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生大叔是我们村子里最不幸的人,尤其是在2006年。
作者语
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对岸有一个十多户人家的村舍,名字叫“夜湖岩”。相传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坚立在湖中心,每至夜深时,岩石闪闪发光,能把湖水照得通亮。现在,湖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里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依稀记得有那么一片美丽的湖水。
“夜湖岩”离我居住的村子不远,仅有一条小河之隔,加上两边的住户都被编在同一个小组,所以,在大家的心中,早已把这两个村子合而为一了。
这两个村子合在一起的名字叫“老街”。
现龄五十多岁的和生大叔就住在“夜湖岩”,他是花园小学的一名教师,本该退休的,但因为他的教学成绩特优和村子里缺少师资人员,故仍留校任教。
和生大叔的容貌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他身材修长,犹如一棵瘦瘦的竹子,总穿着一套破旧的深蓝色中山服,让人联想起解放初期的人物。
家境贫寒的和生大叔三十多岁时养了一个儿子“盐”,之后,妻子又给他添了一个女儿,非常倒霉的是这个女儿弱智,二十多岁了,智力还如同五岁的幼儿。
可以说这算是他的第一个不幸了。
和生大叔是一个慈和的人,他讲话的声调一向很细,他柔声细语的样子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也在大家心里留下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人们都认为他是好欺侮的人。村子里的人都不太给他面子,遇上一些不讲道理的人,还会跟他吵架。
每当和生大叔与别人吵架,他老婆叶大娘就会站出来。这个女人的嗓门特别大,嚷起来时,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得清。那些欺侮和生大叔的人就会被她的大嗓门压下去,败阵而归。
和生大叔夫妇是一对热爱劳动的典范,他们家的地都被别人家的种得好,种的蔬菜又大又鲜嫩。我家里常常吃他送的茄子和红辣椒。我一直认为父亲种菜的本领不如和生大叔,事实也是这样的。
不光是蔬菜种得好,和生大叔的一手毛笔字也写得方圆数里,无人可及。他小时候念过私塾,是经过正规训练的书法。每逢春节,夜湖岩的乡亲们就会找他帮忙写对联。那时候,是和生大叔最扬眉吐气的时刻。我亲眼看到他写对联。
他把裁好的大红纸平摊在地面上,捡上几块小石头轻轻压住,然后,他拿起毛笔。再挽起袖子,大笔一挥,于是,人们的面前立即出现了一行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墨香阵阵,有趣得很。
不仅仅毛笔字写得好,和生大叔还会写文章,他早年在县办报纸上发表过大作。后来,因为生活太窘迫了,他放弃了写作。
和生大叔到花园小学任教是近二年的事,在教书以前,他一直都在黄石的一家港口挑煤灰和沙子。我去过那家港口,是黄石市最大的一家,也是挑船的工人最辛苦的一家。一担煤灰放到肩头,至少也有120斤,一次挑下来,需几个小时。沙子更重,估计一担有150斤左右,湿沙子更重,不是一般人能挑得动的。
和生大叔家没有劳动力,妻子是一个老实的农家妇女,到深圳打工,根本就找不到工作。一家的开支,只能依靠和生大叔了。
他的儿子盐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非常听话。学习成绩在全班一直名列前茅。为了供“盐”读书,和生大叔一直在那港口做工,开始时,每月挑二十天,只能拿三百多元,在90年代,这点收入还是算可以的,2000年后,他的工资长到了600多元。这么一点钱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确实是太少了。为了儿子能读完大学,和生大叔在港口一口气做了十多年,直至2003年,盐才从大学毕业,分到蕲春三中当了一名高中教师。此时,和生大叔才松了一口气。
盐是一个争气的孩子,他在三中教书期间,不到一年时间,又通过自修考上了研究生。他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一名研究生,是我们村子的骄傲。江西的一所名牌大学选拨人才,看中了盐,又把盐调到了那所学校。每月工资增加到了4000多元。此事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知道我们那儿出了一位才子盐,是全镇人的骄傲。
幸福就象一只长了翅膀的蝴蝶,悄悄地飞到了和生大叔的家。正当一家人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时,一件更让和生大叔高兴的事情又来了。
盐找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子就是盐所在的学校的校长的千金。和生大叔甭提多么快乐了。他踩着单车上班时,嘴里吹起了口哨。他的妻子叶大娘也见人就笑,仿佛吃了蜜。
我们也为他高兴。听说盐正准备攻读搏士学位,如果他有了搏士学位,我们觉得更光荣了,走在旁人面前,我们都会觉得沾光。
一个苦尽甘来的家庭,是让众人羡慕的。和生大叔享受着那份荣耀,内心的欢乐简直无法以笔墨来形容。
我实在想不通的是上苍为什么会安排这样的一种灾难,那是一种对善良人的讥讽,是让我们非常愤怒的安排。
2006年年夏天,和生大叔的儿子盐突然回了一趟家,他说自己感冒了,要回来休息一些日子。叶大娘说感冒也能算病吗?我们穷人家,有点小病也得挺下去。
下午,叶大娘让盐帮她到菜地里锄草,盐说妈,我真的有点不舒服,我的腿都迈不动了。叶大娘的脾气不好,她说迈不动你也得去,别以为你当老师了,身份就不同,在我眼里,你还是盐,能帮我做一点活的盐。
除完草后,盐回到家里,感觉全身不对劲,他睡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盐在家乡的诊所吃了一些感冒药后,似乎症状好了一点。
过了十几天后,他又离开了家,返回学校。在一辆中巴车上,他撞到了一位熟人,那位熟人看到盐的脸色有一点异常,问他怎么了,盐说没什么,只是感觉身体不象是自己的,浑身无力。
和生大叔不知道盐患上了绝症,盐自己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天后,盐从学校打来电话,叫和生大叔亲自去一趟,并说爸爸,如果你们不来的话,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听到盐如此说,和生大叔大吃一惊,但是他仍然没有想到盐会死,他不相信。盐是他的儿子,一向身体都很好,怎么会死呢?
和生大叔并没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以为孩子病了是小事情,过些日子就会熬过去。盐小时候病了,都是熬过去的,家里穷,没有买药的钱,一些小病就无所谓了。盐的身体也很争气,每一次都能熬过来。
直到有一天,学校领导打来电话,说盐不行了,已经转院了。
和生大叔这才慌了,他和妻子一道匆匆地赶到盐那里。他们看到盐疲惫地睡在病床上,身上挂满了输液管。盐的未婚妻和岳父也来了,那女孩子戴着一幅近视眼镜,她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起,离盐大约有十几米的距离。他们不愿意看到盐奄奄一息的模样。
盐的全身都肿了,尤其是腹部。医生说盐患的是肝癌,是晚期了,无回天之力。和生大叔望着连话也讲不出来的儿子,他的眼泪“涮”地一下淌了下来。叶大娘当时就晕了,倒在地上。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儿轻轻地晃动着,仿佛不忍心看到这一幕。
盐走了,一个人走的。他走的时候,才28岁,正是芳华正茂的年龄。就在那一个炎热的夏日,和生大叔看到了自己的不幸。他哭不出声,他似乎很镇静的样子让我们感觉有一些可怕,但是,那时候他确实是镇静的。
盐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一个晴天碧日,我给他放的鞭炮,一直把他送到了后山上。在场的人都流泪,我也很伤心。只有和生大叔没有流泪,他没有泪水可流,也可能他心里连血都没有了。
若不幸从此结束,和生大叔就不会如此憔悴了。
一个月后,新的不幸又降临到和生大叔的头上。他的母亲,高龄80多岁的吴奶奶因病逝世。这位老人在数年前就双目失明,她与大儿子(和生大叔的哥哥)生活在一起。和生大叔的大儿子是一个家贫如洗的人,娶了一位哑巴妻子。哑巴妻子并不贤慧,经常责骂瞎眼的婆婆。和生大叔想把母亲接来一起住,由于多种原因,未能如愿。
这一次,盐突然死了。吴奶奶伤心欲绝,没过上一个月时间,也随后而去。
和生大叔很后悔,他想以前生活清苦,没有能力照顾老娘。自从盐到三中教书时起,家中的状况好了一些,却也没有孝敬老人家,现在,老人家撒手归西,想孝敬也来不及了。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老年丧子,和生大叔在丧子后,又丧母,可谓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作为他的近邻,我为他而哭。
写到这里时,我的电脑里传来了张信哲演唱的歌曲《白月光》,我没有听清他唱的是什么内容,只能从那忧伤的曲调里感觉到一种心痛。
对于和生大叔来说,人生是一支凄凉的歌,他流血的心灵,怎么承受得了这些不约而至的不幸啊!是不是上辈子,他做了太多的坏事?老天要让他得到报应?或者是老天弄错了,才无意间把所有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
如果仅仅是这些也还罢了。
前两天,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父亲告诉我和生大叔为母亲送葬时办客的礼金6000多元被小偷摸走了。那可恶的小偷也太没良心了。和生大叔如此不幸,他还要来偷钱。他忍得下心偷和生大叔的钱吗?
我只能在心里诅咒那小偷不得好死,来生变成猪和狗。我不知道和生大叔是如何度过这些打击的,若是我,可能早便倒下了。
夜湖岩是一个美丽的村舍,那里稻香横溢,竹林青翠。几家新建的楼房在这块安静的土地上显得格外醒目。几条水牛被人系在河边的一排柳树下,正在那里喷着响鼻。
老人们传说的那一片湖水仍然在我们心头轻轻地荡漾,阳光落在水波上,折射着闪亮的光芒。
我仿佛又看见和生大叔领着盐去菜地里摘菜,回来的时候,他还让盐送了一大抱鲜嫩的青菜给我家。奶奶接过盐手里的菜,又疼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盐是好孩子。
和生大叔微笑着向盐招手,盐就又回到了和生大叔的身边,他们两人在金色的夕照中向夜湖岩走去。天边的云彩好美,那父子两人的身影更美,让我有一些惊诧,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一幅画么?是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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