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安静,雪在飘。
有雪的夜晚,常常是一种浪漫。可是,此刻,我却走在冰上。
雪的浪漫僵硬成冰了,手指也僵硬,发丝儿也僵硬,心,也僵硬——我想你了!
思念,原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可是,此刻,娟如丝的雪却尖锐如刀冷冽如风了,因为,我刚刚把你留在冷硬的风雪里了。
结满冰花的车窗,遮蔽了你佝偻着拼命挥动的手。我努力的睁眼,再睁大些,想看清楚你,想记清楚你的面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的离别,都使我惊恐着不安,心底渗寒,生怕下一次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每一次,我走,你都留在踩满我儿时脚印的小径尽头,每一次把你留在那里的时候,我的心,都刺刺的疼。曾经,把沾满泥巴冰寒的小脚丫放在你胸口的时候,我就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带你离开这里!等我长大了,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一定,会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美丽最尊贵的女人!
你站在小径尽头,手一直挥着,身子越来越佝偻。
你越来越小,我越长越高。
我长大了,我要上学。我回来,又离开。
你一次一次送我离开,我一次一次把你留在那里。
一次一次,我坐上车,一溜烟离去。
离去的时候,贴胸的口袋里,装着一层一层绸布也裹不住汗湿的钞票。
我长大了,我要工作。我回来,又离开。
你一次一次送我离开,我一次一次把你留在那里。
一次一次,我坐上车,一溜烟离去。
奔向繁华喧嚣的城市,找寻我的位置,铸造我的生活。
今天,我又一次把你留在冰雪的小径尽头。
我要带你走,你死活不肯。你说你老了,人邋遢,住不惯干净的楼,住不惯城市的喧哗。
我拖着你的手,不肯走,一遍一遍恳求:给我机会,让我带你离开!
你只是不肯,衰弱的脸上,挤满了笑。你说只要我好好儿过,就是对你最好的报达!
我背转身,想咽回满眼的泪,却无助地感受着一种心痛的冰凉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慌忙蹲下身,抓了满把的雪,使劲儿地在脸上搓,嘴里笑着嚷嚷说,我小时候你老说用雪洗脸会长得漂亮,我都洗了几十年了,咋越洗越难看?
你急慌慌拉起袖子,拼命地擦我的脸,嗔怪地怒:死女子,就你猴儿似的,看冻着了!
我一下一下甩着僵硬的手,雪粒儿化了,顺着指尖如箭射出。
你不管不顾地抓了我的手,塞入臃臃肿肿的棉衣里,冰寒的手指,紧紧贴伏着你松驰的胸乳——妈!
我咽回了泣血的一声唤,把头搁在你的肩上,安静着闭了眼。
“娃,别挂我。好好儿地,好好儿地过活。”你喃喃的声线里长满苍老的茧子,那茧子如你脚底的死皮,如你皴裂的掌纹,如呛入我眼的雪粒,糁得人骨缝都寒。
车远远的来了,我死死的攀住你的肩,不肯离开。
你衰弱的手臂出奇的锐利,你如擂台上的拳王,生生扳去我的手指,残忍得没有一丝儿怜惜。你捋起额角的白发,韵味成古罗马的骑士。那一瞬,你的从容与无情如酸枣尖锐的刺,生生的扎疼了我。
我拢了手,转身上车。
你的手心,攥着我刚刚留下的新暂暂一叠厚厚的钞票。
车门即将闭上的一刹那间,我后悔了,我扑向冰雪中的你——只来得及看见刚刚趟过你脸上纵横沟壑的一颗泪正缓缓的流下,车门就无情的合上了。
你停留处,冰雪漫卷。
我安坐处,暖气如春。
我嘶喊——妈!
泪肆无忌惮的落下。
妈,我的把泪流在女儿身后的妈妈!
你心心念念想着不愿影响了我的生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摔伤过的腰,你肿胀着的腿,你疼得无法如睡的脚,要怎么样才能走完一个人的那条冰雪的小径?
雪在飘,夜静得冷酷。
我把自己留在冰雪的街头,一声声数着脚步,想像中计算着,小径处你抬脚的次数和每一次落脚的间隔。
十里冬街,摔倒了无数处,浑身的疼痛与青痕映在镜中,我大恸——原本,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带你离开!
返身搭上回程的车,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还没有长大,我还需要人陪,妈妈,请再陪女儿一程,好吗?
2007年1月4日夜手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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