后揭示大多数人赌博的心理。再接着,由迎宾小姐的话语里引申出,如今的社会,钱逼出种种怪象,执法的反被革职。鸿门宴,一门字,到现今,门里门外,各显一套。门外,光彩规矩,可门内,什么勾当都有。文章后部分,又回归赌这一话题,顺子与张俭这场赌,顺子丢了半截手指。耍赌的手段是没了,可这心理的赌瘾当真能了断么?文章立意深远,揭示现实里存在的某些现象,具现实意义!

文章评论共[2]个
纯白陰影-评论

 呵呵。。这篇文章好长哩。。看的我眼睛发花了。。个见觉得理论述说多了点。。这样看起来。有点负赘的感觉。。
  【梦天使 回复】:晕晕。。小阴影真滴看完了。。快去觉觉去。。累呢。。阴影乖。。早点休息。 [2007-1-7 3:56:45]
  【纯白陰影 回复】:吼吼。。就闪人了。。眼睛痛了。。累了。。天使也早点休息噢。。吼吼。。晚安。。做个好梦。。:) [2007-1-7 3:58:50]
  【废默 回复】:是的,和裹脚布一样,呵呵,纯白陰影言之有理,我写文章就是有些喜欢加进去理论述说,以后注意:) [2007-1-7 9:34:10]
  【废默 回复】:忘记问候梦天使了,罪过!问好,两位都辛苦了:) [2007-1-7 9:36:01]
  【纯白陰影 回复】:吼吼。。起床了。。。 [2007-1-7 11:35:33]at:2007年01月07日 凌晨3:55

醉梦客-评论

文章立意深远,揭示现实里存在的某些现象,具现实意义!老哥也跑来烟雨啦呀,嘿嘿,咱俩又到一起了~~~来,喝酒~:)

  【废默 回复】:问好老弟,呵呵,多找几个学习的地方,远握。 [2007-1-7 9:35:08]at:2007年01月07日 凌晨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