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我为他准备的专用的杯子泡上一杯茶,然后静静地等待他到来。这已成了我一年以来的习惯。
我是做涉法涉诉信访工作的。他是我接待的一个老上访户,他从不闹事,从不越级上访,也不到处写信信访。
他已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他上访时叙述的“故事”,我把它记录如下。
“60年代末,我是一个农村大队的分管财务的副大队长,我经手卖掉了大队的一块树林,卖了三千多元钱,还没来得及上收入帐,大队就用这笔钱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不知怎么到后来,会计既没上收入,也没做支出,帐上没有反应出收与支的对应平衡。不知是无意的疏忽;还是人为的陷害,有人状告我贪污了卖树的公款。组织人一查帐,确实没有这笔卖树的收入,我当时也又急又吓,也无法说清楚。当时就怎么也没想到那台拖拉机就是这笔卖树款买的呢?怎么就没有想到拖拉机也没有入帐呢?于是,我被判刑三年,投入劳动改造,新婚不久的妻子离我而去。劳改结束后,我再也没有成家。那个年代,一个劳改释放犯人们躲之不及,那个女人愿嫁给我呢!我就一个人在队里劳动生活,还要接受监督。到了80年代末,随着党的政策的改变;随着时间的流驶,人们也不再监督我了。我就远走他乡,在外流浪,打工谋生,一去20多年,别人都以为我死了。到了21世纪,我老了,我回到了家乡,叶落归根。但现在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认识我的年老的人所剩无几。我想到自己是冤枉的,就开始上访。我不为别的,当地的政府和群众对我很好,我住在敬老院,有吃,有穿,有人照管。我只是想:我不能做一个冤死鬼!”
我按照他的讲叙,开始了有关工作,先是查找大队财务帐本;但是,农村由过去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改为家庭联产承包后大队的帐本早已不复存在了;当年那些知情者都已作古,无有人证;我又查阅刑事案卷,结果一无指控起诉,二无法院判决。我茫然了,因为我不能凭空口说他是冤枉的,即便是冤枉的,我也无法查出证椐为他洗冤。
我把这一切告诉他时,他很冷静,只是喃喃自语道:“我是冤枉的,那台拖拉机不就是这笔树款买的吗?我白坐了三年的大牢!”
从此以后,他几乎每天都来。他既不胡搅蛮缠,也不到处乱跑。只是对我唠唠叨叨地反复叙述他的“故事”;我也每次为他沏上一杯热茶,不厌其烦地听他的叙述。他并不再指望我为他解决问题。他说:“不是你不给我平反;也不是你无力为我平反,是你无法为我平反,是我的命运注定的要坐三年大牢。”
我想:他只所以明知我无法为他解决问题了,却几乎天天跑来对我叙述,也许是自求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也许是自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也许是我的耐心静听是对他的一种安慰;也许是那杯热茶对他是莫大的温暖,也许······。
老人好久没来了。我为他泡的茶泡了又凉,凉了又泡。后来有人告诉我,老人永远地走了。
老人走了,也许带着他的冤屈,带着他自己认为的命运永远地走了。
如果说,老人的命运是一个悲剧;但我知道这不完全是老人个人的命运;而是那个指鹿为马的年代导致了老人的命运;因为那个特殊年代是什么咄咄怪事都可能发生的。
老人走了,我依然习惯地为他泡上一杯热茶,但愿这杯热茶能驱散当初那个特殊年代给老人留下的冷酷;但愿这杯热茶能让老人感受到当今社会的这个年代给予的温暖。
人虽走,茶未凉······。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7-1-4 12:41:1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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