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点亮光,挑破了黎明的最后一道黑暗,在灰灰色的空中迎来了这一天的第一道署光。它穿过窗纸射进了房间,点亮了潮湿的地板。都知道,今天又会是个好天气。
从孤独的梦中醒来,还是黑暗。白天与黑夜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白天在生活中摸索,生存,偶尔有个好心人来扶一把。而黑夜,只有孤自面对阴阴的房间,冷冷的地板。夜中,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老鼠在东窜西窜吱吱呀呀的叫,她说老鼠在讨论它们嫁女儿的事宜;蛐蛐在墙角床头吱吱的叫,她说爷爷回来了,他放不下她,回来看看她。她用手敲敲床板说:“走吧,还有什么放不下?你都已经死了,我也都八九十岁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人老了时常懵懂,喽嗦,但她的心里对她的子孙还很记挂。每次过年回家她都会唠叨一大堆,说过去,说现在,也说我们的未来。她还曾说:“我死了的时候,你们不在家就不用回来了,我不会怪你们的。回来那一下,看到那一眼,又能怎样呢?好好工作吧,不用记挂我。”虽是平常的唠叨,一遍两遍,每次听了都让我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哭出声。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肉已隐去,只剩下层皮骨的脸和那双布满了白膜骷髅
般的眼,我无言以对,为她悲伤,也为自己悲哀。曾对爷爷许下的诺言,却没能实现。
她曾经历太多的苍桑,生活的酸甜苦辣,坎坎坷坷的一路走来。她曾说活下去,就会有希望。就是这个希望点燃她心中的那颗火苗,坚强的活下去了。
她曾是个童养媳,不是在我家,是还没有嫁爷爷之前的之前。她结过三次婚,第一次也就是在做童养媳时。在那个年代她的婆家对她很不好,年纪轻轻的就做着男人干的活,还吃不饱,穿不温,忍受着无数的白眼,诅骂,甚至呕打。无能的丈夫帮不了她,唯唯弱弱的听从母亲的话,像个傀儡。偶尔家公来帮下忙,家婆更像只母夜叉变本加利的虐待她,还指着她老公的鼻子说:“你算什么东西,还帮着那贱妇,她能给你吃,给你穿呀!”等等无数的脏话。她忍受着,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如此的不幸和痛苦。她身上时常会看到一处处一块块的瘀痕,村民们同情她,但却帮不了她,都知道她家婆是出了名的恶,是只十足的母夜叉。好心人给她些好吃的,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但她心里已经很感激了。
一次,家婆去了她娘家,她和村里的姑娘青年们一起挑竹子去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卖,换得几个零用钱。山路崎岖蜿蜒,一坡上一坡,地面都是碎沙和石子,走得脚发痛,那双破烂的布鞋已被磨损的不成里形。但她心很开心,为得到那几个零用钱而快乐,为能添置件新衣而欢喜。走出那个囚牢,她也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女孩的。只是她不敢想更多,也不敢奢望,只希望可以平淡安静的生活着,不用受那时不时的诅骂。最简单的梦也都只是梦,现实永远都无法改变。她拿着新衣欢天喜地的回家,她多久没添新衣了,半年?一年?都不是,而是三四年了。她那衣服都是补了又补,找不到相同的布料,就补其它的颜色,所以她的衣服又变成了“七彩虹”五花斑澜。也有人笑过她像个小丑,她没怨言过。安慰着自己说:“衣服只是外表的东西,少一件也无防。只要活着就好。”要是伸手向家婆要钱买件新衣,说不定当场连手也要被打断,想到不禁整个身子都发抖。此时拿着那件自己辛劳换来的新衣,除了快乐,内心也在季动,她明白将会有一场无可避免的恶战在等着她。
果然,刚进家门家婆的骂声就来了,“贱妇,跑去哪了,一上午也看不见你,死去哪鬼混了。”她低下头小声的说着:“我跟村里的姑娘们一起去赶集了。”其实她的心已经开始麻木了,她明白接下来的,不是更难听的诅骂就是两巴掌了。“还说,什么跟姑娘去赶集,有人看见你在市上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贱妇还敢跑去偷男人。”家婆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她定了罪。“我没有······”不容她反抗,也没反抗的余地。家婆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新衣:“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不是奸夫送的吗?”“不是的,我没有,那是我担竹子去卖换来的。”她小声的辨着。“还敢顶嘴,还偷偷担竹子去卖,我看你是活得不奈烦了。”一巴掌扫过,两个红红的掌映映在了她肖瘦的脸上。家公出来接过她的第二掌,小声的说着:“算了,她也许久都没添新衣了。”他也是一个懦夫,永远都被那女人踩在脚下。“你是不是也活得不奈烦了,还帮她说话,我看你是不是还要帮她养男人。”家婆越说越气,一手撕毁了新衣。她看见了泪如雨下,想上前抢回来,可家婆一把推开她,用力过猛她跌在水缸和灶之间的槽缝里。她用力的挣扎想起来,家婆没有就此放过她,她脱下那双厚厚的硬底的布鞋朝她打来,打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她无力反抗,挣扎也徒劳。家公在一边呆呆的看着,嘴里念着几句,却不敢上前去帮她。那时她心里好恨,好恨,甚至想一死了之,可心里又不甘。最后她无力去想,也无力去挣扎,她觉得好累,好困,眼前一片混暗。血从头上流了出来,溅满了一身,灰色补满补丁的布衣,变成了黑色。天黑了吗?这是她最后想到的,她晕过去了。暂时的逃离了一切痛苦,和那个比黑夜更可怕的世界。
在梦里她常常梦见一群妖怪向她侵来,想吞侵她。她却从没怕过,用力的去反抗,打退了妖魔鬼怪。可家婆出现了,不时拿着不同的利器向她刺来,她却抵抗不过,任她屠杀。身上一个个孔,血“哗哗”的流出来,最后流干了,人也枯竭。从梦中醒来,她泪流满面,颤抖的身子蜷缩在床角,眼睛在黑暗中张望,一直等待到黎明,才稍稍合会眼。天亮之后,做不完的家务,农活还在等着她。为了得到些许的宁静,劳动是她的麻痹剂,她不敢跟别人言笑,每天不停的做,就为了讨得那片刻的安宁。即便这样上天都没有眷顾到她。吃骂每隔三五天都少不了,吃打也变得麻木,无力反抗,反抗的结果只会变本加利的伤痛。后来,她怀育了,肚子里有了他们家的骨肉,她以为生活会有好转,最起码不用吃打吧。也是其后甚至少吃打,骂还是少不了的,家婆的嘴永远都是那么的毒,心也你毒蝎,唯利是命者。怀育后家务农活照做不例,有时累了,坐下来休息,看到了又在那指桑骂槐,甚至指着她的鼻子说:“怀育了就想不做了,你还有本事享受吗?最好就给我生个孙子,不然你别想好过。”一连窜像机关枪,像珠泡向她袭来。生儿生女她能说了算吗?她在心里悲哀的苦笑,还是期待着。孩子成了她的希望,活着的支点。
十月怀胎后,她生下了个瘦巴巴的女儿,希望变成了失望,生活又回到了原点。家婆果然应验她的话,不会让她好过。她的生活比以前更艰难,为了孩子她忍受着,吞下了一切的苦果。孩子也跟着她受罪,因为没有奶水,从小没吃多少奶,没受到家人的疼爱。以至长大后,她埋怨她,没有照顾好她,让她也受罪,甚至在她改嫁后没有认她,那是她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结果。接下来的第二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生活的希望再次破碎,内心压抑着痛苦,悲伤。她受的罪,受的委屈无处倾吐,无处泄怀。她跑进了大山里,一路奔跑,跑掉了鞋,跑乱了一头的长发,像一个疯子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哭嚎。山谷在震荡,鸟儿逃命般的从树尖绿叶中飞起,消失在茫茫的林海中。稍息,一切又回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大地没怜听过那哀伤的悲嚎,鸟儿未曾被悠怨的呐喊所惊吓。更不会像神话里会遇见仙子下凡来帮助改变她的命运。她只拥有了身体,命运还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她想过逃走,可天涯之大,又何处安家呢?最终受罪的还是亲人,那对可怜的老父母。她屈服了,心也麻木了。悲嚎化作凄凉的哀泣,像一骨幽幽的冤魂游荡在山里。
两个女儿的出生,接续命运的颠簸,不但要做农活家务,还要照顾,挣钱,这些都是家婆规定的。原因是她给家里带来两个蛀米虫,生活的负担必须由她担起。她无言,也没反驳的余地。每天从早到晚忙里忙外,还要带着孩子上山砍竹子卖,换取孩子的糊、衣裳。任劳任怨,生活把她憔悴得不成人形,像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这样的生活又过了两三年,小女儿会走路,会说话了,也很乘巧,她也感到欣慰多了。以至长大后小女儿对她也是照顾,关心得最多的一位。
上天终送给了她一个儿子,那个家暂时的多了一点欢笑,一点温暖。儿子的到来并未蕴味着她的命运会有所改变,相反生活的担子会越来越重。女儿渐大,明事了,埋怨她把她生成了女儿身,不能像弟弟那样得到家人的爱,甚至将埋怨转成了恨,极力讨好家人,反抗她的母亲。欲哭无泪,她辛苦养大的女儿就这样回报她吗?她是一位母亲,她不能怨女儿,不论女儿怎样恨她,她心里还是爱着她。二女儿知她心,陪她难过忧伤。儿子还不懂事,欢乐的在玩耍,拍拍女儿的手,擦干泪水,心里还是安慰。路还是要走,最绝望的时候都走过了,还有什么理由活不下去呢?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在那个家她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可惜的是最小的那个儿子不幸夭折了,她悲伤难过,在心里发誓要好好抚养这三个孩子长大。日子一天天熬过,年复一年,转眼孩子都长大了,上学了,她的心也该宽慰了。可她万万没想到接踵而来的命运是——离婚。家婆听信巫婆说她会克死她的儿子,要她马上离开,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打击。曾经她做梦都想离开,可却逃不走,而今她一心投入,一心想抚养孩子长大,却得到如此的背叛。心碎心亦死。
她哀伤痛哭着跪在家婆的面前乞求着她,求着她的丈夫,可无济于事。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最后她得到的却是一脚。家婆张牙舞爪的向她撕来:“烂骨头,你已经克死了我一个孙子了,还想连根也要克死吗?”一句“已经克死”如晴天霹雳打在她的头上。她是如此的爱她的孩子,怎么会害死他呢?她呆呆的端在地上,喃喃自语:“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害死他呢?不会的,不会的······”突然她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躲门而出,有一脚没一脚的奔跑着,再次冲进了那个森林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山谷、天空呐喊。回音震荡,鸟儿惊飞,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呆呆跌坐在草地上,抽泣得整个身子颤抖。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她受够了一切的一切,曾经的压迫痛苦让她喘不过气来。孩子是她的希望,她的一切了,而今将一无所有。她呆呆傻傻的笑着:“孩子,孩子,我成全你······”发出最后的呐喊。她接受了,她屈服了,就当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吧。她失魂落魄的回到了那个家,那个让她痛苦了近三十年的家,是该挥手告别了。
后来她带着二女儿离开了。天涯之大,何处为家呀?她在这里守了近三十年,对外面一无所知,只能回到当初生她却无力养她的那对老父母的家中,艰难的过活了一年。有人给她介绍别镇的一男子给她认识,看着父母那双无助的眼神,这个贫困的家,她选择跟那男人走了。带着女儿跟那男人一起生活,男人对她和女儿都还好,生活一日三餐温饱。当她渐渐不再那么忧伤,尽力埋闭过去时,灾难再次降临她的头上。在一意外中死神带走了那个男人,她的丈夫,生活一下子又跌进了万丈深渊。最可悲的是在丈夫死后,她才发现她怀育了,为了感恩他两三年来的照顾,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在无奈中,她又回到了父母的家中。父母常常为她悲惨的命运以泪洗脸,面对父母的泪水,她无言以对,只能更坚强的生活。
在孩子出世后一两岁时,她实在无力抚养,只能将她送人。内心挣扎、悔恨着,对孩子深深的愧疚。她不敢奢望日后孩子能原谅她,只希望孩子能好好的过活,不会走上她的道路。又过了一年多,也是在别人的介绍中,为了生存她再次改嫁。也就是嫁到了我家,成了爷爷的妻子,后来生了爸爸,成了我的奶奶。那时爷爷也很穷,奶奶嫁过来也吃了很多的苦,好在爷爷的脾气虽怪对奶奶还好。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辛苦的工作,同心协力改变着家里的环境,不在为衣食住行忧愁。女儿、儿子健康的长大以至成家立业,他们也看到了儿孙满堂。其中的生活虽也少了磕磕碰碰,比起过往她觉得好幸福,心也很欣慰。每个人、每个家庭的生活都不可能风平浪静,跌澜起伏再所难免,曾经历过那么多的困苦,也许是苍天开眼,可怜她吧,终于拥有一个安定,可以以心相守的家了。
可以告别过往,却不能不着痕迹的忘怀。毕竟在那里长大生活了近三十年,虽是痛苦的感情,她依然记挂她那边的孩子。一个母亲的胸怀可以包容一切痛苦,成就了她的伟大。那边的孩子长大后,结婚了,都说他娶了个好媳妇。他带着媳妇来看她,是偷偷的,不敢让他奶奶知道,她很感动,很感激她的儿子。在那家婆死后他们也就常有来往,母子情终究没能被剪断。而悲哀的是她的那个大女儿,却还一直恨着她,从来没看过她,见面对她也仿若陌路人。决裂中,她们的母子情或许真的走到了尽头。
人愈老对过往的记忆或许也就越多越清晰,她时常对我们讲起,她那段痛苦的经历。特别是在她身体越来越差时,对那家婆的报怨也就越深。“如果没有那家婆如此不堪的虐待,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后遗症,牵累了你爷爷也牵累了这个家。”她说着说着泪流满面,那双早以盲的双眼,死沉沉的盯着前面,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颗心在激烈的跳动。我不知道该给予怎样的安慰,只能陪着她一起流泪,说着:“都过去了,还想那么多干嘛!”
是的过去了,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那个怨,那个恨也早就埋入黄土成了一堆尸骨。一路走到今天,都凭着自己的毅力坚持着,有了今天的家,儿孙满堂。爱在天地间,给了她希望;爱在尘风中,给了她力量。而今她不再是孤独,她的痛苦、忧伤有她的子孙为她一起分担。
上帝造就了我们,给了我们生命思想,路却靠我们自己去走,无论怎样坎坷,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总会有一天,踏出自己生活的色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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