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7
油坊
侯五叔是老侯二姑的堂小叔子,是我的好朋友。所谓“老侯二姑”是我们宋家的姑娘,我的远房姑姑,行二,后嫁到侯家。故有这称谓。侯五原来是油匠,本是油匠侯五,因其爱唱小曲,更以助人为乐,啥活都干,深得村人的喜爱,乡民们便昵称为“游民侯五”。说是游民但不是乞食者。相反,他会很多手艺:榨油、磕面、理发、当堂倌。遇有红白喜事,他还参加吹鼓手的班子。他的小喇叭吹的浪而且悲,“新媳妇听了也掉泪”卢婶这样说。他常和柳三叔叔在卢婶的茶馆里唱二人转。他不爱死守一种手艺是因为天性散漫,不以工匠谋生,单为追逐快乐。一件活干上几个月,他会突然对东家说,我腻了,想换个行当。掌柜也奈何他不得。
侯叔第一次教我手艺是在油坊。那一天(我五岁那年的春天),爷爷去油坊讨债,顺便拉两块豆饼。他在账房和他们谈生意,我跑到作坊里去看热闹。一进那间大房子看到热气腾腾,我也开始冒汗了。两个赤身露体只穿一条油污短裤的汉子,提一包冒着热气的豆子走过来,嫌我碍事,高叫:“谁家孩子?走开!”。我正要躲开。有人喊:“是我侄儿,喜子过来!”唤我的人看不清,他正站在大锅台上,一片雾气。他跳下来走到我身边,笑说,“果然是你。”我怔了一会,他满脸油污,浑身汗水,只穿一条短裤。我对别人叫我`侄儿'不奇怪,集上和爷爷看案子,满眼都是叔。他见我发呆,便将一手叉腰一手向上扬起,作一副托盘样子,一面扭着屁股:“炒猪肝来了——”。我一下看出来,搂住他的腿:“侯叔!”兴奋叫着。他摸摸我头,笑了,嘟囔说:“不怪你认不出。东家和伙计,财主和穷人,光了屁股都一样……”
侯叔领我参观他们的作坊,一面给我讲解。
二十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在东北的小镇,用大豆榨油很普遍。它的工艺流程是这样:
先用碾子把豆子压扁,然后用锅蒸,目的是蒸得软些而不是蒸熟。最后是把蒸软了的豆子用油草包起来,放到铁圈模子里去压出油来。那铁箍模子有自行车轮大小,三指多宽。在它底下铺好油草,把豆子包起来。这样箍了铁圈的油草豆子包有十来层,叠在一起放在两个大铁盘之间。铁盘也是圆的,和圈一样大,下面的托盘固定在地基上,上面的压盘有一掌厚,中心安一根碗口粗细的螺旋柱,铁的,方扣。它的顶端是一个带母扣的铁的横梁,横梁和两根侧柱形成一个铁的龙门形支架,固定在地基上。这门架通过模具的中心线,和螺旋柱在一个平面内。当压盘转动的时候,由于螺旋柱受到横梁母扣的约束,它便上下运动——这正是榨油所需要的。为了确保压盘的平正不偏斜,有一个厚铁板它能以侧柱的凹槽为导轨,上下滑动,它中间有一个孔刚好把螺旋柱套上,于是它就保证了旋柱的垂直定位。这块铁板可以靠自重下滑或者被压盘托起。那个厚厚的压盘边上对称地分布着四个凹槽,弧距为90度,每个槽有一掌多深,可插进拳头粗细的铁杠子。
当我把榨油机的结构作了这番描述之后,您总可以想象它该如何操作,以实现榨油的功能了吧。
对了,就是那样,当四个工人两两一组,将两根铁杠插入压盘的凹槽(从上面看)顺时针推转时,由于横梁上母扣的约束压盘便向下有一段进尺,而与压盘挨着的铁板由于受到两侧导槽的约束保证压盘不发生偏斜。当然工人是无法连续推转的――有两根侧柱挡着。于是他们转到90度之后便抽出铁杠退回来插到后面的凹槽中,再转90度(当然严格地说只有80度)。如此,随着大铁盘不断向下运动,豆子中的油便渗过油草缓缓流下来,流到地槽,流到大桶里去。挤压到一定程度便停下来。给一段时效作用,这时,虽然压盘不动,油却还在流。而工人又到另一个榨油机上重复这套操作了。像这样的机械在作坊里共有五台。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古朴的人力榨油机是那么粗粗笨笨的,可是你竟然挑不出它的毛病,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没有一点雕虫小技;不错,它是笨重的,看那大铁盘,那大粗铁杠子,然而这“重”不正是榨油所要的吗?这机械没有滚珠轴承,没有齿轮传送带,只有两千年之前就已用过的杠杆原理(螺旋推进施力也是一种杠杆的变形)——多么简易实用!甚至连为了减小摩擦用的润滑油也无须另加,靠那被榨出的豆油的自然浸润也就够了。
参观完了,侯叔便带我试一试。那大铁杠子我是抬不动,当把它插到压盘的凹槽中时,那高度在成人的胸和腰之间浮动。我便举着双臂推,用头顶,在头上垫了小褂,只一会我便又出了许多汗。我还要脱掉裤子。侯叔笑着制止了我,一面用他的手巾为我擦干上身,为我穿上褂子,他也穿好衣服,把我送到账房爷爷身边。爷爷看我身上的油渍笑着说,回家妈妈要说你了。
回到家里妈妈果然斥我道:
“哪里沾得这些油?你能穿出什么好衣裳!”
“五叔领他在油坊里玩,”爷爷抚着我头说。
“哪个五叔?”奶奶问。
“游民侯五,”爷爷笑了。
“为啥叫游民?”我问。
“身上有油就叫油民,”叔叔说。
“那姥姥说我肚里有油呢?”
全家都笑起来。
“那你就是油丸子!”叔叔把我抱起来,亲了一下。
“看那身上的油啊……”母亲无奈地说。
当然,如果你站在现代文明的高度,带一点感伤色彩回首望去,那又是一幅怎样令人震惊的图画呢:一群精瘦的汉子,光着身子,只在裆前系一片污布,弓腰抱一根粗铁杠,汗流浃背,在蒸汽的迷雾中沉重的喘着气,推转那厚厚的大铁盘……混浊的油从麻草中津津渗出……作坊中的纤夫,生活像泥河一样流,这就是几十年前家乡的油坊。
夏天,小舅把我一个人从外婆家送回来。就是货郎鲁伯串屯那天,因为我想爷爷了,爷爷托货郎鲁伯给我带去好多吃货,望着鲁伯担着担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念起爷爷来,非要回家不可。妈妈没办法,下晌便让舅牵一条毛驴送我回家,舅吃过饭又回了河村。我在爷爷的怀里坐了一忽儿,出了肉店便到集上去疯跑。后来浑身是土跑到卢婶茶馆,恰好侯叔在桌边喝茶聊天。卢婶惊喜地拉着我,说一个月不见我长高了晒黑了,又问妈妈回来没有。我告诉她,妈还在河村做棉衣,过几天我还回去……卢婶便叫侯叔给我理发,侯叔去剃头房取来推子便给我推头。
理完发,卢婶又和侯叔兑了一大盆温水给我洗澡,卢婶给我细细地搓洗,把我的小腿扭过来扭过去,侯叔坐在那里一面喝茶一面望着这情景,竟然掉下泪来。这一下可把我怔住了——乐乐呵呵的侯叔可从来没哭过。他见我和卢婶看他,便揉起眼睛大声说:
“嫂子,你这屋的烟太熏人了!”说着立起来,拍拍我的光脊背:“吃过晚饭跟爷爷到胡四伯的瓜园去,咱们吹喇叭……”说着拿起推子哼着小曲走了。
“侯叔咋哭了?”我问。
“你不懂……你想妈不?”
“我今天刚回来,我明天想妈……”
“这鬼宝子,”她亲了我一下,又低声自语,“没娘和没孩子一样痛苦!”说着又在我背上细细搓了起来。我实在有点烦了……
游民
在外人看来,侯五的性格中有很多矛盾。让我们从衣食住行说起,侯叔不看重钱,也不大会赚钱,可他的生活并不十分窘迫,两间草房整整齐齐的。门窗该漆的时候都漆过,房草该扇的时候也扇过。锅灶自己盘,炕洞自己掏。南炕连着腕子炕,无论东南西北风从来不倒烟。冬天两炕暖暖和和,夏天南北窗风风凉凉。这么好的条件他却不常在家里住,这是一个矛盾,说到这儿乡亲便摇头。他有时睡我家肉铺,有时躺在裁缝店的案板上——那是与徐伯的剃头房共用三间屋子。一件灰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干干净净像福盛兴体面的伙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白领。但到春秋的时候,长袍又变成了长衫。到夏初和夏末,他又会挽上袖管撩起下摆,扎一条围裙在饭馆里旋转——这长衫又成了跑堂的工作服。忽而体面潇洒,忽而捉襟见肘,也令人不解。年长些的妇女会感叹:唉!多漂亮的一个小伙,啧啧啧……公平的说,小褂还是有两件的,但他并不看重衣著这倒是真的。说完了衣住再说食和行,侯叔吃的很随便。这随便有两个意思,一是什么都吃,二是走哪儿吃哪儿。有时在饭馆,有时在茶馆,有时在剃头房,有时在我爷爷的店里。母亲送饭的时候,总要多带些,侯五如赶上了,他会从怀里掏出两个饼子扔在炉子上,去茶馆提一壶开水,就这样,爷俩边吃边聊起眼前的工作。市面的人都不把侯五当外人,谁家的活他都帮着干。侯叔不但巧手而且巧思,他和铁皮匠丁茂给卢婶打的铁皮壶,设计就很巧妙。裁缝闫叔碰到特体雇客,在下料时也要找侯叔商量裁剪。
“小镇埋没了这人才!”饱学先生水石经常这样说。
侯五是有求必应,给人干活不计报酬,给多少是多少,遇到这几家熟人从不要钱,但在我家,干活多了,爷爷还是把钱给他的经纪人——他堂嫂——我二姑(那时侯老侯姑父已经死了),二姑便说:攒着,留给他娶媳妇。侯叔干活勤快而认真,但看起来好似漫不经心,有时还哼着小曲,活做完了你却挑不出毛病。过上十来天,他就说要歇一歇,用现在的话说是度周末,但那年月对我们这样下层人还没这规矩,独侯五例外。
这时侯叔便揣一把推子到街上去闲逛。遇到小叫化子,侯叔会扯着他耳朵拉到茶馆,给他理发洗脸,然后领他到饭馆去帮着收拾碗筷。开头这些小家伙不愿去掉头发,凉嗖嗖的,便以暴相抗。但后来他们发现,对于一个干干净净帮着干活的小孩,掌柜是愿意把剩饭剩菜拨给他的;这要比蓬头垢面在人家饭桌前伸出肮脏的小手好多了,会得到更多的笑脸和实惠。于是他们改变了态度,一遇到侯五,便蜂拥而上,跟在屁股后面,用儿童那种不可抗拒的声音喊叫:五叔,五叔……他们中间有个叫溜儿的和他特别亲,那一天在我家铺子前,溜儿捧了半碗小米饭,竟兴奋地叫五叔为干爹。二秃叔(我的本家未出五服的叔)给了他一脚,叫道:你得先找个干妈来。大家哄笑。侯五为啥干这事?
“这都是他自幼没妈的缘故。”母亲和卢婶这样说。
应当承认在心理分析方面,妇女尤其是母亲们,总是卓有见识的。更有甚者,当侯叔看到一些孤寡翁妪在街上乞食时,他便取出小喇叭为这些体弱声衰的老人献艺求助……
还有一个现象,也很矛盾,侯五虽然人缘好,言谈和气,却不愿与人多聊天,讲那些罔谈彼短的闲话。在小镇虽然他的知识多,却从不与人辩论。这一点与二秃正相反,二秃叔叔,比侯五小一岁,他的知识少却凡事必争,辩个没完。人说天狗吃月亮,他说不,那是狐狸吃的,人说月亮是冷的;他偏说是热的。人家请水石先生来裁判,水石先生笑着引用古人诗词,说“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可见月亮冷得很。二秃说,狐狸吞月,为何吞进又吐出,因为它太热,烫嘴……茨坨也有个老狐狸——钱大冤家,他仗着家人给日本人干事霸了我家地,早晚得吐出来!别人无话说。官家也占了侯五家的地,但他的反应却不那么激烈,只是有时望着原属于他家地上的土地庙出神……
侯五喜欢和孩子在一起,特别爱找我玩。他还喜欢动物,动物也爱围着他转,他每次来我家,那黄狗总要跟着他,送出门外,还谦卑地舔他的脚……
说到这儿,我确有一点感慨,试想,一个男孩若是有一条忠实的狗跟在后面,像我在外婆家时栓柱的大青对我那样,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呀!回到家我便极力培养我家的黄狗,我甚至打算把全部零花钱都用在它身上,不是为了玩,是为了事业。那时,我对市面上的流浪艺人早已心向往之。我明里暗里整整拿了好几块骨头,而且,我还在李家铺里买了一把糖块。我自己只对其中的一块舔了舔,我是下了本钱的……碰巧,那时集上有一个杂耍老头表演他的狗,我学会了两手,回到家,兴致勃勃满怀希望地投入了训练,结果,唉!我还是别说了……那条懒狗,赖狗,叫它什么好呢!却总是懒洋洋地躺在猪圈门口,把它那因为怠惰而分外难看的嘴脸担在前爪上,似睡不睡地闭起眼睛,借口值夜班,一动不动。不消说,骨头和糖块它是全吃了,我踢它,它只歉疚地摇摇尾巴……有什么办法呢!奶奶对它挺满意,自从有了它,夜里,猪就再没丢过。
话说回来,侯五在嫂子们面前活泼顽皮,经常唱小曲给她们排解忧愁。一次胡四伯领着他给王大娘修扇车和磕面柜,之后,他帮大娘磕面。当时爷爷把我家毛驴借给大娘拉磨,因大娘家早先那毛驴是个玻璃眼(白内障),我以为驴拉磨要剌瞎眼睛,心里很难受,妈解释说,带个眼罩就行了,可我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我见大娘跟在驴后收料述说生活的难辛,说到伤心处竟痛哭流涕。这时,侯叔正帮大娘磕面,便做出滑稽相,一面应着磕面的节拍夸张地扭着屁股,一面细声细气唱起寡妇难:“寡妇难,寡妇难,半夜三更直把身翻,也不知谁家的猫儿房上窜,嗷嗷乱叫唤,害得那梦中的人儿也难到身边。”大娘竟破涕为笑,骂猴崽子是个疼人的汉子……
可是,侯五见着姑娘却有些拘谨,常人看来这又是一个矛盾。那天他拉我去西岗脚下胡伯家,一群拔草妇女在路边歇气儿,一个叫二妞的丫头冲他喊:“五哥,唱个小曲。”侯叔急惶惶走起来,过了一截地,在壕坡上坐下了,掏出小喇叭嘀嘀嗒嗒吹起来。妇女们都侧耳细听。一个媳妇说:
“这小喇叭吹的浪巴溜丢,真像搂着你的腰一样……”一片笑声。
“哟,嫂子,侯五啥时候搂了你的腰?”二妞大声问,我听了也禁不住咯咯乐起来。
“我说妞啊,搂你腰又咋了,人家高挑的个儿,白白净净的……”那媳妇还没说完,有人帮腔:
“人家能写会算,有那么多手艺,还没累赘……”
“嗬,嗬,说不定亲嘴还能亲出喇叭调呢。”一个胖丫头讥讽说。
哄笑声刚停,那媳妇又道:
“妞儿,胖儿,你们别争,说真的,谁有那个意思提一筐鸡蛋来,我去传话……”话音未落,三人已滚成一团了。侯叔不吹了,我们站起来。
“你们别闹了,”一个年长些的女人说,“你们也不看看侯五奔哪儿去的。”
“可不是,人家现在学木匠的劲头可大了!”那个胖丫头故意这样大声说。
我忽然想起那个爱唱歌的风一样轻飘的姐姐来,她是四伯和我没见过的翠的女儿,四伯叫她“梦屏”,她的妆束和发式都很特别,两根辫子不长,发稍卷成个大球球。她喜欢和小孩玩。总是在瓜地召一帮孩子,他们这样唱:
屏,屏,
爱唱歌,会捉虫。
辫子一摆像铃铃,
我想和她藏猫猫,
还想和她数星星。
这词儿是侯五编的。
那一天,提起这事,母亲说:
“看来,小五是喜欢上木匠女儿了。”
“是那个叫梦屏的洋学生吗?”姑姑问。
“是阿,啧,啧,啧,不知是福是祸……”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命啊!”姑姑感叹着。
后来的事证明,对侯五的命运来说,妈妈的话略露悲音。
老妪
我五岁那年的岁末,腊月三十,快到晌午了,我和妈妈在肉店里准备帮助爷爷收拾东西回家过年,那时妈刚送走最后一个讨债人。妈领她到和我们有来往的李家的杂货店办些年货,磨了一下账,还送她儿子一个小灯,是我选的,她高兴地回去了,她是太平村人,从我未过门的姑父那里论过来还沾一点亲……那一年,由于父亲在狱中,姑姑还有病,家里节日的气氛竟比平时更为萧肃,但爷爷还是给我买了不少花炮。
“刚才,侯五来找喜子玩。”爷爷说。我顿时兴奋起来。
“侯五也怪可怜的,一个人过年,他今年有十八了吧!找一个小孩玩……”
“侯叔爱跟我玩,他还教我吹喇叭呢。”
“二姑娘也找过他,他不愿到嫂子家去。”爷爷说。
“可不是,哥哥死了,嫂子又嫁了别人(说的别人是杨二)。看见孩子也难受……”妈妈正作心理学推测,一阵小鸟叫,画眉,喜鹊……我推开柜门冲了出去。果然,帘子一掀,侯叔进来了……妈妈便说:“这机灵鬼,我还想冰天雪地哪来的春鸟……”侯五从口里吐出喇叭哨,向爷爷和妈妈打拱拜年,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挂小鞭,拉着我手说:
“咱们到土地庙放花炮去!”说着我俩便跑了出去。妈妈出来给我戴上帽子,又嘱咐说:
“过一会把喜子带回来,到你嫂子那去过年。”侯叔应了一声,我们便朝村西了。
天色灰暗,阴冷,西北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在空旷的街上打着旋,偶尔有令星的鞭炮声。前面一个人,猫腰捂着皮帽子,夹着一些纸张匆匆奔去,我认出那是嘎子爹肖五,他家在他大伯财主家的东侧,肖家大院的西边便是村外,坨村的西大门,土地庙就在那儿。我们一遛小跑,来到了这里,我放了一挂小鞭,侯叔从怀里取出小喇叭,悲悲切切吹了起来……
这小庙的洞门朝南,庙的西北有两面残墙护着。原来肖老太爷在世时想在这儿修家庙,被他在张家军当官的儿子肖二制止了。儿子是个新派,不愿搞宗庙那一套。其实老太爷有他自个儿的如意算盘:这块地原来是侯五爷爷的,修国道被征了去,国道穿地而过,西北边留一小块埋了几代老人,道东的一小块地便空着,后来又与坨村上国道的路以及肖家墙外的粪堆地连成了一片。侯五孤身一人本不以土地谋生也不去计较。肖老爷却想借在墙外修家庙之举,扩大场院,后来因儿子反对便只建了个土地庙,但为修家庙而建的两道残垣还在。显然这成了大家都能接受的现状,残壁保留着肖家对这块地盘的觊觎;而土地庙算是公家的,不管怎么说那是村人共同朝拜的对象。
在纯朴的乡民看来,土地爷有特殊的身份,在众神之中他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地方小官。经典小说里把他描写成一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头,且不说孙大圣,既使本领低下的妖怪也对他呼来喝去。在那个动乱岁月,他使人想起维持会的跑腿的。再看他的供俸,那小庙只一人来高,比鸡窝大不了多少,洞门也仅容得一根蜡烛,且没有窗户。逢年过节,善人们便在他的泥钵之中插几根廉价的草香。偶尔放一个冷馒头,也常被乞丐拿走……更有甚者,那些家狗野狗跑经此处,还常常毫无羞耻的支起腿来,在风雨剥蚀的庙墙上留下它的印记。土地爷,他级别低下,待遇微薄,以那样老迈的年龄为人鬼神妖不同的阶层服务,任凭驱使,风尘仆仆,做各种事:所有这一切,都使人同情。
侯叔爱到土地庙这里来吹喇叭,有人说,侯五在土地庙吹喇叭是和土地爷说话,感谢他守着自家的地没被官家和财主霸去。水石先生说,那是因为他觉得孤单,中国有句老话:每逢佳节倍思亲。他的亲人在哪儿?他用那小曲去慰问和他一样孤独的土地爷,那也是对自个儿的可怜。但我知道还有一个人在雪地的茅道上徘徊,为那哀哀的小曲动情。她就是过年来看望父亲的胡四伯的女儿——梦屏,她妈妈跟她后来的在张家军当官的丈夫撤到了关内。
风儿紧,雪儿狂,
四野里白茫茫啊,
我的亲娘啊,
你流落他乡,
女儿我痛断肠,
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下雪了,北风旋着鹅毛雪片,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一个老妪挎着筐,柱根棍子踉踉跄跄奔小庙而来,显然她是想偎在断墙下,避一避寒风,可是她还没走到庙前砖阶便倒下了,很快身上便盖满了雪花。我和侯叔急忙跑过去,见她在喘气,但已经不能言语了……侯叔俯下身去叫我帮他把老太太扶到背上,这时梦屏也跑了过来,我俩帮他把老女人扶到他背上。梦屏说:
“先到我家去,给她喝碗粥,暖和过来,再问她家住何处。”
“还是到我那去吧,只我一个,不打扰他人过年,你还是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师父会着急的……”说着便背了老妇人奔南街他家去了,我提着那筐和棍儿,小跑着跟在后面,拐进胡同前扭头望去,梦屏还站在那里头上落满了雪……
我帮侯叔给老太太烧了热汤热炕,她很快醒了过来。我回家讲了这经过,家人都夸我是好孩子作善事。独奶奶说我不该在大年三十的拾那讨饭筐和打狗棒。叔叔便打圆场说:“咱喜子灵,那讨饭筐扔给侯五了,没带家来。”大家都乐了。连素日讨厌叔叔贫嘴的爷爷也欣赏叔叔的机智了。
“咱们现在就放炮过年吧!”我拉着叔叔大声嚷着。
“小四,晚上把冻饺子给侯五送些去。”妈说。
被侯叔救回来的老太太自言是县南小北河赵家人。儿子打鱼,她编柳条篓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那一日儿子去县里卖鱼,一去未归,她跑到县里一打听才知道,当天有许多乡下人被当作游民抓去当兵。此后老人变卖了一点家当,从辽中到奉天,找她的儿子,后来又辗转于辽阳、营口沦为乞丐。
初二,侯五到剃头房给师父拜年说起此事,几个熟人便议论起来,我嚼着糖块,在转椅上旋来旋去。
“这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天性相关不自由。”徐伯说,“明知道大海捞针,还讨着饭四处寻找……”
“她每天这样找着,太阳一出便有个盼头,”水石先生正在写字,他停下笔,分析说,“若是她呆在家里,说不定就疯了。”
“可不是,老太太说过了年还要走,我真怕她冻死在路上。”侯叔叹气。
“你附耳过来,”先生对侯叔悄悄说了一句,还在他写的字间画了个圈。侯叔连称好计。这一下可急坏了我,跳下来跑到跟前。侯叔便说,去去!防的就是你……水石先生在纸上画完圈后,把他写的一圈字提起来,让徐伯念,徐伯笑着沉吟道,你这十个字的回文诗,我可断不了句。先生又拿给肖六叔,肖叔略加观察便读了出来……多年之后,我回乡采风,与六叔重提此事,他在我的本子上画了个圈,注了四个箭头,取下衔在嘴上的卷纸烟,念道:
“莺啼绿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晓月明,明月晓晴春弄柳,晴春弄柳绿啼莺。”
——汉民族真是一个擅长文字游戏的民族!
初三,侯叔把在茨坨算命的何三领到家去,路上如此这般地嘱咐一通,这位“心理医生”用他那命理学说的特有语言著实地对老太太开导一番。说来也怪,目不识丁的乡间妇女对命书之中那些文绉绉的呓语却有超凡的领悟力。当然,经过预谋的主旨是明确的:亲生儿子命中有劫难,但三五年后便会回到她身边;所遇贵人乃前生之缘,不久之后便有亲人来接应……于是老太太便也安下心来。虽然老人的一只眼有轻微的白内障,但还能帮助侯五料理些家务。生火烧饭,缝补衣衫,清明之后还在他的园子里栽了土豆,种了豆角。侯五割了些柳条子她便编了筐篓拿到集上去卖,贴补侯五打工的收入。虽然多了一个人吃饭,因为过正常的农家的节俭生活,日子比他一个人胡打海摔时反到宽裕了些。更主要的是弥补了侯五从未享受过的恰是人生不能或缺的母爱。于是集上又有人说,土地爷被侯五的孝敬感动了,让土地奶奶来疼他。茨坨就是茨坨,什么时候茨坨能没有典故呢!
土地庙蹲伏在坨村的西大门外那原属于侯五家土地上。它是那样孤单、矮小而卑微。暑往寒来,风朝雨夕,人们想象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头,为穷人和富人、农民和工匠、乞丐和寡妇,在天堂、地狱和人间不停地奔波着。逢年过节他会享受乡民们的一撮草香,还有那令他欣慰的小喇叭,善良人苦情的小曲。
燕子
燕子回来了,我还没留意,——赵老婆子一面伏身编着炕席一面思忖着,她坐在侯五给她剪裁的一块毡垫上,身底下是她已编了大半的席子——可不是,小满已过了好些天,时下快到了芒种。我还没留意,燕子回来了。
早晨天空里有些薄云,空气很新鲜,老榆树上的雀儿叫得欢快,园子里的菜蔬飘来清香。南满的初夏,一个农家的小院,舒爽宜人。
你还有什么忧愁呢?你这老婆子,——老太太带着矛盾的心情这样自责着——你的儿子失而复得,他就像你亲生的一样,你看他高高的个头,白白净净的,温温柔柔的,那么和善,问你寒,问你饥,看你闷了还给你唱小曲,你是拣来的儿子修来的福气哟!你还有什么忧愁呢?可是,燕子又回来了。
燕子在侯五家的庭院里盘旋,呢喃叫着,啄着从园子和泡子里飞来的虫,飞回到巢里,去喂她的雏。这巢就在侯五家南窗的檐下。燕子唤醒了赵老太太对于家,自己的家的怀念,这三年多的时间多少场伏雨?那房草怕早已烂成泥了,檐头脱落了。那巢儿怎能不毁坏!要是自己的儿――她的小燕归巢时,看到这破败的家,想念走失的妈妈,心里又该何等的痛苦呢!一个想法,一个一时难于出口的计划在她心里酝酿着。
“小五啊——”老太婆拖着长腔呼唤着,其实侯五就站在她的身边正要挽她吃早饭。这长腔是她发自内心的爱。这种母爱已积压得太久了,自从她亲生的儿子被拉去当国兵至今已有三年,她忘不了因为思儿心切四处寻找那些沿门乞讨的凄苦的日子,在风雪交加的岁末她倒在土地庙前,是她现在这个干儿子侯五救了她。“你记着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四月十八,庙会,干妈,我记着呐。”
“我感激佛主,让我在北风烟雪的那天倒在你的身边,这是佛主的意思,他指点了我们娘儿俩的缘……”
“好吧,我们先吃饭,然后再去烧香。”
“先去土地庙,然后去大庙,我要你带上小喇叭……”
“听你老人家的话就是了。”
母子二人进了屋,炕桌前已经摆好了一个小盆,稀薄的小米粥里面掺了些糠菜和盐——在青黄不接四月,能有这样的吃喝的农家也是不多的。
大庙里,如来佛笑容可掬端坐在上方,他的一只手抬起,拇指捏着中指,仿佛随时会将他那取之不尽的甘露弹给拜倒在他膝前的牲灵。就如此刻,双手合什跪在蒲团上的老婆子双唇不停地蠕动着,不知她向这位长耳垂肩的智者诉求什么。香炉中的烟袅袅升起,一个坨村人从未见过的僧人,立在供桌的右侧。他垂着头,一只手揖立在鼻子前,另一只手缓缓地敲着磬。那磬的大小和形状像冬日里农家炕上的火盆。它那厚重的悠悠的金属声音是那样柔和悦耳,足以慰藉一切跪在桌前的羔羊,抚平他们内心的痛苦,包括那些放下屠刀的恶人。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三个警察进来了,他们可没有放下屠刀,枪还端在手里,四下睃望,其中一个还挑开了供桌的布帘。拿枪的人十分警觉,敲磬的人却格处镇静,那悠悠的乐音在香烟缭绕的大殿里回荡。
这时庙堂里出现了紧张的对峙:一方是分坐两厢的十八罗汉,一方是三个警察。警察端着枪,屈着膝,背靠背互成犄角,围着罗汉转圈;罗汉们或呲牙张目或诡秘微笑,但都饱含了对苍生的悲悯,凝视着三个身穿制服的人。
一九四一年农历四月十八,庙会,日伪军在坨村大搜捕——抓反满分子。那一天“肉铺小子”和奶奶去进香,他亲眼看到一个卖艺的汉子耍大刀,玩得正起劲儿,一伙警察把他捉了去……也是那天,赵老太太烧完香,忽然行起乞来。出了大庙,在西面的石阶上,放下夹在腋下讨钱的小笸箩,还让等在外面的侯五为她吹起喇叭。虽然喜子奶奶替侯五难为情,但侯五不以为然,还向喜子挤了挤眼。因为他常在街头献艺,挣了钱便给那些老弱病残和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除了伸出肮脏的小手,用令人厌恶的呻吟讨食之外竟无一点演艺才能。说到这儿还有一段趣闻,在坨镇传为佳话……有一个打竹板数来宝的汉子在独一处饭馆门口,竟与侯五唱起了对台戏,直到驴贩子老秦出面调解,老秦还请那汉子到单间里去喝了几盅酒。
其实对赵老太太来说,今天的一切活动在早晨编席子的时候都策划好了。她知道坨镇的庙会从来就是个大集。尤其是在这个换季的时节,奉天和辽阳的杂货商,故衣店都来作生意。不仅是十里八村,甚至县西的人都来看热闹,买卖东西……她的家乡小北河也会来人。她知道侯五的小喇叭吹得美妙动听,他为这无助的老婆子募钱找儿子会成为动人的佳话。借赶集人的嘴传遍四方,如果她的儿子逃出牢笼流浪在外,即使一时不敢回家,也会从这些传闻中听到娘的消息。这些正是她在佛主面前祷告的。当然她也在心里默诵了第二个愿望:保佑她的干儿侯五早日娶个好媳妇。
不知是佛爷显灵还是偶然巧合,当肉铺小子和二秃叔搀扶奶奶从大庙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那动人的一幕:一个青年女子和赵老太太抱头痛哭。她是老太太的外甥女,住在小北河,全家过完年才从江北回来,安下家便寻找这姨,直到今天才找到。在场的人都被这亲人团聚的情景感动了。娘俩哭罢,这位梳两个辫子的有红噗圆脸的姑娘又给恩人侯五磕头。侯五忙将喇叭塞入衣襟,扶起她。这时二秃叔从他那破袈裟里掏出两个馒头,放到老太太怀里,那姑娘把募来的钱交给侯五。他惶惶的摆手,姑娘又说那就捐给庙上吧,说着便把钱给了和尚,二秃叔也不分辩,塞到口袋里。姑娘又说今天正好小北河来了一辆大车,让姨收拾一下东西,姨说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姑娘说那就认认恩人的家门,以后好登门拜谢,围观的人也发出一片唏嘘。
一个从土地庙救回来的老太太来了又走了,侯五又回到了他从前的生活中,他悠悠当当地从院子走到屋里,又悠悠当当从外屋走到里屋。他感到身上的重负一下子减掉了,顿时觉得有些轻飘飘。他再也不用筹算给老妈妈吃什么可口又易于消化的食物,再也不用思量选哪些从集上听来的故事愉悦老人那忧愁的心。是啊,是啊,他再也看不到老妈妈盘膝而坐,谈论着园子里该侍弄的菜蔬,看不到穿着洁净蓝布衫的老人在院子里编筐织篓,享受不到了洁净的小桌上摆着的葱和酱。那家的温馨,他悠悠当当,一身轻松,忽然觉得自己正像春天野地里的蓬,风一吹便满地跑了。
春天?不,现在已入了夏,再过两月又是暑假了,到那时师妹屏儿又该回来采风了,在瓜园傍晚的柔风里唱小曲……
本文已被编辑[落歌]于2007-1-6 19:39:5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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