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长大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有一个标志性的嗜好:爱吃洋芋。这习惯,小时有之,长大了,长到老,长到死,矢专不移。
在新疆的时候,左邻是四川人,右舍是山东人,前院是浙江的,后院是海南的。大家伙常常轮转转过过周末,这次忽啦啦拥去四川,对着一大桌子的地道川味,咂吧着红通通的嘴不肯停歇;下一周便可着劲儿抡起好大的饼子,一根根生葱卷巴进去,冲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却谁也不肯认输,嚷嚷着不把烫饼子的人累出一身臭汗绝不罢休;再下一周,便不小心跌进了海南甜腻腻的世界,粥是甜的,饭是甜的,菜是甜的,连巴巴儿包的小蒸饺都要伸到甜叽叽的面酱里去蘸蘸,吃酸的喝辣的甘肃老乡们,便一个二个苦着一张脸,一口饭塞进嘴里,翻过来滚过去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终于,熬到甘肃人做庄了。
醋溜洋芋丝,芥未洋芋片,辣炝洋芋头,红烧洋芋块,油焖洋芋饭,小煎洋芋条,洋芋包子,洋芋摊馍,洋芋麇麇,洋芋节节,洋芋搅团,洋芋面。总之,洋芋铺天盖地把那帮惯弄精巧小炒的战友忽悠的直翻白眼。
那个时候,我是最开心的。
快乐像盛开的洋芋花花,蓝莹莹,玉白白,眼丝儿也是媚媚的暖。
甘肃人有句自己的俚语:洋芋开花赛牡丹。
按我理解,该是一句赞誉才是,且是极高的礼赞。牡丹是何等的金贵?世俗眼里贱不上正席的洋芋哪里堪比?后来,来了平凉,才发现,平凉人似乎并不卖好这句“洋芋开花赛牡丹”,多是责人轻贱的不知道自己骨头有几斤几两的诬蔑之意,但这一点儿也没影响到我喜欢这句话的心意。
比如此刻,事隔多年,再述当初尽享洋芋宴时的那份开心,仍然是满心满怀的。一直定位自己是一疙瘩洋芋,巴望能够开出牡丹一样的花来,是私心里悄悄生长的根深蒂固的愿景。或许,正是因为这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我格外的喜欢吃洋芋,但凡是洋芋制品,无一不青睐。外省的战友朋友同学不理解这情结,个个戏称我为“洋芋头”,每每被唤作洋芋头时,竟也是甜滋滋的开心。
这开心,至一盘切得溜溜儿匀的洋芋丝儿香喷喷站在桌上时,便达到沸点。
洋芋,是西北粗野之粮,长得也陋,缺灵秀,少棱角,其相貌总体看来,是不招人待见的。偏这洋芋丝儿,却愣是有改天换地之能,一丝丝儿细弱却不失秀雅,苗条却不失骨感,如混血的美人,野性里涵养出几绺娴雅,那感觉,贼舒坦。
引为憾事的是,自己手笨,不会切。一大块儿剥了皮砺了水的洋芋,在我刀下纠纠葛葛出来,便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方,有扁,有宽,有窄——总之也就四个字:惨不忍睹!
于是,追求一盘匀称完美的土豆丝儿,就渐渐成了海市蜃楼的幻梦了。
偶尔按捺不住洋芋丝儿色与香的诱惑,便携了三五好友,专门去餐馆赶场子。不论哪家,进门只点洋芋丝,吃完走人,再赶下一家。几次折腾下来,再无人给我作伴。都说这丫头叫洋芋丝儿折腾魔症了,见我请饭,一个个躲得老远。
后来,遇着了他。
他是西北长大的男子,西北的男儿没几个入得了厨房,他也不例外。
不久,炊事班的小战士们像上了流水线,洗泥的洗泥,削皮的削皮,满满一案板的洋芋蛋堆成小山,他埋头苦攻,刀下诞生出高过小山包的洋芋丝儿——当然,最初的战果是接连几个月,炊事班的小战士们一见洋芋就皱眉,一听见那不规则的刀声就叹气。
日子一天一天平淡无奇的过,他的手腕肿了又消了,他的指掌磨破又结痂。
再后来,炊事班的小战士们就老追着赶着想要吃他炒的洋芋丝儿,细,匀,滑,晶亮,清香。
再后来,我的餐桌上,总有一盘美丽的洋芋丝儿。
洋芋丝儿跟美丽之间,本来是不搭界的。可是,他手底下的那盘,愣是不一样。翻腾遍所有能想到的词,也只有“美丽”两个字尚可堪配。
爱情比抹布扔得快。这是快餐了的时代里衍生出的快餐式的爱情。
有一个人天天以最美丽的心情,精挑细选购得洋芋,洗泥,削皮,切丝,薄青椒,剁葱花,配姜丝,点火,炝锅,把平俗鄙陋的洋芋搅炒成一盘韵味的美丽,且一炒就是十一年。
只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
2007年1月5日晚于平喟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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