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里藏乾坤，禅意弥漫。不仅思绪化为柔水千转百回，滴落书香，濡湿古意，心亦无法安宁，即使屋静，人静，流动的空气亦静，那愁合雾集的大荒山，那少女管弦轻唱的天香楼，那油膏如润的诗酒书画，那薄如蝉翼的“软烟罗”，那金钟铜磬的古玩，那嘤嘤如泣的唱词……钟鸣鼎食之家的细乐声喧，还是透过厚重的文字从百年前飘摇走来，令今人先仆后继紧紧追随。

有时候，不说通篇精读，单提哪句，就可让唏嘘如古筝铮琮，幽幽流泻潺潺奏鸣，于淡淡的尘烟处风起云涌，一刹穿梭时空，一刹浮生若梦，飘兮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晴雯大丫头身病，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本就痛恨兼之凄伤的一节，偏偏麝月又添上一句：“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宝玉有言在先，赞他的丫头都是秋天初开的明艳海棠，且又纯白洁净，又叹她们如杨似柳，最应该呼唤清风，比肩明月，从渺渺似烟的白蘋洲外，穿群岚，出岫云，提着裙裾悠悠走来。

柏杨之辨，可见某些不忍睹读的情节，已在多情的宝玉与无知的麝月随口道出的话里构成悲谶，不由分说堵住读者的一颗心、一双眼，让你感觉白海棠花开了，无香，在西风里，在秋水旁，傲美着清笑，惊心动魄地窒息着夜光水光，之后，还等不及你吟诗一首作曲一支，它便迅速枯萎，霜花坠地。是天意还是人意？我总误以为这不是虚幻的故事，常常想起秋海棠也刻意不缅怀娇俏、抱屈、念恨而终的晴雯。

然我终没看到一朵真正的海棠花，只在画里，图片里，电视剧里，知道它仪态万方，美艳绮霞，花甚丰，椭圆形，叶甚茂，点点新绿，枝甚柔，柄叶细长，望之绰如[ch*]女，叹之悲如悱恻苦恋，又名断肠花、思乡草，多有抑郁深苦之意。怪道用它来喻比晴雯——芳魂一去，“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

海棠无香，已让世人有恨，极大的遗憾偏又被千古奇人曹雪芹添砖加瓦，许是海棠，花开妖娆多丽，在红则绮秀盛世，在白则净雅俏丽，都惹天妒花颜了，不然万艳芬芳，为何独夺海棠之香？万花同开，何以独用海棠悲谶晴雯？

虽则凄凉的结局感伤动人，但它却能静静且残忍地在你心怀刻下印痕。已是不闻暗香，已是无浓郁、无清芬，为何秋风、秋云、秋雨、秋愁、秋情，中央或尽头，仍用伤怀来祭奠它的美丽？

只是不知道它花开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无香，还是那般倔强，越是无香，越把生命绽放得奇美？

因海棠而知昌州。天下海棠无香，独蜀地昌州被称海棠香园。据说那是海棠花唯一淡香微苒的地方，我没去过，自然信不得，只是恰好弥补了心内一点遗憾，虽则不如张爱玲三大恨事之痛，然终是因无香而了断了一些念趣！果真昌州海棠有香，日后若有缘行去，怎能不念那一阕白雪凝琼貌，碧鸡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连卷帘的丫头都沾染了李清照及海棠的灵秀，又何况极精极灵极俏极悟，久居怡红院，日夜对望“故烧高烛照红妆”之花的晴雯？无粘一丝其气质？

等到知道海棠花就是唐明皇称赞爱妃杨玉环：莲花再美只是生物，没有灵气，我有一朵有灵、能解人意、极富诗意的花，那才是最美，她叫解语花。并一边说，一边手指杨妃，众呼万岁，以至诗仙李白在后来写出“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的那朵解语花时，简直太惊讶了，怪道《红楼梦》中曾提到唐伯虎的一幅《海棠春睡图》，画的也是杨妃，醉卧于海棠花畔，花极媚，人极憨，人极艳，花极甜，天真纯朴，温良静好。又怪道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湘云拈了一枝海棠花，题了“香梦沉酣”，并得诗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

之前，湘云又于山石僻静之处石凳上醉睡，四面的芍药花飞落了满身满地，书上写“差点被落花掩埋。”虽则有些夸张，但想来的确奇美。只是那芍药，终其意，不过曹先生掩人耳目，不能让秋海棠开在春天罢了！

或许秋风送走雁阵，霜叶铺满石径，点滴寒意，万般萧索，此时孤独一个人，总会心绪沉重，若真需一朵花来解语才能摆脱秋的凉境，那么，菊花隐逸，霜梅尚早，百花已凋零，木叶已落江渡，自然除了秋海棠再无别花，可叹的是它甘愿此任，竟能为人解语，又能为人留存一分思乡之情，让人隔海隔江而生出的眼中雾霭，既朦胧了袅袅婷婷的风月，又烟霞散漫地疏开冷冷秋意，那些如云般忧伤和遗憾就被它覆盖在花开的美上、笼在凌霜栉露的微笑。秋海棠，断肠花，思乡草，每一个名字都将开遍无涯无际的天海，去为人们解语！

海棠无香，晴雯屈亡，也算喜爱它的人们心内的一丝苦结吧！正和了那秋天的气息及运脉，于它，于她，总是没辜负选择在秋天来临，选择在秋天盛放，选择在秋天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