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5
木匠
柳三走进卢婶的生活,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夏夜的天空,倏忽闪现了一下,旋即消逝了,无影无踪……谈起往事,卢婶会神情疲惫地对母亲说,这都是命。的确,瞎子何三给他算过,卢婶是火命,柳三是金命,火能克金如何久长?她的身边需要一个木命的人。“这个木命的人是谁呢?”大有店二大娘和妈妈聊家常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这样问。
木匠胡庭芳是一个性情温和带点忧郁的人,我们家乡老一辈多是聚族而居,兄弟们是从同一个祖父那里排下来,木匠行四,大家叫他胡老四,庭芳这个给人带来美好联想的名字便被忽略了。其实他是个独生子,深得父母的珍爱,传他一手好工艺。他不但木匠活好,还喜爱音乐,擅长箫管,是茶馆和剃头房的常客,在小镇,这两个毗邻的地方可算是文人荟萃的“沙龙”了。老木匠是爷爷的朋友,胡家爷俩是我们的世交。我六岁时,四伯三十七岁,但他半生坎坷,年少出走,当兵负伤,留下了许多故事,在小镇上传为佳话,说书人还加以渲染,编成段子传唱四方。在下面的叙述中我已剔去了那花稍芜杂的成分,这事得从我出生十年前说起……
在坨镇肖家是个大户财主,住村西,离我家不远。肖老太爷有三儿一女,老太太早逝,二奶奶生的儿大排行小六,大儿子管家,二儿子在奉天张家军里当个小官,那是民国十三年的事,经他介绍把家里的小妹许给同僚何姓。姑娘要出嫁了,要作许多针线活,还得打些家具,借此机会在娘家宴请宾客,拉拢官绅。夏天,胡木匠被请去了。
胡家祖传细木工,胡木匠远近驰名,专作庙上的活,也给官绅财主修缮宅邸,打造家具,诸如廊檐门窗,桌椅屏风之类的镶嵌雕镂。为此他收集了许多画谱,像芥子园的,还有一些带绣像的木版书,他们成了儿子老四的启蒙读物。这中间有一本光绪五年的刻本《红楼梦图咏》。胡木匠怎么也没想到这几册为了给达官贵人装点家居的《图咏》,竟注定了小儿子一生的坎坷命运。
我们家乡有一句谚语,叫做“老不看《三国》,少不读《红楼》。”乡民们认为《三国》讲计谋,让人学奸;《红楼》谈爱情,使人变痴。老而学奸已经派不上用场,空让人骂;少而变痴,一辈子是废物。这谚语并不反对学奸,而是嘲笑那奸而未得实惠者。倘若少年读《三国》,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因计谋而升官发财,那就又当别论了,那要比少年读《红楼》变成呆子强多了。
说到这儿又使我怀念起家乡父老,那些光着脊背在树阴下编织箩筐的汉子,那些在酒饭茶肆高声吆喝,招来雇客的堂倌,那些衔着烟袋,面带微笑听唱鼓词的老者。他们是多么聪明睿智深谙国人的哲学啊!
胡家小四那年二十岁,跟爹爹学木匠。那两年做细活的少了,胡四便也做些农家器具。就是在这些物件上,他也总能发挥些细木工的巧思,就如年前他给王磨坊造的磕面柜和扇车子就别具匠心,加了精巧的活门,使用者十分喜爱。
老四念了一段私塾,认识字也懂算术,他看了不少爹收集的市井文学,什么《全相三国志平话》,《岳飞破虏东窗记》,鼓词《秦琼打擂》,《穆桂英烧寨下山》,在这些书中《红楼梦》把他给迷住了。
可是,你叫一个小木匠到哪里去找竹影婆娑的潇湘馆?哪里去找碧纱窗幔飘来的袅袅幽香,悠悠琴声?还有那纯情少女的诗意芬芳……
小木匠算是给毁了!出生在茨榆小镇,在市井中辗转的小木匠,背着刨凿斧锯随爹爹走村串屯,终日为简陋的衣食而奔波的小木匠,算是……给毁了!
曾经有一个给肖家拔草摘豆的丫头,姓黄,叫菜花,十七岁,红红的脸蛋儿,性格泼辣,像家乡的高粱一样憨实可爱,她热情如火地扑向他,在肖家的草垛里向他敞开热气腾腾的胸怀,他却提不起神来。
在这穷乡僻壤,除了高粱地就豆子地,要莫就是荒岗沙丘,树倒是有不少,可到哪里去找那花木葱茏裙裾飘香的大观园呢?
小木匠算是给毁了!
那一天,他给爹爹作四扇屏选料。肖家二少爷是个新派,想借妹妹的婚事把家里搞得排场一些,网络同僚。从外地运来了一些木料,有紫檀、红木、和楠木,在当地也买了些花梨、杨、樟和松。
胡木匠对儿子说,作屏要镂空透雕,最好选香檀,它的木质细密,纹理清晰,也不太硬,性脆不变形;刻起来也不粘刀,不呛丝;颜色有红有黄,上了漆很显眼。如果檀不够,就用它作饰件,用楠作框架;楠木色泽暗褐,古朴典雅;楠还比较软韧,不劈不裂不走形。有一次小四拣一块料,不能断定它是不是檀,便去问爸爸,老木匠便提一壶酒来,在料上洒了一点,然后用小白褂的边擦了一下,让儿子看,口里说:这是紫檀,紫檀见酒变红色……
爹走后,胡四慢悠悠地在挑选料,心里还在想着潇湘馆,忽然,一个苗条的小女子向她走来,猫一样轻飘。
“大哥,”声音细细的。
小四停下了手里的斧子,那是一个小小斧头,用它来查看木料的韧性、致密度和纹理。
一个白白的细眉细眼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
“大哥,能给我做一个绣花架子吗?我是这儿的绣工叫小翠。”
那怯怯的带一点娇羞的仪态,正是他梦中的所求……
绣女
肖家的后院在老宅的西边,面积是老宅的两倍。它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宅基地,前边是二层院,后边是个园子。园子与老宅的后园连成一片,栽种了家常用的菜疏:茄子、豆角、黄瓜之类。房基空着,种了一片向日葵,边角处堆着石料,长满了野草闲花。挨着老宅有四个谷仓,燕子栖息在它尖顶的檐下。这后院的西边是场院,它们之间是一排高大的杨树。宅基的南边背靠老宅的西厢房搭了三间棚子。里面堆了许多木料,还有一个大案子。财主家多是如此,每年都有些木工活,诸如车辆、犁耙、扇车、门窗之类要打造维修。肖家本打算给老二盖房子,因他当兵在城里安了家,这院便空着。院的南北各有一个大门和角门与老宅相通。
眼下胡木匠在老宅的西厢房里精雕细刻;儿子小四便在后院的棚子里选料下料,往屏风框架上镶嵌饰件。这活儿,老四干得很细:他先把那些刻好的花鸟用水砂和粗布磨好,端正地摆在框架上,用细细的铅笔勾出轮廓。接着拿窄小而锋利的凿子在线内刻出一个浅浅的槽,不断用手指拭摩,将槽底铲得很平,然后反复拿饰件测试修正。末了,在它的底部涂上薄薄的胶,在上面垫上布用小木锤轻轻敲进去。由于饰物的大部凸现在架上,不同的材质更衬出精美的浮雕效果。
爱总是激发着人对美的追求。
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风景何尝不如此。自从小四认识翠儿,她那娇小的身影在棚里出没,这荒凉的大院也变得有了情趣。菜花间飞舞的蝴蝶,庭院里呢喃的乳燕,就连那在夏风中喧响的杨树也都变了样。似乎它们都成了快乐的精灵,在光波中款款摆动,在清风里低低吟唱……这晴丽的夏日多么美好啊!舒爽、温馨而生意盎然。
有的美学家说这是“移情”,有的美学家说“不!”;其实小四欣赏的不过是大院在他脑子里的“底片”。底片既在脑子里,免不了染上情绪色彩。是啊,马夫兼更倌的老孙头就没什么感觉。他不是也经常从老宅的角门出来穿过后院到场院的马厩去吗。他老是闷着头,太累……
胡四做的绣花架子不仅翠儿喜欢不得了,连老太爷也端着水烟袋绕它转了三圈。
乡下妇女绣花都用花撑子,圆的有团扇大小,竹制的两个圈卡住绣件,绷得紧紧的,轻轻巧巧拿在手里,随意翻转剌绣。姑姑就有这样的花撑子。我有几个兜肚,上面的`喜'字,小猪,带金穗的铜钱,都是姑姑用那花撑子绣的。外婆家河村的吴姨给她女儿的布衫上绣的荷花,也是用那样花撑子绣的。
可是小翠要绣的是大件,花撑子不顶用。胡四做的绣花架子像是一个长方形的空心几子。有一尺半宽,三尺来长,在宽的一端,有一根位置可移动的棍。绣件套在棍上,棍上有绳紧绷在架子上。架子设计的匠心之处是它的四条腿可以伸缩,夏天可以支在葫芦架下,冬天又可以放到炕上。
翠儿特别喜欢这花架子,竟与它形影不离,绣起活来废寝忘食。小姐看她这样勤奋,也摇着手帕走过来夸奖一番。
小翠要绣的帷幔,包括它前面一段三尺来高的帘罩,它和幔帐一般宽,那上面少不了各种花鸟人物。她不善创意,需要别人画成纸样,她再描到布上注上颜色号码,然后去绣。而设计花样正是细木工胡家父子所擅长的。老头有经验,儿子小四更是天资聪颖,他用工笔线条勾勒的花鸟鱼虫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特别是他笔下那些小姐丫鬟更招人喜爱,个个都是柳腰慢摆,裙带飞扬,婀娜多姿。他爱画她们,还专门跟坨镇年轻的画师水石先生学过艺。
当腼腆的小翠红着脸说出她的请求时,胡四便一口答应;接着便取出他的芥子园和各种绣像图本;翠儿看了显得惊讶和兴奋。
就这样在木料棚的长桌上,两人摊开纸笔切磋起来。天真的小翠在观赏胡四的描绘时,赞叹里含着倾慕。
翠儿爱看小木匠刨木料,他的动作慢悠悠的,准确而有爆发力,白粗布背心衬着那结实的肌肉,正是这个苦命的孤单的女孩所企盼的——可以兴家立业的男人应有的力量和美。
两人在挑选花样翻阅图画时少不了比肩接肘耳鬓厮磨。有一次,他们翻到《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卿卿我我的姿态,不禁相视一笑——你很难说清那愉悦的目光是欣赏画中的美人还是喜爱面对面的肖像……那青春的容颜,灿烂的微笑,正燃烧着情爱,飞扬着霞彩……
这时一只蜜蜂飞来落到张生的脸上,他们便大笑起来。渐渐地笑容收敛了,俩人对视的目光却有些惶惑了。
“你这,小褂,汗透了,我……给你洗洗吧。”翠怯怯地说,纤指在他背上划了一下。
知音
酒酿好了,封起来埋在地下,过若干时日打开,才好喝。一见钟情的爱,好像也需要时效的作用。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两个年青人熬过了多少不眠的夜啊!晚上躺在炕上,月亮移着窗棂的影子。翠儿听见后院传来悠悠的箫声,她知道那是胡四吹的。箫声呜呜咽咽,像小河流水,诉不尽她的苦难……父亲去世那年的夏天,母亲带她回外婆家,在羿家桥的小河边坐了许久许久。哪里有活命的路?何处是安身的家?小河水汩汩的流,就像这箫声如泣如诉……莫非小木匠知道我家的命运?他如何能这样打动我的心!人活世上知音有几?郁郁的箫声带着苦情又化解苦情,像柔柔清风抚慰着往昔的忧伤。听着听着翠儿已泪水盈眶……
木匠和小翠虽然近在咫尺却不能天天见面,半个月来为了赶活小姐把翠盯在眼里。有时木匠便叫肖家小六捎个信。小六是小姐二妈生的,那年六岁,一个灵俐的孩子,下了私塾,就爱找胡四看画书。
那一日小姐随二哥去奉天买嫁妆,歇晌的时候,翠儿跑过来。小四忘情地搂住了她。她顺从地偎依着,有点发抖。片刻,复将他轻轻推开,坐到一边掉下泪来。小木匠慌了,莫不是自己太造次?翠慢慢讲起她的身世。
她娘是羿家桥人,嫁给南三台林家一个浪子。林氏家族有两三个大财主,信教,洋人用庚子赔款在三台子修了个教堂(后来梵蒂冈承认满洲国,教会在这块“王道乐土”上更是横行无阻),教堂传达天主的声音开了个戒烟馆。吸鸦片到戒烟馆去,这确实有点滑稽。主在十字架上吊着膀子,以悲悯的眼望着白皮肤的孩子运鸦片给黄皮肤的孩子吸。小翠的爹就在烟馆里混。没几年,家产散尽,他也带了一杆烟枪,躺到了六块板钉成的棺材里。翠儿娘用衣襟擦干了眼泪,在娘家住了几日,思前想后,便拖着六岁的翠儿来到了茨坨肖家,当老妈子。因她女工好,专作炕上活。一大家人,针线活多。这样过了五年,翠娘也死了,据说是奶疮,用现在科学的眼光看就是乳腺癌。
从此翠成了孤儿,就寄养在肖家作丫头,今年也已十七岁。本来她外婆家还有一姨一舅,日子过得都艰难,只在年节来接她,也带些礼物给好心的肖老太爷。
翠静静地讲述了家世,拿眼望小木匠,这个多情的小子早已泪流满面。这时太阳已经西斜,老杨树的影子偏了过来。风吹起,叶子沙沙响,荒草中向日葵沉甸甸的头摇摆着。
稍许,姑娘又平静地说:
“那一天我在里屋无意中听到姑娘和二太太说,要把我带去。肖家那个未成亲的女婿来过两次,他在张大帅那当个小官,我给他们上茶,从他和老太爷的谈话里我隐隐约约听说,他们想把我带到城里去,说是姑娘得有人侍候。将来也让我认识认识他们的同僚。姑娘为探听我的口风,还讲了个故事:说如今给当官的作小如何受宠爱。我把这事跟教我画花样的水石先生说过。他分析了之后悄悄对我说,按姑娘那性格岂能容你争风,闹不好会把你送给他们的上司,拿你当礼物……”
翠儿讲得很平静,似乎这事她已想了很久:对于一个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出路又在哪里呢?
今天她这样缓缓道来,可要看看胡四的态度……
果然,小木匠听罢原委,双膝跪了下去……
从此,翠儿便时而来棚子里与胡四相聚。两人海誓山盟,以身相许,青年男女的柔情蜜意便在平静中发展着。
那一日,姑娘在案上描图样,弓着纤细的腰身,一缕阳光照在她的发际和稚嫩的面庞,幻一圈光辉,她的白白的细细的手指在图纸上蠕动。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他咳嗽两声,小木匠望着,心里陡然升起无限爱怜。他放下了手里的尺子,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霜降了,你可要当心,别着了凉。”
她便也倚着他:
“看你说的,我是金枝玉叶吗。”
她沉默了片刻,用下巴指指她正在描的“黛玉葬花”:
“再讲她吧。”
于是他便坐下来,又给她讲了“大观园”里的故事。
“她跟你一样,没了爹妈。”
“我怎能跟人家相比,姥姥也死了,没人疼爱,是卖到别人家的丫头,像那个……补裘的……”
“真的,你的手和晴雯的一样巧,还那么美,那么柔软……”说着他便紧握了她的手,把她揽入怀抱。
她莞尔微笑,一面用另一只手梳里他的头发:
“娘临终的时候叮嘱我,珍贵这双手,她说我体弱,不能下大地干活,就用这双手养活自己吧,这——她看着自己的手——就是她给我的……”
秋日温煦的阳光照着这一对爱恋中的情人。
时而他们也能找到一点短暂的空闲,聚在一起倾诉情怀。有一次她慌慌地跑来,惊恐地依偎着她;他问她缘故,她更贴紧了他,摇头,喃喃地说是梦……他抚着她,在薄薄的衣衫之下,那娇小的浑圆的胴体在颤动。他一下想起了三年前他和父亲去千山看林木,无意中碰到一只被猎人网住的小鹿,他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光滑的毛皮,听它咻咻的呼吸,感受它的体温和剧烈而柔弱的战抖;它的目光是哀怜的;他轻轻地放它到草地上,望着它弹跳而去……这一次,他的俘获者目光中闪着同样的哀怜,却要他拥得更紧。一个无助者对命运的悬念鼓动着激情,就这样胸贴着胸,臂环着臂,他的手轻轻滑下去,沿着腰际美妙的弧线,他的面颊在她的耳际磨擦,就在他的唇触到她颈项的一瞬,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他嗅到她的体味,那青春处子的纯美的芬芳……
生别
正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毛驴子不停地喷着响鼻,荒岗上积雪在它的蹄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它时而用困惑不解的目光扫一下它的主人:大冷天,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木匠没有回答,只是亲切地移动一下它背上的毯子,还把一件狗皮褂子搭在它肩上,复又温存地摸摸它的面颊,依旧踮起脚望着村边的肖家大院。
牲口棚的杆子上那盏马灯在风里晃动,那是更倌老孙点的,夜里他还要给牲口添料。
翠儿虽然瘦小却也机伶。场院西墙根大柳下有一段木头,那是他白天放好了的,她只要把它竖起来,倚在墙上就能蹬着它翻过来了。毛驴还在不安的错动着蹄子。他又从口袋里抓一把高粱塞到它嘴里。不知从哪个窝棚里传来小曲:
星儿稀,月儿明,
梆儿已打罢三更呐啊,
我的小妹,你穿过门厅,
脚步儿可要放轻啊呀唉。
农历腊月二十,半轮的明月已升到中天。
帷幔和屏风都做好了。四扇屏面雕的是春蓝、夏荷、秋菊、冬梅,配上时令的鸟儿,雕镂得玲珑剔透,活泼典雅。帷幔中间是水波与荷叶映衬下鲜艳的并蒂莲,四周是四时花卉,它的枝叶翻卷勾连,形成了流畅而浪漫的花边。更为美丽的是幔帐前面的那一幅宽宽的帘幕。一排绣的是《红楼梦》里四个美人: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湘云醉眠和惜春作画。
他们两人都知道,两件手艺完成之日,便是他们分别之时。肖家老太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岂容一个毛头木匠搅了他的算盘,在他的观念中那是给翠儿一个更好的前途,何况他有恩于翠儿母女,焉能纵容那伤风败俗的负义行为……
那一天这两件工艺品在堂屋展示,家人和几位亲友都交口称赞,纷纷向老太爷祝贺。老人家也让胡木匠上座,命家人看茶。就在这闹哄哄的时候,小四和翠儿跑到后院的棚子里,搂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对方的心儿在怦然跳动。他们只用三两句话便约定了这个计划。事实上它在个人的心里早重复了百十余次。
翠紧紧地偎着小四,一会觉得他们将生活在一起,一会又感到他们要永远分离,这种极度的欢欣和恐惧剧烈地折磨着她,使她的精神和情绪濒临崩溃。于是从她的内心深处从她的感觉深处,升起一种欲望,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求,她的身躯微微战栗,暖蒸蒸出了虚汗,她望着小四,眼里是奇异的光彩,口齿却像害了热病一样呢喃着。这时小木匠感到一种力量,一种本能的的冲动,她要把翠放在热烘烘的胸口,他要给他一个顶天立地的誓言。他站起来,毅然拨旺了炉火,反锁了板棚的门。小翠瘫软在案上,胸脯激烈起伏着,葱绿色的对襟小袄裂开来,小木匠瞥见了纷红色的精巧的兜兜,兜兜下面绽露出的清纯处子的小小的蓓蕾。炉火哔哔剥剥的响,他通体燃烧着……
小木匠在寒风中跺着脚,一想到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甘愿委身于他,眼泪便止不住滚落下来,我小四顶着天上的星星发誓,让她过好日子。
是的,只要翠找到机会溜下场院的土墙,便会有一件皮褂子裹在她身上,把那纤弱的簌簌发抖的小身子放到驴背上,远走他乡……
两个年轻人有手艺还怕挨饿吗?要是有个孩子,妈会在他兜肚上绣条小鱼,爸爸会给他雕个小马驹……
突然,肖家场院里的一声驴叫打破了他的美梦;他的驴也跟着叫起来。乌鸦从树上飞起,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天上的残月正在黎明中消隐……
露儿浓,霜儿重,
寒风儿透前胸呐啊!
我的哥哥,你在荒郊,
奴家的心儿痛呀啊唉!
那只小曲又响起了,但不是从窝棚里,而是从他悲怆的心头。
他再也忍不住了,便在就近一棵树上拴了毛驴,小跑进了村,翻过土墙——就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望眼欲穿的那段土墙。他落到场院里刚好踏上那段木头,响声惊动了老孙,他悄悄走过来对小木匠说,翠儿被送走了,昨天吃过晚饭就走了,城里来了一辆车,一个当兵的跟着。“噢,这是她给你的。”小四连忙接过来,那是一条绣花手帕,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小字:我恨你。
他像遭了雷击一样,木然站着。《红楼梦》那股撕肝裂肺的邪劲儿在他身上发作着。他不知怎样翻过墙,骑上毛驴,昼夜兼程,在掌灯时候到了奉天城边,在小店里喂了牲口,猫了一宿。第二天,他卖掉了他的驴,可怜的畜牲纳着头,疲备不堪地啃了啃它乖戾的主人。就这样,他在这个陌生的大城里茫然踯躅,四处打探。遇到衙门便询问肖二的下落,他从别人的呵斥声中感到地位低下的屈辱。于是在日落时分他走进了一座兵营……
是了,更倌老孙曾经用棍子捅他,让他回家。他走到村北曾下了驴,登上那古昔的烽火高台。望着他祖辈留下的,现在父母居住的老房子,在雪中跪下去……可是五年后当他拖着伤残的身体返回故里时,二老已双双谢世。
那是民国十三年的事,爷爷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坨村,我苦难的家乡,有多少流失的故事待我追忆!
本文已被编辑[西门独行]于2007-1-4 16:02: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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