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给了谁
姨母临终前显得异常的清醒,她认出了我的母亲,姨母紧紧地握住我母亲的手,嗫嚅着泪水:“姐啊,老天对我不公呀,到死还没能见着我的孩子,他到底给给了谁?我这辈子冤呐!”
姨母是睁着眼走的,带着怨恨和满腔的委屈离开这个似乎不属于她的世界。母亲只是放声的痛哭,两对苍老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姨母的葬礼是在七天后举行的,母亲说:“还真巧了,这天正好是周儒昌四十周年的祭日,也该是他们相聚的时候了。”我早就听说过,周儒昌就是姨母终身厮守的那一位。只是姨母还有个孩子的事我却从没听说过,母亲也没有跟我提及过。
我问母亲:“姨母还有个孩子吗?”在我的追问下,母亲叹着气,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故事还得追溯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母亲说,那时,姨母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别说是村里村邻的,就是百里开外的外村小伙子都慕名前来求亲。可姨母却谁也没看上,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儒昌,周儒昌是村里的一名教师。对这事,外公却是极力的反对,一个教书的有什么好?再说他成分又不好,找个会手艺活的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哪不好,偏偏看上他。外公坚决的态度让姨母的心彻底碎了,外婆和母亲心里急,却又不敢吱声,别说劝外公,就是在他面前提周儒昌这三个字,外公就会咆哮着:“少跟我提这个黑五类!”
虽说外公的态度很坚决,可姨母却还是瞒着家人与周儒昌偷偷地幽会,那年,母亲已经出嫁了。一天姨母跟外公外婆说:“我身上有了,是儒昌的。”外公气得火冒三丈,操起手中的吹火筒朝姨母的额头扑打,姨母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姨母硬扛着,哼都没哼一声。外公说要去找周儒昌算帐,姨母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你要去,我就死给你看!”外婆坐在门槛上捶着腿哭叨着:“这是作了哪门子的孽呀!”
俗话说,生米煮成了熟饭,闰女不嫁不行呀,真的等到肚子大了起来,这事传出去,外公老两口的脸往哪搁呀。
周儒昌送来了聘礼,外公却没给他好脸色,外婆牵强着笑:“儒昌呀,眼瞅着喜花的肚子大了,赶紧把事办了吧,好好地过踏实日子啊。”周儒昌有些激动:“您老放心,有我吃得,绝饿不着喜花,我就是再苦也不让喜花受苦!”姨母在里屋听着,摸了摸额头上的伤,脸上却漾起灿烂的幸福。
那年初夏,正值雨季,河水淹没了过往的石桥,断了孩子们上学的路。周儒昌挽起裤管背着孩子们摸索着石桥一步步地往前挪,把孩子们送过河。几路往返,周儒昌有些累了,在他继续返回去接另一些孩子的时候,一根大木梁从上游随着急淌的激流朝周儒昌扑了过来,周儒昌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这样,大木梁将周儒昌带入了急湍的河流中,同事们在呼喊着他,孩子们在呼喊着他……两天后,人们找到了周儒昌浮肿的尸体,姨母在众人的搀扶下哭昏了好几回,醒过来又继续哭。
周儒昌就这么走了,走得那样的匆忙。姨母跪在坟头含泪唱着周儒昌生前最爱唱的那支山歌:“山里的百花开哟,又是好风光,山里的汉子哟喂等妹妹嘞,妹妹穿花衣哟,惹得蝴蝶来哦,哥哥喊一声我的妹呀,你啥为我焐被褥,哟喂,你啥为我焐被褥。”
姨母生了一个男娃,外婆说:“这娃长得跟周儒昌一个模样,怕是周儒昌投胎来的。”孩子的出世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喜悦,家里多了一张口,日子过得更紧了,外公在生产队挣来的那点工分糊自己的口都难。外公对姨母说:“把孩子送了吧,你一个姑娘家的拉着个孩子,以后还怎么嫁人?”
姨母紧紧地把孩子揽入怀中:“我的孩子谁也别想动!他可是周儒昌唯一留下来的根,我就是挖草根也要把孩子养大!”说着,姨母就要下床到生产队去出工,外婆拉住姨母:“闰女,你犯啥傻呀,你还在坐月子啊!”
外公还是趁姨母熟睡时,偷偷把孩子送走了。姨母醒来时,孩子已经不见了,她疯了似的冲着外公一顿撕打:“我的孩子哪去了?我的孩子哪去了?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呀!”外公站着一动不动,嗫嚅着泪水,任由姨母撕打。
姨母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她痴痴地看屋外,不停地念着:“我的孩子给了谁?我的孩子给了谁?”外婆抱着姨母大哭:“闰女,你可千万别吓妈呀!”
姨母疯了,时哭时笑的念着:“我的孩子给了谁?我的孩子给了谁?”外婆看着姨母这个样子,心如刀割,奋力地撕打着外公:“都是你作的孽呀!”外公满脸的愧疚,含着泪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是我害了闰女呀!”
外公外婆去世后,母亲把姨母接了过来,那时,我刚满五岁。姨母很喜欢孩子,看见人家的孩子总想抱抱,别人看她是个精神病,见到她就躲得远远的。有一次姨母抱着我在后屋玩耍,母亲吓得不行,赶紧从她手中把我夺了过来,生怕我受到意外的伤害,姨母抢着还要抱,母亲不让,姨母就哭着:“我的孩子给了谁?我的孩子给了谁?”母亲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时间年复一年的流逝着,母亲和姨母都已经是花甲之年了,我也已是为人之父了。姨母死后,母亲常念叨着姨母,说她对不起姨母,欠了姨母的,还让我多到姨母的坟上去拜拜。我点着头,叫母亲放心。
母亲又准备了些蜡烛钱纸,说是姨母的生日,她想去祭拜一下,我想陪母亲一起去。母亲说,她想单独跟说说话,她有几十年没有跟姨母说过掏心窝子的话了,我说:“行,娘,您自己当心点!”
母亲进山了,女人指着我骂:“你啥这么不懂事?娘都一大把年纪了,让她进山,你放心呀?”听了女人的话,我急忙地跟着进了山。
进到山里,远远地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母亲正在跟姨母说话:“妹呀,姐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过着做贼般的日子,如今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来看你了,每当听到你你念叨着孩子给了谁时,我的心刀绞似得疼啊。儒昌去世那年,我意外地流产而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听爹说要把你的孩子送人,我求爹把孩子给我,爹答应了,我跪在爹的跟前求他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没想到你却……是我害了你呀,我的妹啊,我来世当牛做马也还不了你的情呐!”
“娘——”此刻我泪流涌注,母亲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满脸的愧疚,我似乎看不到母亲的那种慈祥了,我奋力地冲过去,趴姨母的坟头上嚎号痛哭:“娘啊——”哭声在山里回荡着,飘得悠远悠远!
在历史沉沦的足迹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些带血的脚印!元月4日于湖南湘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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