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最幸福快乐的日子,是收割春天播种秋天的时候。春去夏至长枪形仓房前的石灰坝子里,日夜是大人们的欢歌声,小孩们的哭笑声,连笳的啪啪声,机器的轰鸣声。那一月多不仅收获庄稼,也收获人们的好心情,更收获我童年难得的快乐。
立夏刚过,麦子在节气的催逼下,眨眼间黄了。姑娘婶子大姐们抡开膀子割,镰刀在热烈的阳光下跳着狂野的舞;上了年纪的爷爷们捆,沟壑纵横的脸灿烂如花;年轻的叔伯大哥们背,悠扬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中年的叔伯们与牛播种玉米红苕高粱大豆小豆绿豆花生,吆喝声和哞哞声此起彼伏;小脚的婆婆们在仓房坝子里翻晒已收割回去的豌豆蚕豆油菜。在人和牛的欢声笑语中,麦子欢笑着回到了家--仓房的大石灰坝子里,被堆成七八米高的垛,与肚大头小的油菜垛豆垛们比美。
起初,麦子和蚕豆豌豆油菜是用连笳打。有露水的早晨,无力犁地插秧太慢的爷爷婆婆们把麦子油菜蚕豆豌豆穗对穗均匀地铺开,午后再翻一遍。夜里收割播种的人们吃了照见人的饭,你扬我落地打。欢快的啪啪声里有笑声有歌声,还有小孩们响亮的哭声。那整齐的啪啪声高亢震耳响彻长夜,如范成大的“笑歌声里春雷动,一夜连笳响到明。”第二天,大人们红着眼睛或耕地播种,或灌水(用手摇木制水车)插秧;小孩们或割草拾柴,或上学读书,或在坝子里玩耍。
最好玩耍的时候,是有了人多高的动力机和旅带式的脱粒机。晚上,仓房檐下燃起两盏耀眼的煤气灯,在机器的歌唱声中,大人们说笑着用榆木杈挑着柔滑纤细的麦草豆苗油菜秸,用竹筛筛欢蹦乱跳的麦子蚕豆豌豆菜籽。小孩们在麦子垛油菜豆垛间捉迷藏。高高的垛与垛之间相距不到半尺,灯光照不到,几十个在星空下微笑的垛山像迷宫。我和伙伴们在泛着麦香豆香油香的缝里钻来钻去,不时爆发出盖过机器的歌声的笑声,也不时响起疹人的哭声。玩耍得累了,便坐到石阶上托腮看劳动的大人们。
割捆麦草的是两位年轻的婶子。她们左手按住麦把,右手的镰刀由上至下轻轻一划,稻草砉然断了;左手一抹再往前一送,麦苗齐刷刷地就到了脱粒机的大嘴边,右手刀一挑,一把麦子又到了面前。她们动作敏捷优雅娴熟,如武者舞者。往脱粒嘴里送麦苗的是四位年轻力壮经验丰富的叔伯,两个人一组,十分钟换一次。从风口飞出的麦尘涂得他们面如黑炭,除了洁白的牙和笑意满溢的眼睛,分不出哪是眉毛哪是鼻子哪是耳朵。竹笠压在眉上的人,从脱粒机的出口用簸箕把麦粒麦壳碎秸的混合物撮去倒在两个人抬着筛的竹筛里,尿素袋子做的背心上的红色“尿素”二字在灯光下鲜艳夺目。在机器前挑麦草的人,头戴篾笠身穿长袍,从机器嘴里飞出的如石麦粒打得他们呲牙咧嘴怪样频现。六个人,分两边站,用木杈把似浸了油的麦草挑到坝子的一角,再由两个人用齿钯拉去堆踩成一座在灯光下耀眼的金山。堆踩麦草是个技术活,麦草柔滑纤细不易踩紧,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洋意谗涎欲滴的齿钯。村里只有两位老人堆踩的麦草垛不会倒,既高又圆,非常的好看。从我记事起,每年都是他俩在堆踩麦草。
看得厌了,便立到灯下看飞蛾们跳舞。它们拍着如丝如绢的翅膀,围着煤气灯舞蹈,舞蹈得痴了便扑上前与灯接吻,吻后魂魄俱飞。虽很惨烈,仍有成群的后继者重蹈覆辙--舞蹈后与灯热吻瞬即殒去。
看着飞蛾们的爱之舞,我的下眼皮和上眼皮打起了架。揉揉酸涩的眼睛,又去和伙伴们捉迷藏,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才去馨香扑鼻的麦草上躺下。满天的星星和温柔的月儿笑吟吟地看着我,吟唱不厌石头河的歌声在夜的胸膛里萦绕。夜君降临后在山林里摆擂的猫头鹰兔子狐狸们倦了,偃旗息鼓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在人们机器的笑歌声中,在月亮星星的亲吻爱抚下,我进入了有白花花的米饭,香喷喷的肉片,花花绿绿新衣服的梦里。
拂晓,山林田野小河房舍睡眼蒙胧时,正大吃大喝肉片米饭穿新衣的我,被眼睛嘏满了血丝的母亲拎着耳朵叫醒。揉着也嘟着嘴的眼睛,去豆垛边慌张地扯下几把豆角(那时粮食匮乏,逮着了不但要扣工分,还要罚做苦工)。边往家走边剥了囫囵吞下,到家喝碗凉水就去拾柴割草,直到日头当空才回家吃--不,喝映着小人儿的饭,刷洗了碗筷又去拾柴割草。傍晚,饭也没吃(没煮,母亲说“节约”)仍去豆垛边慌里慌张地扯几把豆角,在暗处胡乱剥了吞下呱呱直叫的肚腹,或去和伙伴们在麦子油菜蚕豆豌豆的垛间疯吼疯叫疯笑疯哭,或坐在石阶上托腮看大人们幸福地劳动,或立在煤气灯下呆看飞蛾与煤气灯演绎的生死恋。玩累了,看累了,便枕着清香沁腑的麦草豆草油菜秸,被柔柔的夜风月亮星星爱抚亲吻着,进入有肉有米饭新衣的梦。机器的歌唱咳嗽声,大人们的嬉笑吵闹声,被憨厚的夜接纳,被墨蓝的星空消融,迎来黎明和朝露。
春收夏播的日子,是我童年里最幸福快乐的时候。生性暴戾心如坚冰的父亲,白天要收割耕播,晚上打麦挑草,无暇打骂母亲和我兄妹四个;脾气暴躁心硬如铁的祖母,忙于晒麦择豆,没时间谩骂母亲。我,也可以和家庭幸福的伙伴一样,除了拾柴割草捡豆拾穗煮饭刷碗喂猪侍鸡,就是寸步不离地在仓房坝子里玩耍。那一月,我家没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声和婉转稚嫩的歌声。
在麦垛如山,豆垛如房的仓房石灰坝子里,有我童年难得的幸福,每次忆起都心跳加速激动万分。童年是一首好歌,童年是一口深井,童年更是一缸美酒。令人百唱不厌,担舀不尽,细品不不够。
本文已被编辑[帘外落花]于2007-1-4 21:43:3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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